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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瑾萱的腳懸在草地頭上。她知道,踩下去,就是那“是非對錯”的“對”;她不知道,踩下去,還是那“生死存亡”的“亡”。
衛涼赤裸着上半身,背部肌膚緊貼着冰涼的陽台門,兩隻腿翹着,翹到了陽台外面,翹到了月亮鼻子底下。月亮吐了,所以這夜晚一片漆黑。衛涼嘴裏含了根綠色的棍子,是棒棒糖的,蘋果味的屁股上下搖頭晃腦。手邊桌子上剩着一盤還剩小半的青菜炒麵,旁邊還有瓶喝了沒幾口的礦泉水,只可惜瓶嘴油光發亮,明天再喝這瓶水多半全是那青菜炒麵的味道了。
衛涼現在想喝酒,金黃冒泡滋滋作響的啤酒,因為他在書上老是看到,什麼什麼大作家喝完酒,就有靈感了,就落筆成章了。為啥喝了酒頭腦迷糊了靈感反倒會湧現呢?可能是因為啤酒是小麥味的,是太陽味的吧!衛涼也是一個作家,一個眼下沒有任何靈感的作家,他也想好好揮斥方裘一番。只可惜衛涼喝不了酒,當然不是他不喜歡那小麥味的太陽,而是有兩個原因:1、喝酒容易耍酒瘋,他租的這三十平米的小房子裏還有另外三個室友;2、他酒精過敏。
衛涼用手背來回抹了抹沾了滿嘴和鬍子上的下水道味的油,月光低頭看下來,手背亮的像她那可望而不可及的金燦燦的太陽。靠!陽台又漏水了!衛涼的臉部肌肉抽搐了起來,噁心,十足的噁心,他忍不住想轉過身衝到那三頭豬床上,揪着他們的頭髮問不是說好的昨天就應該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嗎?水就像小便一樣,從屋頂撒到這狹小逼仄的陽台。衛涼還是嘆了口氣,算了,太晚了,不把那三頭豬吵醒了。不過若是有朝一日,衛涼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我衛涼寫出了一部舉世矚目的作品,我一定要搬出去,自己買一套房子,再也不用忍受這豬狗一般的合租生活。
只可惜,假如說一篇三萬字的短短小說要一個靈感的話,那一部足夠能換得起一套房子的小說要多少靈感呢?更何況,眼下衛涼只是一個沒有任何靈感的作家罷了。
你說靈感這東西,還真是玄乎!充斥着呼嚕聲的深夜裏,身體發酸但腦子發癲般地想着自己一輩子孤孤單單找不到對象時候,想着全世界人民到底能不能幸福的時候,想着世界究竟還會不會有壓迫的時候,靈感蹭蹭伸着舌頭像狗一樣向著腦子示好,可偏偏拿不了紙筆記錄,等到了真正需要靈感要截稿的日子,腦子一個勁向著靈感扮孫子,靈感卻當起了真大爺,抽着煙,滿腦子都煙霧繚繞迷迷糊糊的。
罷了罷了,衛涼把腳插進了拖鞋裏,這青菜炒麵真的是不想吃了,太膩乎,而且滿陽台都是短褲和臭襪子味。打包了一下,披了件外套,滿滿挪動着腳,推開了陽台門,努力讓關節在腳底接觸地面的時候也不發出一點聲音,慢慢挪動着身子。房間裏鼾聲如雷,還充斥着特有的臭味,就是那種你呆慣了絕對聞不到,但外人進來了又不方便說的臭味。
衛涼出門了,在這月光下,他想去找找靈感,或者說,是買點靈感。
蔣瑾萱笨拙地處理着電腦表格中的數據,寒窗苦讀十二載,但在當年那場最重要的考試中卻還是沒能超水平發揮,只能在一所不那麼好的大學中度過青春。但她絕對沒有荒廢自己的人生,哪怕上了大學,在同齡人嬉鬧肆樂時候,她仍在學習,她始終相信,學習,能夠讓自己的命運更美好!
