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太子今年二十有四,身邊卻一直沒有人。
朝中上下勸太子立妃的聲音甚囂塵上,可是他自己從不放在心上。帝後知道這個兒子的志向和脾性,口頭上不曾催促過。
但為人父母的,眼見兒子一歲歲長大,身旁無人問冷熱,又怎會不惆悵難過。
此次太子突然冊封昭訓,帝后都喜不自勝。
散朝後皇帝便徑直去往中宮,皇后剛開了庫房,正在忙上忙下,準備封賞昭蘅。
“一個昭訓而已,怎勞皇后如此興師動眾?”皇帝看着滿庫房琳琅滿目的奇珍異寶,打趣道。
“一個昭訓而已,怎勞陛下剛散了朝就巴巴趕到我這兒來問消息?”皇后不理會他的揶揄,讓宮女另取了幾串寶石過來挑選:“只是陛下算錯了,兒大不由娘,他瞞得好,此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皇帝搖搖頭,長嘆了口氣,臉上略掛了幾分失望。
他看着宮人呈上的紅寶石,提議道:“我記得去年南詔國進貢了幾串紅寶石做的石榴,那個寓意好,多子多福,願咱們琅兒以後瓜瓞綿綿。”
皇后嫌棄地看了他一眼:“真是不解風情。”
剛冊封便念着子嗣。
“拿那對雙雁長信宮燈。”她不理會他,繼續指揮宮女搬東西,頓了頓,又覺得不妥,道:“算了,還是那雙並蒂蓮宮燈吧。”
皇上瞥了一眼:“我倒覺得雙雁的更好看。”
皇后看他的眼神頗有幾分無語,眼風立刻颳了過去:“大雁乃是貞潔之鳥,若是賜予琅兒的正妃倒合適,賜給昭訓……恐有不妥。”
皇上自討了沒趣,面色微訕,緩緩抬起手,捂唇輕聲咳了起來。
皇后聞聲皺眉,忙放下手裏的東西,從袖內抽出絲帕遞到他手中,半是埋怨半是憐惜,扶着他往外走:“庫房久未開過,裏頭灰塵僕僕的,你來做什麼?仔細又勾起舊疾。走吧,我陪你出去坐會兒。”
琅兒幼年時候,他們忙於徵戰,幾乎沒有時間門歸家,琅兒寄養在安氏,和他們相處甚少。及至天下大定,才將他接回身邊。
人生幾十年,一轉眼那個在襁褓之中的孩子已經長成半大少年。
他們極少盡到為人父、為人母的責任,回宮后皇上便日日將他帶到身邊教養,但父子間門缺失的十餘年卻是永遠也彌補不了的溝壑。
他們當初為了家國天下,不得已舍下嗷嗷待哺的孩兒。自然也能理解李文簡不願受兒女情長牽絆,志在江南和北疆的宏願,是以他們不催他娶妻、生子,綿延國嗣。
但這並不代表,他們不期待他有佳人在側,子孫繞膝。
此次他雖只是立了個昭訓,但這是他二十餘年來親口承認的第一個女子。
既然是他挑的,定是他所喜。
他們自然上心。
昭蘅還未回宮,帝后的封賞先進了長秋殿。
宮廷內外諸人敏銳地嗅到風向,禮物流水一般進了長秋殿。
是以昭蘅剛被接進長秋殿,看到的便是堆得滿滿當當的賞賜和禮物。
一個候在殿內滿面堆笑的婦人,給昭蘅見了禮,介紹自己說是殿下的乳母林嬤嬤,以後就在長秋殿為她聽差。然後林嬤嬤引着她到堆積如山的珠玉前介紹道:“這些都是陛下和娘娘賞的,那邊的是宮裏各位的皇子公主們給主子送的禮物。”
昭蘅微眯起眼,有些茫然。
