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高門大戶里為了防止暗害,也為了有事方便追查,葯都是專人專管,不會假於他人之手。
昭蘅端着托盤走到劉氏面前,微微福了福身行禮,柔聲應道:“回夫人,葯煎好了。”
“跟我進來。”劉氏吩咐。
昭蘅隨她入了院內。
靜安小築修建之處乃是為了族中子弟進學,安國公不喜後輩養成奢靡之風,是以院內陳設並不繁複,僅有一鍾、一桌、四角環繞翠竹几叢,在雪中散發出蓬勃生機。
迴廊上掛滿字畫,墨香沉鬱。昭蘅行走在迴廊里,嗅着文墨香,腦海里便不由想像出惠風和暢的春日,老公爺帶領族中子弟在院中坐而論學,潑墨揮毫的場景。
昭蘅因着一斗米的恩情,記了安國公很多年,常常會悄悄在腦海里描摹他的模樣。
此時真要見面,她卻莫名有幾分緊張,托着葯盅的手指暗暗摳緊。
“葯來了。”劉氏領着昭蘅步入屋內。
屋內人也不少,除了遠在徽州的四房和宮裏的皇后,安國公的子女都回來了,竟將寬敞的屋子擠得滿滿當當。見人送葯進來,才往旁邊站,讓出一條通道。
昭蘅頷首往裏走的時候,李文簡正坐在床邊,看向榻上的安國公道:“阿翁,這次我多陪你幾天。”
昭蘅微微怔了片刻,殿下的聲音怎麼好似在哪裏聽過?
老公爺病了已有一段時日,清癯的面容浮現笑容:“琅兒有心了,不過你代陛下打理國事,庶務繁忙,不要事事為我操勞,有你舅舅他們在就夠了。他們對我很好,你不必掛心。”
太子出生之時,恰逢亂世,先帝忙着打天下,他的父皇母後作為長子長媳,追隨先帝於戰野,無暇分心撫養他。只好將他寄養在安氏。
後來先帝入京稱帝,皇上順理成章做了太子,太子也順理成章做了太子。
但太子長於安氏,和尋常孩子成長的軌跡無異,血脈之情濃厚。
照說即使是血親,也得分個尊卑,但李文簡特許老國公不必拘禮,可隨意稱呼其名。
李文簡當然知道幾個舅舅如何孝順,並不會讓阿翁受半分冷待。
只不過近兩年來阿翁身子每況愈下,他也想多抽出時間陪伴。
“阿翁,無妨的。”李文簡掖了把他的被角:“近來得閑,正好無事。”
安國公一下子笑出來,老人只是嘴硬,怎會不想疼愛的後輩陪伴?
李文簡目光往門口看去:“葯呢?”
隨着他的話音落腳,屋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昭蘅。
但昭蘅像是忽然被人抽去靈魂,僵硬地立在那裏。
她猶如木雕泥塑,僅是聽到那個聲音,都不敢往榻邊看一眼。
站在她身旁的劉氏輕咳了聲提醒,她仍是半點反應也無,腦子裏猛地一片空白。
“殿下在叫你。”劉氏轉過臉,卻見她臉色異乎尋常的白。
見到太子失禮可大可小,劉氏正要斥責,忽的想起她是東宮派來侍疾的宮女。劉氏每日料理家事,相交的都是高門貴婦、皇親國戚,見過的女子不計其數,再美艷的她也見過,一個小小的宮女原不值得她上心。
可是那天前院匆匆一瞥,她仍是將她記下了。
只因,她已許久未見過這般不加雕琢的美人。纖若蒲柳的身姿裹在普通的宮裝里,仍不掩她的姝麗。
饒是識美無數的劉氏也不免悄然倒吸了口氣。
既是東宮太子殿下的人,她便不好責備,只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再次提醒。指尖觸碰到她粗糙的手背,卻發現她手也涼得徹骨,甚至止不住地顫抖。
昭蘅大夢驚醒,身子忍不住顫慄。
深深吸了一大口氣,這才敢徐徐抬起頭,望向榻邊的李文簡。
他穿着明黃的錦袍,即便是隨意坐在小凳上,也自有一種不怒自威的威儀,就連他袍上怒目盤旋的四爪金龍也皆是逞威風,似乎下一刻就要飛出來將她撕成碎片。
在浣衣處多年,她當然知道天下僅有一人有資格穿這種料子的衣物。
可是那天,他沒有穿龍袍。正因如此,昭蘅把他當做入宮賀壽的顯貴。
四目相交時,昭蘅腦海里那個如神似魔的人和眼前的臉重疊,她心口一窒,似乎連呼吸都停了。
可李文簡只是看了她一眼,似乎連她是誰都沒有想起,然後就側過了臉,朝她伸手:“葯。”
昭蘅穩了穩心神,盡量讓自己不要再出岔子,輕挪步子朝他走去。每往前一步,腳上的力道都加重一分,短短十餘步的距離愣是讓她走出了山高水長的意味。
“殿下。”昭蘅立在他面前,躬着身子,將托盤高高地舉過頭頂,遞送過去。
她垂下眼睛,眼角的餘光里一雙骨節分明的手端着葯盅,掌心一粒緋紅格外刺目。
面容和聲音或許會隨着時間變得模糊不清,掌心的紅痣她卻不會記錯。
他不喜看她的眼淚,伸手捂住她的眼。
黑暗降臨之前,她將那粒痣看得分明。
“你是東宮的?”李文簡忽然問。
昭蘅的心再度被提到嗓子眼,聲音乾澀認命地答:“是。”
“叫什麼?”
