第六十六章 番外之四 山之川·亘古
名山有形,名川有勝,山川亘古,不變而存。
何謂不變?
現實不變,虛幻長存。
……
這是一個關於現實與虛幻的故事。
他叫許卿生。
他是個平凡的普通人,平凡,普通,住在大青山這頭的青山村。
青山村雖說只是一個小山村,但卻有很多很多村民——人們在此世代繁衍,因而在村子裏生活的村民也越來越多。
不是人們不想離開青山村,而是他們出不去。
青山村靠海,另一邊就是大青山,大青山很高很大,雖然並不險峻,但奇怪的是,從沒有人可以到達山的那邊——
不知為何,走着走着,他們總會走回山的這邊,如同一個跨不出的循環。
而且,從沒有人到達過山頂,大青山的山頂終年被雲霧繚繞,似乎蘊藏着無盡的秘密。
當無數人登上大青山最終又都失望地轉了一圈回來后,村民們放棄了離開這裏的念想,安心在青山村耕作,世代繁衍生息。
他也曾與他兒時的同伴一同登上過大青山——
那是很久遠的記憶了,早在十多年前。
他,蘇青青,徐山娃,蔣諾諾。
他們曾經經常一起在大青山上奔跑,無憂無慮,一直跑,直到跑回了青山村,才一同笑哈哈地停下,氣喘吁吁,卻又打鬧作一團,好似一點也不疲憊一般。
但那樣美好的時光早已是過去式,曾經的夥伴各奔東西,不再如曾經那般親密。
蘇青青似乎是家中出事搬走了;而徐山娃的父親是漁民,他常常隨他的父親出海捕魚,一年在村中的時間或許連一個月都不到;蔣諾諾倒是與他時有聯繫,但兩人間的交流也不復當年那般自然。
萬事萬物遷流嬗變,所謂時過境遷,便是如此。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或許是,他得了重病,常年心臟隱隱作痛,若非村中老神醫救治,早已喪命,但他不得不時常卧病家中,四人之間也逐漸斷了聯繫。
當然,他還有一個秘密。
他喜歡蘇青青,那是兒時的情愫早已在他心中生根發芽;若說蘇青青是青山村的村花,恐怕這數萬名村民中也沒幾個反對的,當然,他更喜歡她的善良、心思細膩與純真可愛,儘管她離開了青山村,這兩年間,他還是時常想念着她。
他忘不了她。
他從未表露過他的心意,這也成了他至今的遺憾。
他自嘲一笑:愛你的人你卻往往不愛,你銘記的人往往已不在……
直到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了他童年夏天的一個夜晚,大青山。
他與她並肩坐着,她腳邊的草地上開滿了藍色的勿忘我。
“青青,我喜歡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他的語氣里滿是認真。
“呀!”蘇青青的小臉一下子變成了可愛的粉紅色,同時羞得用小手捂住了自己的臉頰,“可……可是……媽媽說,只有相愛的人才會一直在一起的……”
他的神情忽得落寞:“原來……我是一廂情願么……”
“不是的,卿生……其實……”蘇青青的小臉更紅了,“其實,我也一直喜歡着你呀……”
……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卻訝然萬分地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少女。
那是長大了的蘇青青,沒有了兒時的稚嫩模樣,而是出落得更加美麗。
精緻得如同一朵勿忘我。
……
他的病情康復地很快,快到讓所有人驚訝。
敲門聲。
“請進。”他溫和道。
徐山娃和蔣諾諾蹦蹦跳跳地沖了進來。
“小生,你的病好啦!?”徐山娃大大咧咧地喊道,一拳錘在他肩頭。
“山娃你悠着點,小生病好了也被你打出內傷了!”蔣諾諾埋怨道,而後喜滋滋地看向許卿生,“沒事就好……對了,聽說——青青她也回來了?”