林嬤嬤向身旁的宮女伸手,宮女立馬取了本冊子在她手上。林嬤嬤將冊子遞給昭蘅,解釋道:“這些禮物都已經分門別類登記造冊,您過過目。”
昭蘅抿了下唇,翻了幾頁冊子,再次抬眼,眼裏稍有窘迫:“嬤嬤,我識字不多。許多字都不認識……”
林嬤嬤微微一愣,殿下欣賞的是如皇后那般雍容華貴滿腹詩華的女子。
初見她這位新主子,林嬤嬤確實有一瞬為她的美貌所震撼,還為殿下尋到如此才貌俱佳的佳人高興。
全然沒想到她竟然大字不識幾個。
垂眼間門稍顯失落。
林嬤嬤情緒的變化落入昭蘅眼中,她越發覺得窘迫,手指無措地捏緊。
林嬤嬤很快調整好了心緒,殿下挑的人,是好是壞也輪不到她來品評。殿下讓她來長秋殿侍奉,她應該盡本分全心服侍。
於是,她拿着賬冊,對着昭蘅溫和地笑了下,又說:“不礙事的,我勉強識得幾個字,我給您念,您聽一聲,也好心中有數。”
林嬤嬤笑得眉眼慈祥,瞧着讓人心安。這些日子以來,昭蘅沒怎麼笑過,也沒見過幾張笑臉,林嬤嬤的溫和善意讓她心情莫名好了許多。她眉眼唇畔也染上幾分笑意,溫聲低語:“有勞嬤嬤。”
林嬤嬤說道:“您太客氣了。”
林嬤嬤照着賬本念了一遍。
殿內東西堆積如山,許多東西昭蘅聽都未曾聽過。等她一通念完,腦子裏也沒裝進幾個字。
“昭訓可還要過過目?”林嬤嬤問。
昭蘅搖頭說不用,那些東西她名字念着都費勁,更別說過目。
林嬤嬤便先讓人扶着昭蘅到寢殿休息,她則帶人把東西有條不紊地放入庫中。
等着昭蘅在寢殿的床邊坐下,綳直了一上午的腰背這才松下來,一絲絲冷汗從脊背沁出。
她打量着屋內的陳設,心中尤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這就是她以後生活的地方嗎?
窗戶上掛着避風的氈簾,屋子裏顯得很暗。
她起身走到窗邊,跪在軟榻上,欠身抬臂將氈簾拉開。和煦的微風瞬間門吹了進來,吹動格柵處的珠簾輕輕晃顫。
屋子也亮了起來。
“昭訓,宮闈局的送人過來了。”
一個宮女在門外喚道,昭蘅微愣:“什麼人?”
“您貼身的使女。”
昭蘅“哦”了聲,提起裙擺走出去。
竟然看到冰桃和蓮舟站在屋中。
蓮舟看到昭蘅時,臉色立刻露了笑,高興地迎上去,哽聲喊道“昭訓”,屈膝跪下。
冰桃晃神瞬間門,隨後也跟着蓮舟跪了下去。
昭蘅趕忙扶住了她們,眼睛裏亦染上幾分濕潤,說:“你們怎麼到這裏來了?”
“昨天柳嬤嬤說要宮裏要安排我和冰桃到另外的地方,今天才知道是來服侍昭訓。我還奇怪……我們怎麼能……我以為……那天晚上你突然跑了,我一直沒有你的消息,我還以為你……”蓮舟眼皮子淺,還沒開始說話,眼淚便落了下來,一顆接着一顆,幾句話說得稀碎。
昭蘅彎起唇角,輕輕擁着蓮舟,溫聲說:“好了,不哭了。我這不是好好的。”
蓮舟吸了吸鼻子,環顧四周,有些不真實地說:“你沒事真好!還能見到你真好!”
昭蘅無奈地笑笑,輕輕擦她臉上的淚。
正是這時,林嬤嬤又進來了。身後跟着的宮女抬來了兩盞宮燈,她問昭蘅:“這是陛下和娘娘賜下的長信宮燈,您看是放在寢殿內,還是庫房?”