最終,她也獲得了人生意義上的成功,她憑藉著自己的努力成功入職了這家她從小就夢想着的綠化公司。蔣瑾萱,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
這家綠化公司不僅僅是蔣瑾萱的夢想,更是這座城市每一個草坪主義者的理想抱負。所有懷揣着綠色天地夢想人,都堅信有且只有這家公司能實現他們的理想和抱負,原因簡單而又現實,這家公司非常有錢,城裏的地,大半都是這家綠化公司的。但是,哪怕是有了那麼多地,這家公司也只管綠化,只管草坪,因為環境比什麼都重要。蔣瑾萱深深以此為目標。
“小蔣啊!你今天可以下班了。”背後一隻大手拍了拍蔣瑾萱的肩膀,是一個中年人。辦公室里一片寂靜,神色各異,多半是憧憬,看向了這個中年人。
蔣瑾萱停下了手裏的活,緊張的回過頭,然後立馬放鬆了下來,笑了笑,“劉叔叔,八點才是下班時間,現在才三點五十,不能下班。更況且,我今天的工作還沒完成呢!”
中年人哈哈大笑,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沒事!規矩都是我定的!我倒要看看誰敢在背後嚼舌根!”中年人冰冷巡視了辦公室一周,聲音也響亮了不少,辦公室里不少人縮下了腦袋,但還是忍不住抬起眼睛,渴望多看這個中年人幾眼,奢求這個中年人能看自己一眼。中年人繼續笑盈盈看着蔣瑾萱。
蔣瑾萱心情複雜,但還是用肌肉牽扯着嘴角上揚,用力開着玩笑,“劉叔,該不會是我工作完成的不好,你想趕我走了吧!”說著,便驕傲揚起了腦袋,側着身,展示着自己在電腦里處理的數據。
中年人愣了愣,訕訕搖了搖頭,“什麼話啊!我可捨不得你。”中年人習慣性從懷裏掏出了一盒煙,看了看蔣瑾萱,又放了回去,“實話和你說吧,是你爹!”
蔣瑾萱一下子繃緊了身子。
“你爹剛才啦,在和我打牌。讓我今天早點放你下班,他又給你安排了一個相親。我如果不放你,老蔣能嘀咕我半天!”
“我不是和他說了不要在給我安排相親了嗎!”蔣瑾萱雙眉間出了慍色,但因為在辦公室里,聲音並不響亮。
中年人尷尬瞪大了眼睛,搖了搖頭,聲音洪亮,“那你可別和你爹說是我告訴你的!”又笑了笑,拍了拍蔣瑾萱的肩膀,“小貝啊!別有那麼大壓力嘛,相親嘛!就當認識朋友了。”
蔣瑾萱苦澀搖了搖頭。
“你爹蠻開明的了!也沒搞什麼門當戶對,這次和你相親的還是一個窮小子作家。”
蔣瑾萱無奈說著,“叔,不是這樣的”
中年人卻是越說越起勁,唾沫橫飛,“你們年輕人啊!還是早點有個屬於自己的家好,這樣的話以後也就不怕寂寞,老有所依”
中年人唾沫還在跳着舞,蔣瑾萱卻是抓起了搭在椅子上的巡邏服,“劉董,五點了,巡邏交班了,該我去了!我先走了哦!”說著,便一溜煙出了辦公室。
中年人只能搖了搖頭,說了句注意安全,然後在“辦公室禁止吸煙”的條子下掏出了打火機,吞雲吐霧起來。用手指隨便指了一個人,“你!對,就你。把小貝表格里的數據給搞定。”然後看向了蔣瑾萱電腦目前已經處理的數據,忍不住皺起了眉,然後笑出了聲。
蔣瑾萱在路上走着,巡邏着。她每天的巡邏工作很簡單,在下午四點到六點間,沿着路走一圈,看看路旁邊有沒有什麼草坪有被人踩過的痕迹,如果沒有,就回辦公室繼續處理數據到八點收拾東西下班,如果有,就報警查監控,繩之以法。報警查監控這不需要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因為這所有的草坪都是綠化公司的,草坪被破壞就是在侵犯綠化公司的私有財產,理所應當。
蔣瑾萱每天的任務十分簡單,簡單到“散步”見了都得直呼好兄弟,簡單到完全不用動那麼一丁點的腦子。但是,蔣瑾萱總覺得自己是不是做的不夠好,因為她的注意力完全沒法集中。或者說,每次巡邏只有前十分鐘她才能集中注意力關注着草坪的安危,而之後,她的大腦就脫了韁,總是忍不住注意這路邊各種各樣的東西,比如說,路燈將周圍的樹葉映黃了,像是滿樹的黃金,風一卷,凄凄蕭瑟;比如說,路燈上有豬在跳舞。
衛涼左手拎着那袋沒吃完的青菜炒麵,右手推開了店門,風鈴與風奏樂。
老闆坐在一大排滿是檀香的黑木櫃裏,用手撐着腦袋,歪着頭,笑嘻嘻盯着衛涼,好像早就料到衛涼會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店裏一樣。衛涼又一次頭皮發麻,感覺有小螞蟻在爬。
衛涼硬着頭皮坐到了櫃枱前,老闆還是盯着他卻不開口,衛涼只能開口,“您好,我又來買一些靈感了。”
這已經是衛涼不知道第幾次來購買靈感了,或者說,他這作家生涯中,除了一開始的幾篇文章從頭到尾是自己寫的親兒子,剩下的,都是買來的養子。其實衛涼身為一個小作家,本身對購買靈感這種行為並不排斥,合情合理且合法,大家都那麼干。唯一令他不得不搖頭的是,太貴了,這些靈感是在是太貴了。作為一個口袋裏沒幾個子的窮狗,衛涼總是花光自己所有的錢,來這裏買個靈感,然後回去寫篇文章,賺上的錢小部分用來混上幾天生機,大部分又用來在這裏購買靈感。循環往複,文章無論寫了多久,自己口袋裏永遠是沒有幾個子。
衛涼有時候自己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清風道骨?