“是的……而且……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他微笑道。
“我去!我就知道……你小子可以啊!”徐山娃哈哈大笑,又給他來了一拳。
“果然啊,我可是早就看出來了呢……”蔣諾諾巧笑嫣然,真誠地獻上了祝福的話語。
這時,蘇青青也恰巧回來,四人愉快地聊了一整天,關係一如從前。
原來,我們的關係還是和曾經一樣好啊……他不禁在心中感慨,之前的疏離感果然只是他的錯覺。
“對了,許卿生,你還是去找老神醫再看看吧,雖然你病情好轉,但還是大意不得呢……”蔣諾諾鄭重地對他說道。
“是呢……”蘇青青也認真地點頭。
……
他腳步輕快地走上了大青山,身體同他的心情一般愉悅。
蘇青青回到了他的身邊,而他的病也快要痊癒,生活的一切都變得分外美好。
老神醫常年在大青山上採藥,因此他索性住在了大青山上,只要走到半山腰,就可以看到老神醫所居住的小木屋。
老神醫也姓許,但他從未告訴過許卿生他的名字。
“你的病確實好了不少,不過還是要記得少受些刺激,一些煩心事或者想不通的事最好就別去想了……對了,今後生活就這麼走下去吧……千萬別回頭!”
老神醫的最後一句話很是嚴厲,與其說是忠告,不如說是警告。
……
他走回青山村,已經很晚了,他幸福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蘇青青卻沒來找他。
“對哦……說起來,我都忘了問蘇青青她住哪兒了呢。”他苦惱道,頗有些無奈。
他百無聊賴地走上街,迎面撞見了蔣諾諾。
“卿生?你的病——好了?”蔣諾諾的神情分外驚喜。
許卿生有些奇怪,這不昨天就好的差不多了么,至於今天這麼高興……
“對啊。”奇怪歸奇怪,許卿生還是開心地回答了她。
“你……能跟我過來一下么……我有事情想跟你說……”蔣諾諾的神情分外扭捏。
許卿生遲疑了一會,最終還是答應了,左右閑來無事,去去倒也無妨。
……
“卿生,其實……”蔣諾諾和許卿生走在大青山上,她的欲言又止,最終,她深吸了一口氣,下定決心道,“其實,卿生,我喜歡你……”
許卿生呆住了,他頓時語無倫次:“可、可是……可是我喜歡的……”
“我知道,你喜歡蘇青青——我很早很早就知道了……但是,我還是阻止不了自己無法自拔地喜歡你……畢竟……你曾經救過我……”
他沉默了,他記得他確實曾有過這麼一段經歷,但……他卻忘了其中的情節……似乎,其中另有隱情……
但他卻忘得一乾二淨。
他很確定,那是一段很重要的記憶。
他努力回想着,他想起了大青山上的那片青山林,想起了青山林旁有一叢勿忘我,想起了——
突然,他的心口開始劇痛。
“可是……可是我已經和蘇青青在一起了……諾諾,實在抱歉……”許卿生強忍劇痛,輕聲道,笑容十分勉強。
蔣諾諾一時間錯愕萬分:“蘇青青?你……你和她在一起了?你……可是……不是……”
“事實是這樣的,前些天蘇青青就回來了,我向她告白,她接受了……我的病也是從那時開始好轉的……”許卿生認真道,神色不似作偽。
蔣諾諾更為訝然,正欲開口說什麼——
許卿生心口的疼痛加劇了數倍,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
“我說過,別去想那些想不起來的事,照原本那樣什麼也不想地活下去,哪會有那麼多事情……千萬別回頭!”
老神醫面容嚴肅。
此時,許卿生正躺在老神醫的小木屋中,心口已經不疼了,但當時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實在是令他難以忘記。
他怔怔地看着老神醫,老神醫帶着兜帽,在這光線昏暗的小木屋中看不清面容,卻又給他莫名的熟悉感。
他隱約感到老神醫似乎是知道些什麼,但他知道他也問不出什麼。
……
“卿生,你醒了么?”無比溫柔而關心的聲音傳來。
他睜開眼,那是蘇青青。
他長舒一口氣,幸好,之前的一切都不是一場夢。
“小生,怎麼了?你氣色似乎不太好呢……”蘇青青有些擔心他的身體。
“沒什麼……對了……”許卿生想起了什麼,隨意問到,“青青,你家住哪兒?以後我送你回去吧!”