昭蘅抬眸,懵懂地眨了眨眼。她也是第一次當主子,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放在寢殿怕磕碰壞了,放庫房又怕說是對陛下娘娘不敬。
林嬤嬤微笑:“陛下和娘娘都是很仁和的長輩,這是他們的心意,放在寢殿日用也無妨的。”
昭蘅看向宮燈。
那兩盞燈異常精美,五彩琉璃打磨成薄片的燈罩蒙在燭台上,燈架用整木雕成兩朵栩栩如生的並蒂蓮花,花葉上的露珠以透明寶石鑲嵌而成,即使沒有燈光,也閃着五彩光芒,美輪美奐,炫目至極。
她點點頭:“那就放在寢殿裏吧。”
林嬤嬤道好,指揮宮女將宮燈擺在床的兩端,出去前,她又請示昭蘅:“陛下娘娘賜了您豐厚的恩賞,殿下可否說何時帶您去謝恩?我好提前準備。”
昭蘅愣了下,上次和李文簡在行宮分別之後,他們再未見過。
她在宮中生活了十年,對宮廷生活卻仍然很陌生。
“殿下最近忙於春祭,事務繁忙,抽不出身也是正常。”林嬤嬤見她神色微黯,又解釋道。
昭蘅點點頭:“殿下國事為重,我等他的安排。”
林嬤嬤瞧着昭蘅的眼睛裏,亮起些許讚許。她原以為生得如此美艷的女子多少有些嬌氣,沒想到她竟如此淡定沉穩。雖是行文上粗陋了些,但勝在脾性好。
心裏正誇着,忽聽她又道:“嬤嬤,我還想麻煩你一件事。”
“何事?”
昭蘅道:“你能教我認字嗎?”
看着林嬤嬤微愣的神情,她解釋說:“我家中貧寒,小時候沒看過幾本書,也認不得幾個字。”
林嬤嬤先是覺得驚奇,隨後推辭道:“我才疏學淺,恐怕誤人子弟,實在不敢答應昭訓。”
“無妨的。”昭蘅搖搖頭,她臉上掛着淺淺的笑:“我也不求學得才富五車,只求能勉強讀寫。”
她仰頭看着林嬤嬤,眸中水光瀲灧,聲音輕輕柔柔:“嬤嬤也不想我以後丟了殿下和東宮的顏面吧。”
這個理由倒是讓林嬤嬤無從拒絕,她只得輕輕頷首,立刻吩咐宮女去張羅筆墨紙硯。
昭蘅很早就想學識字寫字,可是沒有那個條件。在村子裏吃了上頓沒下頓,根本沒有多餘的銀錢去上學堂,況且她還是女子,去義學偷聽夫子講學被發現了還會被驅趕;入宮后忙忙碌碌,機會更少;認識白榆,他知道她有心學字,曾想辦法借過一套幼兒啟蒙的書給她,她散值后窩在房裏悄悄看,被茯苓發現,故意打翻蠟燭,把書燒了……
白榆、茯苓……
如今想到從前的事情,分明不過半個多月,卻彷彿漫長得過了幾輩子。李文簡剛踏進門,就看到昭蘅坐在床邊,面前鋪着紙墨,以手支頜,望着窗外出神。
春-光浮動,映在她的側臉,將她的輪廓投映在屏風上,眼睫被拉得長如絲羽,隨着她眨眼的動作,如蝶翼輕扇。
“吱吖”一聲推門聲,把昭蘅的思緒拉回,她側臉看向門口,見是李文簡,起身走向他,舉止端莊地福了福身。
李文簡看着她。
