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李文簡審視着昭蘅的瀲灧水眸,企圖看出點欲擒故縱的神色。
可是沒有,她的眼神乾淨澄澈。
倒是這時,她的目光透露出不可摧折的堅定,散發的光彩很迷人。
“你不想留在東宮?”李文簡開口。
昭蘅手背上的傷又癢了,她指尖顫顫,卻強壓住想去撓的衝動。傷口癒合的時候不能隨便碰,否則會傷得更重。
“不是。”昭蘅心跳如鼓擂,又低下頭去,再不敢跟李文簡直視。
“那是為何?”李文簡逼問。
昭蘅雖俯首,亦能感受到他慢慢靠近的壓迫感。他的氣息鋪天蓋地壓下,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她緊緊包裹,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她袖中交握的手不自覺攥緊,指節攥得發白。
“我卑賤如塵,不敢貪戀明珠之華。”昭蘅終於低聲開口。
不止是東宮,是所有的顯貴。
沒人能護她一生,她唯有自保。東宮是整個天下最大的漩渦,她自知輕賤,既無破浪前行的實力,亦無從激流中全身而退的本事。
李文簡的視線落在她微微彎起的脊背上,只見她輕輕提起裙擺,似是怕弄髒了漿洗得稍稍發硬的料子,而後跪在他面前道:“我自知卑賤,不敢奢求侍奉太子殿下。我自小父母雙亡,和老祖母相依為命,入宮也是為了求一口糧食果腹,求一件衣裳蔽體,從未起過攀龍附鳳的痴心妄念。宮外奶奶年邁,仍等着我出宮團聚。殿下寬仁,請您准允我出宮為奶奶養老送終,待她百年歸西,我便去清虛庵出家修行。還請殿下成全。”
李文簡唇角微揚,他問:“寧肯削髮為尼也不肯留在東宮?”
昭蘅心上重重跳了一下,最終抬臉看向他,狠了狠心重重點頭。
“好。”李文簡答應得很痛快:“我會送你出宮。”
昭蘅聞言抬眸,望進李文簡眼裏,他們只見了寥寥數面,對他淺薄的認知讓她無從分辨他的喜怒。但她覺着,李文簡沒有哄騙她的理由。
片刻后,她誠心向他福了福身:“多謝殿下成全。”
昭蘅告退,李文簡看着她離去的身影,並未有太多的情緒起伏。
他並不是非留下昭蘅不可。
他對她有愧、有憐,唯獨沒有欽佩和愛。
她說他有明珠之華。
可是每當面對她,他便覺羞愧。
縱她面容平靜,目光柔和,毫無鋒芒地與他對視;他的眼中總是浮現她淚眼朦朧的樣子,蒙上月光的皓眸,嫵媚中透着絕望。
是以,他願成全她,讓她求仁得仁,亦是成全自己。
昭蘅手上有傷,故而不必到侍葯間去幹活,她和衣躺下,可惜翻來覆去卻始終沒有睡意,反倒是無聲長嘆幾息。
最後乾脆起來,開始準備給白榆做鞋需要的東西。
她在宮裏沒什麼牽挂,因她無心攀附,認識的人不多,相好的更少。唯獨同屋的蓮舟和冰桃說得上幾句話,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個白榆。
許是極少得人真心相待,昭蘅更加珍惜白榆的真心。
但她知道,以往的那些心思都不該有,要全部收起來。因為李文簡的緣故,她這輩子不可能再嫁人。
她心裏很難受。
白榆對她的用心,她都看在眼裏。
他們不可能了,即便她出了宮,也再無可能。
若不遲早斷乾淨,恐怕會害了他。
就算不能好好說聲再見,也該見一面,把鞋子送到他手中,將她綿薄的心意傳遞給他;最多也十來天,十年她都熬過來了,也不在乎幾天的光陰。
是以,下午秦昭來問她打算何時啟程時,她說浣衣處的事務還需要時間交接,容她再在宮中待上半個月左右。
秦昭上午才奉命收拾長秋殿給昭蘅住,下午又收到李文簡的命令,讓他到九越山找一處乾淨的莊子,收拾乾淨準備接昭蘅祖孫二人過去。
半日之間,天差地別。
——
昭蘅手上有傷,晚上雲封便讓她先行回宮。
時間太趕,昭蘅匆匆向慧娘道了個別便動身了。
絢爛的宮燈一盞盞次第亮起,灰撲撲的天壓着一層層烏青的雲,落日餘暉的光彩已經散盡,似乎醞釀著一場即將到來的春雨。
昭蘅回宮后一徑先去了陳嬤嬤屋裏。
恰好茯苓在陳嬤嬤屋子裏,姑侄倆不知在說些什麼,看到昭蘅進去,茯苓便眸光不悅地瞥了昭蘅一眼,輕哼了聲別過臉。
昭蘅視若無睹,照例稟報了這些時日的工作便退下。
茯苓坐在陳嬤嬤下首,冷眼瞧着昭蘅離去,蓮步輕移間裙擺翩翩起舞,步態裊娜動人。
想起素日裏宮女們的玩笑話,說昭蘅是落入浣衣房的明珠。她翻了個白眼,惱道:“憑什麼她運氣這麼好?”
陳嬤嬤仔細睥着茯苓的表情。自家侄女,倒也好教育,直接道:“隨你怎麼興風作浪,但在這裏,你別去招她。”
“憑什麼?”茯苓不服。
“因為我不許。”
“姑姑你偏心!”茯苓氣結:“這回你是不是知道殿下要去國公府,所以才同意讓她去的?在殿下跟前現眼的機會就給了她?姑姑不要忘了,誰才是你嫡親的侄女!”