“但你的身體……”蘇青青猶豫道。
“我已經好了啦,不用這麼擔心的。”許卿生笑道。
蘇青青的神情有些躲閃。
“嗯?不能讓我知道么?”許卿生有些奇怪。
蘇青青深吸一口氣,看向許卿生,鄭重道:“卿生,相信我好么?我……過一段時間,我就會和你住在一起的……”
“可是……我只是想知道你家住在哪兒……這和……相不相信你……之間似乎沒什麼聯繫吧……”許卿生感到有些不對勁,但看着蘇青青那哀求而悲呦的眼神,他卻再也問不下去了,只得嘆了一口氣,“好的,我會相信你的……”
蘇青青的俏眸中溢出喜色,她喜滋滋地抱住了他的手:“嘻嘻……我就知道,小生一定會相信我的!”
他不自然地側首,有些不敢面對她。
傍晚,蘇青青與他道別,準備回去,而他卻悄悄地跟在了她身後。
一個轉角處,他被蘇青青發現了,蘇青青一剎的錯愕,而後驚慌逃竄。
他竭盡全力想要追上去,但心口一痛,他不得不停了下來。
一時間,他分外茫然,不知該何去何從。
過了很久,已是午夜,他決定去青山林。
或許,想起那一段記憶,他就能知道這一切的謎底。
……
他來到了青山林,看到了那一叢勿忘我。
他看到了一柄染血的匕首。
他不敢再想下去。
……
天剛亮,他回到了青山村,卻碰巧看到了徐山娃從海岸邊回來,於是他隨手打了個招呼。
但徐山娃一怔,而後遲疑道:“許……卿生?你的病……好了?”
許卿生一愣:“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那天,你和蔣諾諾,蘇青青……”
“蘇青青?”徐山娃又是一愣。
“對啊,蘇青青那時候也在……不就前幾天的事么——這都忘了?聽說我和她在一起的事,你還給了我幾拳呢……”許卿生笑道。
但是,莫名的,他卻感到他和徐山娃之間十分疏離,有一堵無形的牆將他們隔開,似乎,已經存在了很久。
“你……”徐山娃一時無言,忽然,他的話語中帶上了怒氣,“許卿生,你別自欺欺人了行不!……我知道你很喜歡青青……但是,請你認清現實吧,別再這麼逃避了!你知道為什麼我這兩年都不怎麼和你聯繫么……還不是因為不想看到你那張失魂落魄的臉!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逃避現實的人……我不想你也成為那樣!”
“自欺欺人?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怎麼就逃避現實了?”他也有些生氣了,“昨天蘇青青還跟我——”
啪!
一個巴掌狠狠地甩在了他的臉上,徐山娃的滿臉的恨鐵不成鋼,抓住了許卿生的手,吼道:“你跟我來,我讓你看看什麼是現實!”
徐山娃拖着他,來到了青山村的村墓。
“你自己看吧……”徐山娃在一座墓碑前停下腳步,聲音帶着悲傷與落寞,顯得十分沉重,“兩年前,她就被一個畜生捅了……你也一病不起……那一巴掌很抱歉,但我是真的想打醒你……”
他看向了那塊墓碑,上面赫然刻着:
蘇青青之墓。
心口處無盡的痛苦淹沒了他,而他亦任由其擺佈,不願再醒來……
……
“醒了?”老神醫慢吞吞地道。
他睜開了眼,雙瞳渙散無神。
“人在遇到足可以毀滅自己的現實時,都會本能地選擇逃避,忘記這段記憶,並創造一段足以填補這段現實的幻想。”老神醫不急不緩地道。
“那到底……什麼是虛幻……什麼是現實……”他喃喃道,最後惡狠狠地吼道,“不對……我沒有逃避……我沒有逃避!!!”
“沒有逃避?”老神醫的笑容古怪,“實際上,我可以告訴你……我根本就不是什麼醫生啊……你的病……呵呵……”
“你為自己找的理由是什麼呢?我想想……你不會是以為蘇青青搬走了吧?可是,你也不想想,有誰能離開青山村呢?”