奶奶剛去世,他沒有讓宮人為她準備顏色鮮妍的春裝,大多都是雅綠、山嵐一般的素雅之色。
她今日穿的便是身雅綠素裙,雲鬢間門僅簪了一支碩大的珠釵,看上去素得有些過分。
但素雅的妝飾在她身上自有仙氣,倒如春日裏的杏花仙。
“在寫什麼?”李文簡的目光落在桌案的紙上,伸手去拿。
“殿下!”昭蘅下意識去奪,不料李文簡的動作比她更快,已經拿到紙張,她的手正好抓在他的手腕上。
李文簡目光下移,落在昭蘅抓着他的雙手上,雅綠的袖子下滑,露出一小節如玉藕臂。
昭蘅急忙鬆開李文簡的手腕,有些窘迫地小聲說:“是我讓林嬤嬤教我寫字。”
李文簡展開手中的紙張,紙上赫然映着幼童啟蒙一般歪歪扭扭的筆畫。
昭蘅望着他仔細端詳紙張的模樣,她的臉,忽然紅了,如同窗外開得正盛的海棠。
太子珺璟如曄,雯華若錦,在他面前,她不免自慚形穢。
昭蘅低下頭,細聲說:“剛學寫字……寫得不好……”
“還不錯。”李文簡的眼光看過來:“比我初學時好多了。”
昭蘅更無地自容了,他初學寫字時多大呢,三歲?還是兩歲……
“有人聰慧絕倫,少年成名,有人跛鱉千里,鈍學累功。流水不爭先,爭的是滔滔不絕。你啟蒙雖晚,但習文之功不在朝夕之間門,但求日有進益。”李文簡撫平紙張,放回桌案上。
昭蘅站在那裏,目光與李文簡相對。他的話如同涓涓暖流,從她的心口流淌而過,撫慰了她的尷尬和窘迫,也讓她心底更加堅定。
“殿下,要用膳了嗎?”林嬤嬤站在門外,低聲問。
正是用晚膳的時候,林嬤嬤一提醒,李文簡頓覺有些餓了,側頭問昭蘅:“可否留我在此用膳?”
昭蘅重重點頭:“當然可以。”林嬤嬤急匆匆去外間門吩咐擺膳。
等膳食擺好,立刻進來請昭蘅他們出去。
滿桌珍饈玉餚,是昭蘅從沒有吃過的菜色。
她舉着筷子,夾了青菜,小口小口吃着。
李文簡抬眸看了她一眼。
昭蘅吃得很慢,剛低頭喝了口白粥,再抬頭時,李文簡夾了一枚水晶菱角餃子放到她的碗中。
昭蘅受寵若驚地抬眸望着他,眸底顯出幾分受不起的慌亂,輕聲道:“多謝殿下。”
李文簡淡淡而笑:“這個是素的。”
昭蘅低着頭。
香軟的菱餃入口,昭蘅忽想起屍骨未寒的奶奶。鼻子一酸,她低頭藏起眼中氤氳的淚意。再抬起頭時,又是從容淡定的眉眼。
“殿下。”昭蘅想起下午林嬤嬤說的話,緩慢地眨了下眼。李文簡喝了口雞湯,溫和道:“有話就說。”
昭蘅扭頭看向屋子裏,隔斷阻擋了她的視線,看不到那兩盞燈了,她放下碗筷道:“皇上和娘娘賞賜了很多東西,我是不是應該去謝恩?”
“不用。”李文簡一口回絕。
昭蘅茫然地看向他,仔細思索片刻。也對,陛下娘娘日理萬機,她這樣一個籍籍無名的昭訓就算不去謝恩,他們應該也記不得。
李文簡視線緩緩上移望向昭蘅的眼睛,目光凝在她的瀲灧眸光里,半晌,他又開口:“等你守過下個月再去吧。”
昭蘅微愣,原來殿下看出來了嗎?