這老闆在這店裏除了售賣靈感,還售賣一些相對務實的詞句。和靈感比較的話,詞句是每個人都能用上的,裝逼搖頭舞扇吟個幾句是個人都會,完全不用看你是不是作家,非常大眾化。衛涼對這些詞句倒是不感興趣,因為這詞句的價格雖然一般比靈感低,但也低不了多少,更何況,用這些詞句很難賺到錢,畢竟為了一碟醋才不得不包的餃子肯定不是什麼好吃的餃子。衛涼曾經也買過一句,買過一句最便宜的,不知是真的因為便宜沒好貨還是什麼的,這碟醋衛涼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該怎麼為它包盤餃子,“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咋用?實在是包不了餃子,衛涼只能每每寫文的時候,莫名其妙在文章里加上那麼一句,用的次數多了,心裏就能相對好受一點。
“不過我今天實在是沒錢了,所以今天的靈感能用這盤青菜炒麵來換嗎?”衛涼低下了頭,聲音也一點點小了下去。
老闆噗嗤一笑,看了看衛涼手裏的青菜炒麵,又看了看自己正享用到一半的人蔘燉澳龍,勾了勾手指,示意衛涼把他的面遞上來。衛涼感激涕零伸出雙手將手裏的青菜炒麵畢恭畢敬放在了櫃枱上。
老闆隔着膠袋用手指輕輕碰了碰面,衛涼在旁邊一口大氣也不敢出,生怕老闆一個心情不悅,自己以後就沒了靈感。老闆抬起頭看了眼僵的和凍在雪地里紅薯一樣的衛涼,笑了笑,說道,“面是好東西,能頂飽!這面啊飯啊,在食物里,確確實實是最珍貴的。”老闆鄭重說著,還十分鄙夷看了一眼自己桌子上的人蔘燉澳龍,卻又是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但是啊,這面涼了,所以換不了。”說完,便把這袋油乎乎的青菜炒麵還給了衛涼。老闆繼續直直將目光壓倒衛涼身上。
衛涼尷尬接過了面,指甲刺撓着自己的手心,手不知道往哪擺。這下該怎麼換靈感?或者說,他還有些什麼?欠了三個月租金的房子?身上一個月沒洗的衣服?