逃避的借口么……
他看向了那張兜帽下的臉,那是——
他自己的臉。
……
他絕望地回想起了一切。
原來,那是一段令人絕望的記憶。
原本,他,蘇青青,徐山娃,蔣諾諾,四個人的小團體無比緊密,而他與蘇青青的關係一直很好,好到他幾乎認定了他最終一定能和蘇青青在一起。
但是,蘇青青實在是太優秀了,她開始漸漸遠離他,成了同齡人中最耀眼的一個。
而且,她也漸漸與他疏離,有了隔閡與秘密;她不再和他說些知心話,也將他當成了一個普通的朋友,甚至開始與別的男孩子親近——
至少在他看來是如此。
但他不甘心,他要讓她明白他的心意,也要她坦白她真正的想法——
難道,兒時在勿忘我邊許下的約定,到頭來都只是個笑話么?
他不相信。
那一天,他將她約到青山林相見。
他在那叢勿忘我邊,拿出匕首,對着她的臉。
“青青,我喜歡你。”
蘇青青的臉上滿是錯愕與驚恐,她剛想說什麼,但卻被他打斷: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是,你忘了我們在這裏許下過的約定么……我……必須要得到你……”
他強行佔有了她,而後,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蒼白的臉。
她卻笑了,笑的很凄美:“其實,你不必如此……我不會怪你的……”
“不必如此?你說的倒輕巧!”他滿臉的怨毒,“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你卻將我的心意視若無物么?不會怪我……你只是怕了吧!呵……”
他也笑了,笑的很凄涼:
“既然我得不到,那麼我就將你徹底毀掉!”
匕首揮下……
她的神情無比驚愕……
原來,這就是現實么……
……
他再一次醒來,卻發現自己已不在老神醫的小木屋中,而是在自己家中。
這就好像,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活在夢裏。
這個夢,一做就是兩年。
門“吱呀”一聲開了,蘇青青推門而入,見到許卿生醒了,驚訝地捂住了小嘴,淚水止不住流下,而她則不顧一切地撲入了許卿生懷中:“卿生……你……你終於醒了!兩年了……”
他錯愕地抬頭:“兩年了?什麼意思?我……我不是……你……青青……你不是被我……”
“對啊,我被你救了啊……兩年前的事,你再好好想想,蔣諾諾也被你救了呢……”蘇青青使勁抹去淚水,卻是涕笑嫣然。
他努力地回想。
匕首揮下。
卻停住了。
他扭過頭,淚水流下臉頰:“對不起……我做不到……是我錯了……我錯了……”
他將匕首倒轉,對準自己的心臟——
“不要!卿生,別說對不起,我其實也是一直喜歡你的啊……但是,你一直都不肯表白……所以我就想激一激你……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但凡我當初直白一些,也不會這樣……”她的雙手拉住了他握着匕首的手,“現在這樣其實也很好了——我們不是還是在一起了么?儘管過程……但結果是好的……把過程忘了吧……”
但她看到,他又將匕首倒轉,刺向——
她身後的一頭猛虎!
這頭猛虎循着血腥味而至,剛欲偷襲他們,幸而被他及時發現!
他與猛虎纏鬥在一起,哪怕他全然不是那頭猛虎的對手。
他叫許卿生,他許以卿一生。
……
“其實,進青山林那個時候蔣諾諾一直在跟蹤你,那頭猛虎出現后,她趕緊跑回村叫了人來救你,而你撐到了救援來臨,但也重傷昏迷,兩年未醒……若不是你,我和蔣諾諾肯定都已命喪虎口了……”蘇青青娓娓道來,“不過幸好,你終於醒了呢……我都照顧了你兩年了……”
說到最後,蘇青青翹了翹小嘴,分外可愛。
似乎,那之後確是如此。
他不願再多想,那是他對自己的忠告。
最終,他與蘇青青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
虛幻或現實……現在到底是哪個呢……
這已經不重要了……
你所逃避的現實剎那泯滅,你所相信的虛幻亘古長存。
或許,現實與虛幻的唯一區別,就在於你是否真的相信。
……
不知多少年過去,大青山依舊草木蔥蘢,而它的兩邊,是一模一樣的美麗風景,仿若精緻的對稱藝術品……
一模一樣的青山村,一模一樣的青山林,一模一樣的勿忘我……
山川亘古長存,虛幻現實同一,是非與否難辨,夢醒不知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