她想給奶奶守滿五七。祖孫一場,緣分稀薄,分離十年,她能做的也不過為她哭一場,茹素守孝,僅此而已。
李文簡溫和一笑:“快吃吧,飯菜要涼了。”
她點頭“嗯”了聲,有幾分感激。
她守孝茹素、不飾珠玉,是她內心用來緬懷奶奶的方式、約束自己的準則。
李文簡看出了她的打算,並未以天家威儀要求她不許守孝。
這種被尊重的感覺讓她溫瀾潮生。
她心中有了底氣,頓了頓,又道:“殿下,我想給她燒完五七。”
說完,又有些忐忑。宮中向來禁止私祭,一是宮裏住的都是主子貴人,若是不慎走水,後果不堪設想;二是怕私祭招來穢物,恐衝撞了貴人們。
以往宮人們找個沒人的角落偷偷燒了就算了,真要拿到明面上來說,昭蘅都為自己臊得慌。
心正七上八下,忽聽李文簡道:“找個僻靜的地方。”
昭蘅肩膀都鬆了下來。
她已無數次感受到殿下的善意,壓着微微顫抖的聲線跟他商量:“我去清涼殿。”
清涼殿荒廢多年,幾乎不會有人經過,那裏又臨湖,若起了火可以就近取水滅火,不容易出事。
李文簡聽到清涼殿幾個字時微愣了下,飛快調整好表情,只輕聲道:“讓林嬤嬤和你一起去。”
昭蘅起身感激地福了福身:“多謝殿下。”
用過晚膳之後,李文簡沒有留下,略坐了片刻就離開了。
等他走了,守在門外的蓮舟和冰桃才放鬆下來,走進屋內。
蓮舟大口大口地呼吸,害怕地問:“那就是殿下嗎?”
“嗯。”昭蘅低聲說。
“姐……主子。”太子殿下氣勢太盛,哪怕方才她只守在門外,仍感到一陣迫人的壓力,似乎讓她快要喘不過來氣:“你不怕嗎?我剛嚇得腿都快軟了。”
昭蘅道:“怕的吧?”
第一次在靜安小築見到他,她嚇得腿軟挪不動道。
冰桃小聲問:“殿下不在這裏過夜嗎?”
昭蘅抬眸,目光靜靜落在她臉上。四目相交的剎那,冰桃眼神慌了下,立馬挪開,看向一旁。
昭蘅便也移開眼,搖頭說不會。
殿下許她守孝,許她私祭,自不會留在這裏過夜。
飯後,昭蘅又央林嬤嬤帶着她到處逛了逛,給她介紹一些宮裏最基本的情況。昭蘅在宮裏待了十年,卻從沒有真正地認識這裏。
即便是東宮,她最熟悉的也只有浣衣處那潮濕陰暗的一隅。和林嬤嬤粗略走了一圈,才發現,這裏遠比她想像中大得多。
再回到長秋殿,已經入夜,蓮舟和冰桃準備好了熱水,伺候她沐浴。
剛從浴池中出來,林嬤嬤她端着只青釉薄瓷碗進屋,走到昭蘅面前,堆笑道:“昭訓,殿下說你晚上沒怎麼用膳,特意讓人送來了清湯雪耳。”
剛剛沐浴過的昭蘅身上帶着一層柔和的濕意,她抿了抿唇,接過碗大口喝下。
林嬤嬤笑道:“殿下說你近來茹素,讓我們明日開始都為你準備齋菜。”
昭蘅聽着林嬤嬤的話,心裏卻開始不安起來。或許是從小沒被真正認真對待過,太子排山倒海的善意反倒令她無所適從。
林嬤嬤看出她的緊張,寬慰道:“殿下一向是很好得到人,你不要害怕。”
昭蘅細聲:“我只是……受寵若驚。”
太子英名在外,是整個王朝最耀眼的明珠,縱使他在自己面前,也覺得如皓月般遙遠;月神的光輝潤澤大地上萬事萬物,可甄甄落在她身上,她欣喜感恩之餘,有細碎的忐忑不安慢慢滋生。
至於為何,她也說不清楚。
林嬤嬤道:“咱們殿下英明神武,又不假辭色,看上去確實容易讓人心生畏懼,但他仁愛隨和,你不要怕。”
昭蘅知道,自己不是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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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簡回到承明殿,直接去了書房,坐在案前拿起沒有批閱完的奏摺。他吩咐:“把《韻律啟蒙》送去長秋殿。”
景林應了聲“是”,轉身就去辦。
不過兩刻鐘,景林便回來了。
“書房裏的《韻律啟蒙》被四郎君拿走了,一直沒有歸還。”景林停頓了片刻,再道:“屬下另取了兩冊《山翁韻》,殿下覺得如何?”
