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第 20 章

天將明時,雨終於停了,羽林衛也帶回了昭蘅的奶奶。

昭蘅跪在院中,渾身濕透,凄凄如落魄的水鬼,看到越來越多的羽林衛歸來,緩緩地抬起頭。烏黑的鬢髮自兩邊臉側垂下,遮掩了她的表情。

羽林衛辦事迅速,在白馬寺下找到了棺木,讓她不至於淋着雨回來。

昭蘅眼眶酸得厲害,雙手撐着積水的地板想站起來,卻又無力地摔進泥水裏,李文簡抬步上前撐着她的手,沉聲道道:“扶着我。”

昭蘅沒有拒絕,緊緊抓住他的手臂,泥水弄髒了他的衣袍,留下骯髒的印記。李文簡反手握住她的手,緊緊捏在掌心。

她撐着他的手,藉助他的力量,用盡全力從地上爬了起來,踉踉蹌蹌走到棺木前。抬手覆蓋在棺木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她手扶在漆黑的棺木上,唇齒顫動,一言不發。

李文簡眸色沉沉,他一直望着昭蘅,她的臉蒼白如紙,沒有半分血色。

“昭蘅。”他開口:“節哀……”

“殿下回宮吧。”昭蘅啟齒,打斷李文簡的話。

李文簡沉默,垂眸看着她。

片刻后,昭蘅深深吸了口氣,忍下噬心的悲痛,盡量平緩的語氣說:“小院簡陋,我要為奶奶料理後事,恐怠慢了殿下。”

聲音里有忍不住的顫意。

李文簡沒說什麼,轉身走了出去。

他的身份站在這裏,誰也無法安心做事。

離開前,他吩咐諫寧:“你帶一隊人馬,把事情辦完。”

諫寧點頭應是。

李文簡扶着車身登車,低眸瞥見袖子上的掌印,又隔着瀟瀟雨簾看她,她仍木雕泥塑般站在棺木前,蕭索可憐。

天徹底亮了,小小村落慢慢蘇醒。

昨夜村中許多人都一夜未眠,這其中就包括林嬸。

羽林郎實在太嚇人,半夜回家之後,小孫子哭了大半宿,怎麼哄也哄不住。

她怕小兒夜哭驚擾了隔壁一大群冷麵殺神,起床抱着孫兒在屋內踱步。

昭家鬧出的動靜那麼大,駭得她心驚不已。

天快亮時,又來了一隊人馬。

她聽到馬蹄聲,趴在窗口隔着夜色看到一條火龍從村外蜿蜒到昭家。

這麼多人的呼吸,也該比雷聲響亮了,可這些黑甲鐵衛半點雜聲也無,迅速鑽進村裡黑黢黢的角落,暗暗蟄伏。

聲勢之大,令人咂舌。

村裡人何時見過這等場面,不由心慌不已,猜想這些人究竟是什麼身份。昭家嬸嬸失蹤,為何能驚動這麼多駭人的黑甲兵?

“呀,是阿蘅!”林嬸突然拍了拍身旁睡着的男人。

男人翻了個身嘟囔了句:“大半夜不睡覺,你發什麼癲?”

踢了腳被子,轉過臉又睡著了。

林嬸望着外頭的火龍,忽然想起昭家那個小姑娘,又有些懷疑自己的猜想。小阿蘅很個很孝順的孩子,但……委實有些不好看。

臉常年都腫着,臉頰上經常長有紅瘡,爛得流膿,雖然洗得乾乾淨淨,可流出的膿水和血水混在臉上,連清秀都談不上……

後來她入宮了,好幾年沒有下落,昭家嬸嬸為這事還病了好幾回。

過了幾年,阿蘅跟家裏又聯繫上了,還打發了個小伙家來照顧昭家嬸嬸,給她請大夫看病養身體,幫她修房子補院子。

上回昭家嬸嬸還說給阿蘅做了烙餅送進宮去。

昨晚上冷麵殺神背後那張絕美的容顏和記憶中的阿蘅重疊在一起,她總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天亮了,雨停了,懷裏的孫子也睡著了,林嬸卻絲毫沒有困意。放下熟睡的孫子,悄聲出門,來到昭家院子裏。

多餘的人已經撤走了,院子裏只剩十來個黑甲衛,院中放着一具漆黑駭人的棺木。

身旁人竊竊私語,都在說昭家嬸嬸沒了。

那個女娃咬着牙,眼眶通紅,渾身顫抖扶着棺木痛哭,渾身濕透如同落魄水鬼。

比鄰而居幾十年的嬸母沒了,林嬸眼中也是一酸,再看那女娃痛哭的模樣,她沒忍住淚,也哭了。

“阿蘅。”林嬸聽到昭蘅的哭聲,感覺喉嚨間有什麼湧上來,還沒反映過來,就已經出聲了。她其實還不敢確定這人就是阿蘅,但沒管住嘴還是叫出來了。

昭蘅聞聲回頭,看向站在院外的婦人。

林嬸抹抹眼睛裏的淚,也顧不上害怕鐵甲衛了,跨步走到昭蘅身邊:“你是阿蘅吧?”