陳嬤嬤頭疼,她對這個侄女非常了解,她兄長父親去世后茯苓便入了宮,一直得她庇護,在浣衣處過得很滋潤,結果這喪良心的竟說出這樣的話,頓時生氣地拍桌子:“混賬東西,那時候是你說不肯去服侍國公爺,鬧着讓我換個人去。現在倒來尋我的不痛快。”
茯苓被她吼得眼眶一熱。
她聽說殿下親自去安國公府侍疾,帶去的許多宮女這次都在他面前露了臉,心裏正難受,到陳嬤嬤這裏鬧了一陣情緒。昭蘅一回來,姑姑又吼了她一通,越發氣悶了。
“滾回去好好思量思量你該不該這麼跟我說話!”陳嬤嬤也在氣頭上。
茯苓癟了癟嘴,頂着緋紅的眼眶悶悶不樂地回自己房間。
陳嬤嬤腦瓜子突突地疼。
她讓茯苓別去招惹昭蘅自有她的道理,全然是為了她好。
昭蘅入宮那年,稍微平頭正臉的宮女都被別的地方要走了,留給她的只有一個圓頭大臉的昭蘅。
後來昭蘅不知怎麼長的,慢慢地消了腫,逐漸出落得花容月貌。
彼時她只有十歲,眉目卻已具美人雛形。
陳嬤嬤入宮二十多年,在後宮汲汲營營多年也沒混出什麼名堂。看到昭蘅,她起了歹念。
她把昭蘅藏了起來,寵着她慣着她,讓她過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日子。養了幾年,美人纖腰盈握,顧盼明眸如水光瀲灧。
陳嬤嬤決定把她送給殿前司蔣晉——新朝最有權勢的那個太監。
她以為昭蘅跟了她四年,無不乖巧溫順,定會如她所願乖乖地去蔣晉那裏。然而昭蘅無比剛烈,絕食七天,滴米未進,寧死也不肯去服侍蔣晉。
不過陳嬤嬤哄了她四年,是她最信任的人,知道她所有的把柄和軟肋,故而用她奶奶威脅,若她不聽話,蔣晉便會殺了她的奶奶;若她肯去,服侍好了蔣晉,必會飛黃騰達。
她騙了她,蔣晉是個變-態,沒有女人喜歡從他床上活着下來。
他從不憐香惜玉,他有用不完的美人。
她以為昭蘅必死無疑。
卻不成想,有一天蔣晉突然垮台,他的黨羽全都入了獄,家也被抄了。
那段時間陳嬤嬤膽戰心驚,夜夜難眠,生怕哪天別人查到她為了攀附蔣晉向她送過一個宮女。
她絕望地等待刀落在她頭上那一刻。
可是她等啊等,最終等到一個宮人領着昭蘅回來了。
她還活着!不僅活着,在殿下的人盤查時只說是送去給蔣晉煮葯,並未把陳嬤嬤獻美攀附的事情招出來。
陳嬤嬤不知道昭蘅究竟怎麼從陰狠毒辣的蔣晉手裏活下來的,只知那個對她畢恭畢敬恭順奉承了四年多的小女娘漏夜潛入她的房間,褪去一身溫順,好似孤山裏的野狼,拿一支削尖的簪子抵在她的喉嚨,聲音稚嫩又狠戾:“嬤嬤想活命的話,就把那件事爛到肚子裏。”
看着茯苓負氣跑走的背影,陳嬤嬤似乎又想起磨得鋒利的簪子抵在脖頸上冰涼的觸感,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昭蘅那時才多大?十四歲?還是十三歲?她記不大清了。總之,比茯苓現在還要小几歲。
可是她的隱忍和膽氣,茯苓再長二十年也長不出來。
昭蘅是頭睡著了的狼崽子。
這些年狼崽子在她面前晃啊晃啊,時時刻刻讓她喘不過來氣,令她日日如坐針氈。
幸好她明年就出宮,她終於可以喘口氣。
終於終於,幸好幸好。
陳嬤嬤按了按額角,端起案上放得快涼了的茶盞喝了一口。
昭蘅回到住處,蓮舟正在收爐子。已經開了春,這天氣也用不上爐子了,放在屋子裏礙事。聽到腳步聲,她回頭看到昭蘅,欣喜喚道:“你回來啦?”
目光一低,落在她包紮了紗布的手上,她皺了皺眉:“怎麼受傷了?”
昭蘅笑着放下包袱,聲線溫柔地說:“不小心燙到了,不礙事的,已經抹了葯。”
“我看看。”蓮舟走過去,輕輕解開紗布,看到一大片觸目驚心的傷口,眉頭擰巴了起來:“怎麼燙得這麼嚴重?”
昭蘅說沒事:“剛好燙到凍瘡,破皮流了膿,看上去嚴重,其實不怎麼疼。”
蓮舟自責:“都怪我,要不是為了給我告假,陳嬤嬤也不會讓你出宮。”
“好了,我給你們帶了東西,冰桃呢?”昭蘅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轉開話題,四下看了圈,不見冰桃人影。
蓮舟說:“下午茯苓把她叫走了。”
昭蘅皺了皺眉:“她又為難你們?”
蓮舟搖搖頭,抿出一絲笑:“她這些時日又害痢疾呢,恨不得住在茅房裏,才沒有功夫來為難我們。是讓她去搬春裝衣裳的料子。”
“成日裏作威作福,這回可算是遭到報應了。”蓮舟大笑。
昭蘅也輕輕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