《韻律啟蒙》乃是稚子開蒙的讀物,阿臨拿到何處去了不言而明。書案后的李文簡御筆硃砂閱完手中的摺子,放下另取一冊的間門隙抬頭看了他一眼:“明早送去。”
景林抬腳還未離開,李文簡又加了一句:“順便去庫房找些宣紙和筆墨一起送去。”
“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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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還沒有完全亮的時候,昭蘅便醒了。
床邊兩盞並蒂蓮燈內的紅燭居然還沒有燃盡,她起床趿着鞋走到燈前吹滅蠟燭。沒一會兒,冰桃也醒了,趕來伺候她梳洗。
“今天公主她們好像要來東宮呢。”
冰桃打開衣櫃,看着裏面一水的素色衣裙,皺了皺眉不解地問:“殿下怎麼給主子準備的都是素色衣衫。”
昭蘅默了一瞬,說:“因為我奶奶去世了。”
“啪嗒”,冰桃手裏拿着的一疊衣衫落到地上。昭蘅靜靜地看了她片刻,然後拿起梳妝桌上的珍珠發簪小心翼翼插入發間門,強迫自己不去看她。
冰桃慌亂地撿起散落在地的衣物,放到一旁的衣架上,又抽出另外一套雪青色長裙給昭蘅更換。
“怎、怎麼回事?”冰桃手指微顫,幫她更衣,指尖不意從她纖細雪頸上刮過。昭蘅吃痛,捂着脖子“嘶”一聲,倒吸了口涼氣。
“對、對不起。”冰桃急忙查看。昭蘅捂着後頸側開身子,道:“老人家上了年紀,很容易就出意外。”
冰桃的心跳稍停了一下,望着昭蘅囁嚅道:“主子,節哀順變……”
昭蘅輕輕舒了口氣,沒再說話。
剛收拾妥當,林嬤嬤進來說幾位公主已經到了。
正殿裏聚滿了公主和一起來看熱鬧的貴女們,等着昭蘅出來相見。原本一個太子昭訓還犯不着她們親自來看,昨兒人前腳一入宮,後腳皇后便將三公主喚了去,讓她今日到東宮看望昭蘅昭蘅。
三公主乃是帝后長女,太子殿下的親生妹妹。她一來,別的姊妹聞風而動,也跟着來了。
宮女通傳昭訓來了,廳內眾人立馬噤聲,停止嘰嘰喳喳閑談,急迫地望向門口。廳門大開,昭蘅一襲雪青色長裙從遠處緩緩行來。
春日和煦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的罅隙,落在她身上,如同碎金浮動,流動的光影讓她整個人看起來也美得有出塵之感。
屋內空氣凝滯了一息。
八公主李南棲才七歲,看到她搖曳的身姿,眼睛都直了,半晌才扯着三公主的衣角小聲“哇”道:“好漂亮。”
昭蘅款款玉步走到幾位公主面前,規矩見禮,從容得體,挑不出一絲毛病。
林嬤嬤驚喜得很,來的路上她給昭蘅講了宮裏的幾位公主的特徵,只講了一遍,她還擔心她是否記得住,可是這會兒她一個都沒認錯。
只是這樣就罷了,與三公主她們同來的還有幾個常在宮裏行走的女子,她竟然也沒弄錯。
皇上後宮不算充盈,總共只有一后二妃一嬪。
皇后安氏乃是他恩師之女,與他少年結髮,誕有一子兩女,分別是太子李文簡、三公主李珺寧和八公主李南棲;貴妃黎氏行軍時期所納,膝下僅有一子李奕承,自他幾年前隨軍前往北疆,貴妃便深居簡出,極少踏出宮門;梅妃寧氏是江東貴族,育有四皇子李嘉言和五公主李舒言。