昭蘅垂着眼睛,輕輕點了下頭。

“好孩子,你終於回來了。”林嬸望了一眼漆黑的棺材,鼻子酸得厲害,拉着昭蘅道:“這也是沒想到的事情,你不要難過。”

昭蘅沙啞出聲:“嗯。”

“我不孝,一天福都沒讓她享過。”

念及此,她胸中又是一陣猛烈悲痛。

“她這幾年過得很舒心,全靠你了。”林嬸語塞,她是莊戶人,說不出什麼大道理,擦了擦眼眶:“你奶奶最疼你了,要是看你這樣子,她走得也不安寧。”

昭蘅拚命點頭,拚命忍淚,可淚珠還是不住從眼睛裏蹦出。

院子裏站滿了黑甲兵,看得林嬸渾身不自在,她安慰了昭蘅幾句就要離開。

“林嬸。”昭蘅忽然叫住她。

林嬸擰過身子,問她:“怎麼了?”

昭蘅艱難地忍住淚意:“事情發生得突然,家中什麼都沒有準備,想去嬸子家借幾張凳子。”

“好。”林嬸應着就要往回走:“我去給你拿。”

昭蘅道:“我隨嬸子一起去取吧。”

林嬸正要說不用,昭蘅已經邁步過來了,再看她一身濕衣,緊巴巴貼着柳條兒一樣的身軀,身上全是泥水,道:“也好,順便去我家梳洗一番換身衣裳吧。”

昭蘅點了點頭,沒有拒絕,隨林嬸一起回屋。

剛走出幾步,她忽然壓低聲音問林嬸:“昨天我記得嬸子說奶奶去白馬寺前有個尼姑到家中來化緣?”

林嬸為難地看了看昭蘅:“阿蘅,這事兒也不是你的錯,你不要多心。”

昭蘅認真地看着林嬸:“是因為那個尼姑說我有災,奶奶要為我化解災殃,所以才去的白馬寺,對嗎?”

林嬸嘆了口氣:“她倒也沒知名道謝,她就是說你家可能不大太平,在外的人或有不順。”

昭蘅的手掌不自覺地握拳,指甲斷開的地方捏得生疼。

“這也不是你的錯,你奶奶就是太關心你了。”林嬸嘆了口氣,心裏卻盤算着這尼姑有幾分能耐,真能算到人的旦夕禍福。

昭蘅心裏難受,甚至溫暖和煦的春風吹在臉上都覺得冰冷如刀。

“我知道了。”昭蘅輕輕咬了下唇,又對林嬸道:“若是有嬸子問這事,嬸子能不能答應不告訴別人?”

林嬸不明所以,想了想,大約昭蘅怕別人說她不詳吧。她不是喜歡嚼舌根的人,忙點了點頭:“好,以後我再也不提了。”

昭家沒什麼親戚,村裏的人即使有心弔唁,看到黑甲兵在院子裏忙忙碌碌,也望而生怯了。

事情辦得很簡單。

諫寧找了人來為奶奶清理。

昭蘅拒絕了,她默默地走到井邊,打了一桶水,輕輕地說了句:“我自己來。”

諫寧猶豫片刻,勸道:“姑娘,老夫人墜落深崖……”

摔得面目全非,即使是他這種長年行軍之人見到都不免覺得可懼,更何況她還是嬌滴滴的弱女子。

“沒關係。”昭蘅看向他,目光流露出堅定:“她是我的親人,你會懼怕自己的親人嗎?”

諫寧點了一下頭,喝令眾羽林衛轉過身去。

縱使知道她的模樣不會太好看,可開棺后,她的樣子真切出現在眼前,昭蘅眼前仍是晃過一陣白光。

沒有處理過的身體沾滿污血,粉身碎骨。

昭蘅心如刀絞,身子搖晃,幾乎站立不住。

諫寧見狀上前,還未開口,昭蘅抬手搖頭道:“將軍,我沒事。”

諫寧愣了一下,他還沒見過這麼要強的女郎。

昭蘅站了好久好久,才強撐着氣力拿出帕子沾了水,俯身為奶奶洗臉。

血泥嵌入肉里,沒那麼好清洗。她動作放得極度輕柔,一點一點,從糊滿血跡的額角,到沾滿灰塵的指縫,將她的軀體一寸寸洗得乾乾淨淨。

不讓她帶着丁點凡塵臟污離去。

奶奶的面容露了出來,昭蘅怔怔地看着她,忍着巨大的悲痛,顫抖着最後一次伏在她的胸口。

無數個寒夜裏溫暖過她的懷抱是那麼冰冷。

寬大粗糙的手僵硬寒涼,再不復從前溫熱。

她依偎了好久,落了好多淚。

直到諫寧提醒她封棺的時辰到了,她才戀戀不捨地起身,拈香點火,將香插入棺前的香壇內,隨後跪在棺前的蒲團上,緩緩地俯下身,磕了個重重的響頭。

一叩首,願您往生極樂,若有來生,再續祖孫情;

二叩首,感謝您多年來予我無私的關懷與愛;

三叩首,請您放心,我會好好活下去,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涌動的風吹起她鬢邊的碎發,諫寧看到她的背影孤零零跪在棺前,顯得落寞不堪。

昭蘅無聲無息地跪着,半晌站起身,沉默地往屋內走。

已近酉時,日頭西垂,風聲簌簌。

羽林衛悄無聲息起了靈,幾乎沒有半點動靜,把奶奶抬出了小院。

前後不過一天,昭蘅卻覺得漫長得似乎過了幾輩子。

她的體力已所剩無幾,加之一日一夜未曾合眼,她的五臟六腑都像被攪得天翻地覆。

昭蘅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動了,她拚命撐着竹編的台階扶手,竭盡全力不讓自己倒下去。

恍惚中,她彷彿聽到諫寧在喚她。

可是她轉過頭去,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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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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