面,涼了。
老闆等不到想要的結果,便低下了頭,繼續吃着自己的人蔘燉澳龍,哧溜哧溜。衛涼還左顧右盼站在櫃枱前,他知道老闆在等,等他拿出些有價值的東西,但他一無所有。衛涼腦子轉的極快,因為腦殼是空蕩蕩的,空間大,腦子就轉的快了。香,老闆吃的真的香!但衛涼一點也不想吃,因為他剛才青菜炒麵吃飽了,吃不下別的東西了。眼見着一大碗的人蔘燉澳龍一點一點進了老闆肚子,衛涼手指纏繞了起來,希望着老闆搭理他。老闆卻皺了皺眉頭,還沒吃飽。又從身後端出來一盆燕窩炒鹿茸,色澤金黃,大快朵頤。衛涼不餓,他只是心裏難受,為什麼吃不飽的東西要比吃得飽的東西貴。食物,終究只是進胃又出胃的東西。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老闆終於吃完了食物,拍了拍肚子,看了眼還在苦等的衛涼,莫名其妙笑着搖了搖頭,甚至主動開了口,“這靈感倒也不是不能換。”老闆話只講了一半,硬吊起了衛涼的胃口。衛涼翹首以盼,彷彿搖起了尾巴,嘴裏不斷哈着氣點着頭。
老闆從櫃枱里拿出了一柄斧頭,鋒利的銀光,“你去把路燈砍倒,就那些上面有豬跳舞的路燈,隨便砍倒一個就好。”
在路燈上跳舞,身型臃腫、肥碩,毛長,看着就扎嘴,腥。皮膚粉紅的,夾雜滿了黃褐色,也可能是黃褐色的皮膚夾雜了粉紅。尾巴卷了好幾個小圈,可能其實就是用筆畫上去的,畫技大概是兩三歲小孩,反正絕對超不過五歲。頭是豬頭,眼睛是豬眼睛,鼻子是豬鼻子,耳朵是豬耳朵。路燈是黃色的,鴨蛋黃,像是六歲小孩用蠟筆畫的火,平底鍋煎整頭豬,配菜鴨蛋黃。豬那麼大,平底鍋煎的下嗎?廢話!用筆畫的火,是殺不死豬的。豬在路燈上跳舞,與其說是跳舞,不如說是努力讓自己的四隻蹄子留在路燈上,才不斷扭曲着身上的肥油,波濤洶湧。可是豬為什麼要一定留在路燈上?明明路燈下的,才是光明啊!難道說路燈上更接近天上的微光?難道說豬壓根就不喜歡路燈下的光?難道說喜歡這種費盡全力才能停留在路燈上的日子?路燈才十米高,只要豬跳下來了,就能永遠沐浴在光之下了啊!是豬喜歡跳舞,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
只有淡黃月亮的黑夜裏,衛涼獃獃站在金色的路燈下,仰着頭,斧頭髮着銀色的光,看着豬在路燈上跳舞。
“放心。地是綠化公司的地,但他們只管草坪。你只需要注意,路燈倒下來的時候,要砸向馬路,而不是砸向草坪。這樣,不會有任何人追究你的責任的。沒有人管路燈,管那路燈上跳舞的豬的。”老闆之前的話在衛涼心中迴響。
路燈下煙斜霧橫,光因為煙霧支離破碎着。街上無風無雨,月亮與路燈上的豬相伴,衛涼與空蕩蕩的街頭相伴。一捲紙在街上翻滾着,衛涼目光追着,一會,又沒了影。衛涼收回了目光,看着滿空氣滿塵埃的凄清冷寂。
衛涼最後吞咽了一口口水,左看右看,再一次確定街上只有他一個人。衛涼雙手捏死了斧頭,最後看了一眼路燈上的豬。
斧頭砸向了路燈。
路燈和豬倒下了。
衛涼瘋一樣跑着。
街上熱鬧的起來,像是最後的破落的廟會。鞋底瘋狂踐踏行人路的聲音,月亮嘆息的聲音,路燈砸向馬路的聲音,還有,豬哀嚎的聲音。
衛涼瘋狂跑,氣喘吁吁到了店門口。推開店門,風鈴聲,老闆笑眯眯看着衛涼,從櫃枱里翻出了好幾袋靈感,數量之多,聞所未聞,老闆卻又從另一側櫃枱里掏出幾袋,將他們全部裝入了一個大袋子裏,遞給了衛涼。
衛涼顫抖的手,卻遲遲沒有接過,只是止不住深深喘氣,細看,衛涼哪怕是瞳孔都在顫動。
“拿着吧,放心,什麼事也不會有的。”老闆溫暖純良,像是最溫暖的風,“還有,什麼時候缺靈感了,就來我這拿斧頭。”
瀋水冘木訥低下頭,用叉子按牢了牛排,拿刀的手卻明顯不那麼熟練,叉子與刀之間碰撞了好幾次。瀋水冘頭上頂出好幾粒汗,焦急咽了咽口水。
桌子對面的或許是怕氣氛尷尬,所以又一次打破了沉寂的氣氛,“你現在有幾套房?”
瀋水冘停下了手上滋啦滋啦划的刀子,張開了嘴想要說什麼,卻又閉上了,經過了大腦,“我和我朋友住在一起。”這樣說,題目一點。
“那房子是你的嗎?”咄咄逼人。
瀋水冘放下了定住牛排的叉子,繼續看着自己腳上穿的鞋,搖了搖頭。
完了,這次相親又黃了。
桌子對面的姑娘卻興奮了起來,“那太好了!我們可以一起奮鬥,一起為未來加油努力!”