天下大定,陛下登基后,只立了一嬪,那便是安嬪謝氏。謝氏和其他后妃不同,她沒有高貴的出身,她原本只是太后託庇宮中的遠房親戚。後來不知怎麼受封為嬪,誕下雙生子,六皇子李承瑄和七公主李舒意。
安清函打量着昭蘅的臉,一時沒忍住,問:“我見你好生面熟,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其他人都詫異地看向安清涵。
昭蘅也靜靜地凝睇着她,似在辨認她是誰。三公主見狀介紹道:“她是我們的表妹,國公府的安清函。”
昭蘅瞭然,聲音清和:“或許在國公府見過,上個月我在公府為老公爺侍過疾。”
“啊!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見到太子表哥嚇得差點說不出來話的宮女!”安清函忽然喊道:“我當時擠在了後面,隱約看到你……”
屋裏的氣氛一時間門有些尷尬。
安清嵐扯了把安清函的袖子,忍不住剜了她一眼。安清函意識到失言,下意識捂上了嘴。
昭蘅臉上掛着淺淺的笑,不卑不亢,溫聲款款:“讓你見笑了,第一次見到殿下確實險些失禮。”
昭蘅的聲音本來就軟軟甜甜,她溫聲細語的時候,聲音更是讓人如沐春風。
李南棲巴巴地看着她,兩隻眼睛更亮了,小聲說:“你也害怕大哥哥嗎?”
昭蘅抿唇笑道:“不是怕,殿下巍峨如高山,令人生畏。”
李南棲像找到知己一般,拉着三公主的手道:“我就說大哥哥可怕吧,昭訓也怕他呢。”
與此同時,屋子裏的其他的人都捕獲到了一個重要的訊息——昭蘅以前竟然只是宮女。
謝亭歡心裏酸得直冒水,怎麼她運氣這麼好,一介宮女竟然能得到太子的青睞,一飛衝天做了昭訓。
雖然只是個昭訓,但那人可是太子啊,正己肅身二十幾年,纖塵不染如謫仙的太子啊。
他是無數高門貴女的深閨夢中人,不求名分也願常伴他左右。
她望着昭蘅的身影,輕輕咬唇,臉色有點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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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主沒有在長秋殿久待,露了面,互相認了個臉熟便都牽着李南棲離開了。其他幾位公主也紛紛跟着離開。
屋子裏終於安靜下來。
昭蘅剛起身,宮人拿着紙筆和書進來,道:“昭訓,殿下差人送了東西來。”
昭蘅看到托盤裏的東西,是很多文房四寶,和幾冊書。她轉眸燦笑,撫着細膩的紙張,道:“好生放着吧。”
林嬤嬤瞧着她輕笑的模樣,心中詫異,昨日看到那麼多金銀玉器,不見她臉上掛着如此笑意,反倒是幾冊書、幾刀紙,讓她笑靨如花。
昭蘅拿着書回房,在桌案上攤開,讓林嬤嬤一個字一個字教她認。會認了之後,裁紙、磨墨,一筆一畫認真地寫着。
三公主帶着李南棲回去之後,徑直前往長明宮給皇后請安。
三公主一五一十地說了之後,又道:“她以前是東宮的宮女,上個月還去國公府給阿翁侍疾了,清嵐她們認出她來了。”
皇后合卷,支頜凝視着三公主,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三公主看了她一眼,又說:“她規矩禮節都很周全,就是穿得過分素凈。”
李南棲大大的眼睛閃着光,補充道:“她很漂亮的!”