這是他第二次問她的名字。
只不過彼時他宿醉剛醒,整個人仍處於懵懂混亂之中,昭蘅胡謅了個名字騙他:“春梅,我叫春梅。”
“奴婢昭蘅。”昭蘅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李文簡轉過身給老公爺喂葯,昭蘅僵硬地退至一旁,終於得以喘息片刻。
屋子裏又恢復方才的熱鬧,李文簡一邊喂葯,一邊和安國公寒暄。
這一番折騰下來,昭蘅已經沒了看安國公的心思,如今只想李文簡快點結束喂葯,她好早些逃離此地。
“今日怎麼不見阿臨,他不是最愛熱鬧?”安國公環顧一圈,沒有見到最疼愛的曾孫,笑道:“他一向喜歡你,要是知道你來,肯定早來了。”
“他現在三天兩頭往東宮跑,沒少去麻煩殿下。”安元慶道:“前幾天一早就說要去找殿下請教功課,我攔着不許,他還犟嘴說是殿下准許的,讓他有不懂的就去問。”
李文簡笑笑:“阿臨這幾年進步很大,下個月和葉太傅南下巡鹽,回來之後我打算把他先放去翰林院歷練。”
安元慶和劉氏聞言大喜,立時磕頭謝恩:“謝殿下恩典。”
“也不全是恩典,這幾年他在國子監每門課業都是榜首,遠超他的同窗,足見他是可造之材。只不過翰林院清苦,他可能要吃些苦頭了。”
安元慶急說:“我安家乃是武將出身,骨子裏流的是武將的血,男子漢大丈夫,不扛刀不扛槍,去翰林院拿筆頭子算什麼苦!”
老國公捏了捏額角,安家當初頂多算半吊子武將出身。當初先帝的大軍被困懷溪谷,九死一生,在沒有任何援軍的情形下,安家六子召集鄉野志士,無奈從戎。也真是難為他們一群文弱書生,被迫持刀上馬,帶着三萬手舉菜刀斧頭的山野村民衝去懷溪谷馳援。
李文簡道:“既然舅父不心疼,那我就讓葉太傅放心操練他了。”
安元慶誠懇道:“有勞殿下費心。”
李文簡微微頷首。
“阿臨多虧了你。”安國公感嘆一聲。
李文簡喂葯的手頓了下:“當初的事皆由我起,他是因為我才遭了那麼多年的罪。”
安國公道:“過去那麼多年的事情,還提它做什麼!”
“對了殿下,年前行刺你的刺客抓到了嗎?”安元慶忙岔開話題。
安元慶的一句話,立刻讓昭蘅腦子裏嗡的一聲。
“沒有。”李文簡道。
安元慶憤憤道:“真是膽大妄為!竟然膽敢在萬壽節那天在宮裏對殿下下毒手,抓到之後一定要抽筋剝皮,五馬分屍,以儆效尤。”
李文簡頷首,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昭蘅身上,道:“是該重罰。”
昭蘅心全然涼了。
她知道,自己就是那個應被抽筋剝皮、五馬分屍的刺客。
彼時李文簡緊緊攥着她的手腕,絲毫沒有鬆開的意思,追問她的身份。為了逃離,她趁他迷糊不備,拿起案上的梅瓶朝他後腦勺敲了去……
遙遠的梅瓶穿越時空在她腦子上砸開了花,昭蘅耳朵里儘是嗡嗡之聲,渾身的血液衝到了鼓膜,把外界的聲音都隔離開了。
她僵硬地站在那裏,連捏着托盤的力氣也無。
劉氏見她纖細身姿搖搖欲墜,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去,問道:“是不是侍葯間太忙?累着了?”
昭蘅勉強朝她弓了弓身,後背冷不丁冒出冷汗,道:“多謝夫人關心。”
想否認,卻又下意識地點頭:“是有一點。”
劉氏待下一向溫和體恤,對東宮的宮女尤甚,溫聲:“累了就先回去,葯碗我等會兒讓人送到侍葯間。”
昭蘅一向循規蹈矩,若是往常,她定然不敢將自己的事情假手他人。然而她實在不想在這裏繼續待下去,每一刻她都有如芒在背的恐懼感。
她蒼白着臉無力地向劉氏福了一禮,見四處無人注意到她,便捏着托盤繞着人群退了出去。
她們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可是李文簡卻聽見了,他用勺子攪動碗底剩下的湯藥,小巧精緻的勺柄在他指尖輕輕轉動。
李文簡的視線從漆黑的葯汁上移開,望向昭蘅消失的方向,忽的不怒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