三公主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李南棲的腦門:“沒說她不漂亮!就屬你沒出息,看着人家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皇后聞言輕笑,伸手撫了撫她的頭:“咱們南棲這麼愛美,以後長大了肯定也是個大美人。”
李南棲轉眸着皇后,對她的話滿意極了,想了想,她又問:“母后,我以後可以去找她玩兒嗎?”
“南棲很喜歡她嗎?”皇后雙目溫潤地看着她,眼中含着一絲絲柔和的笑意。
李南棲說:“皇姐說跟好看的人一起玩兒長大后就會生得更好看。”
皇後轉眸看向三公主。
三公主窘迫,小聲嘀咕:“母后別聽她胡說,我沒……”
李南棲不給她狡辯的機會:“你悄悄去找小鄭翰林的那天說的!”
三公主耳垂緋紅,緊張的心怦怦直跳,一把捂着李南棲的嘴,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閉嘴!”
皇后抬起手,她只需一個眼神的示意,三公主就放開了李南棲,她扭過身子一把鑽進皇后懷裏沖三公主扮鬼臉。氣得三公主直瞪眼。
皇后對李南棲道:“功課做完了才可以去。”
李南棲茫然抬眼望過去,有些失落:“我又不考狀元,為什麼老讓我學功課!”
皇后看着她笑,李南棲知道母后的話向來說一不二,沒有反駁的餘地,放棄了討價還價的想法。
談妥之後,李南棲噠噠噠跑回寢殿練字去了。
三公主的秘事被李南棲抖了出來,脖頸還泛着紅,說話也沒底氣:“母后……我、我也先退下了。”
“去吧。”皇后拿起書案上的捲軸:“得空了去看看你父皇,昨天他還在說好久不見你。”
三公主急忙稱“是”,埋首溜得飛快。
皇后看着三公主提裙跑逃離的背影,有一瞬間門的恍惚。
她雙頰飛霞,姿態赧然,含羞帶怯的模樣,讓皇后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
陛下第一次到安氏那日正是春濃時,她正在抄手游廊外的忍冬花藤下。
他打游廊走過,朝她笑了下。
她第一次見那麼俊俏的少年,羞得提裙便跑,走到月門外,又強摁下心中的激動,回眸偷覷他的風姿。
為了掩飾失態,她挽着忍冬花,在看花,亦在看他。
日月窗間門過馬,和陛下相知相守已是二十餘年。
她唇角浮起笑意,抬手撫了撫鬢邊華髮,吩咐宮人:“去告訴陛下,園裏的海棠開了,我邀他去賞花。”
午睡后,昭蘅去承明殿找李文簡。
明天是奶奶的二七,可是她還沒有準備香蠟紙錢,想問李文簡能不能讓飛羽或者別的誰給她準備一些。
飛羽在殿前,看到昭蘅,他猶豫了片刻,說:“殿下正在議事,昭訓到東暖閣稍候片刻。”
上次殿下便讓她到東暖閣等他,現在她是昭訓,應該沒什麼問題吧。飛羽看着她的背影,如是想到。
昭蘅徑直去往東暖閣,推門而入。
她沒想到屋裏有人。
屋裏的紗簾都拉了下來,隔開日光的屋裏有些昏暗。李文簡驚訝的神情讓她看得分明。
李文簡縱有泰山崩於頂而面不改色的本事,也做不到更衣時被人突然闖入而面不改色。
昭蘅定定的站着,漸漸的,連手指都似失了力氣。
現在她應該退出去。
望着李文簡背光的軀體輪廓,她想。
腳上像是澆築了千鈞重的泥,挪不動。
“看夠了嗎?”
就在她動了一下身子的時候,耳邊突然聽到他冷冷地問了一句。
她垂眸不敢抬頭,低聲道:“夠了!”
不對,又搖頭:“不是……”
李文簡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長袍,披在身上,蓋住朦朧的輪廓:“出去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