瀋水冘臉上的表情卻不自然起來,對着玻璃的右手也止不住摸起了耳垂,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這十分怪異乃至於令人作嘔。但好在相親對象此時沒有注意。
正當姑娘繼續要追問瀋水冘時候,西餐廳大門闖進來一個風風火火的人,焦急看了一圈,便大步朝着瀋水冘和他相親對象這走來。瀋水冘眉毛揚了揚,算是打過招呼,是熟人。
“瀋水冘,先回家吧,你家裏出事了!”
“啊?”瀋水冘和他的相親對象異口同聲。
風風火火的男人湊到了瀋水冘耳邊,低聲了幾句。瀋水冘的表情肉眼可見嚴肅了起來。
“抱歉了,我有急事,今天先走了。”瀋水冘兩邊眉毛攢到了一出,拿起了椅背上的衣服,對着相親對象鄭重其事。
“啊,嗯,嗯,注意安全。”
瀋水冘坐到了駕駛座上,左掏右掏,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夾出兩支,一支插到嘴裏,一支拋給了副駕駛上的男人。
“沈老闆,演技不錯啊!”副駕駛上的男人賤賤笑着。
“哼。”瀋水冘翻了個白眼,發動了車。
“特別是是說自己沒房子的那段!哦!我的天啊!不當演員真的可惜了!”語氣極度浮誇,腔調極其難看。“哎!你腦子裏裝了什麼大糞,人家姑娘不差啊!”
瀋水冘一言不發,重重吸了口煙,打開了車裏音響,單曲循環的是一首哪怕是副駕駛男人都要聽吐的歌。從嘴裏吐出了個煙圈,“我怕她騙我。”
副駕駛男人不置可否聳了聳肩,繼續笑嘻嘻打開了一個視頻,“偉大的沈老闆的舞台首秀,我發群里了哦。”
瀋水冘牙縫裏出來幾個字,“我現在在開車,你回去等着。”
副駕駛笑嘻嘻回復,“嚇死了嚇死了,不發了不發了。”
紅燈,瀋水冘也打開了一個視頻,一個裸男在唱歌。
副駕駛不屑“切”了一口,將他手機中偉大的沈老闆的舞台首秀髮到了群里,“你這視頻,誰沒看過啊!”
瀋水冘咧了咧嘴。
“哎,你怎麼有臉說自己沒房子啊?雖然我們現在確實在租房子。”副駕駛一邊摳着手上死皮,一邊漫不經心問道。
“那套房子不還在裝修呢!”
“另一套租出去的呢?”
瀋水冘沉默了,片刻之後,突兀低聲道,“我是不是錯了。”
副駕駛一下子停下了手上的活,驚訝看着瀋水冘,就像看鐵樹開花,用力打勁拍起了大腿,“你也知道啊!多好的姑娘!別猶豫,掉頭!掉頭!”
瀋水冘卻是痛苦地搖了搖頭,“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是我租出去的房子。”
副駕駛爆出了一連串的粗口,扯了扯安全帶,無奈指着瀋水冘的鼻子,“三年了,你他媽怎麼還沒想通!”
瀋水冘將車停到了路邊,閉上眼睛癱坐在駕駛座上。
“我問你!是你想叫房子那個樣子的嗎!”
“不。”
“你是不是裝修的時候,還比市面上多給了整整三成的錢!和顏悅色就是希望工人幫你好好裝修!”
“四成。”
“他們偷工減料你難道不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嗎?”
“嗯。”
“那就對了!他們用最劣質的材料,他們在承重牆上偷工減料,他們少立了一根柱子,那都是他們的責任!和你!和你瀋水冘沒有一絲一毫關係!”
“這房子,真的會塌嗎?”瀋水冘喃喃道。
“所有房子都會塌,只是你的或許早一點。而且啊,說不準別的房子兩百年塌,你的房子只是一百年塌,那時候大家都是一抔土,算個屁事啊!”副駕駛煙癮大,又掏出一支煙,點了起來。
“租我房子的,人都蠻好的。那個叫衛涼的作家,寫的文章還蠻有趣的。”
副駕駛沉下了臉,“今年六月,租房的有四個人,總共二十四個月的房租,現在,你收到了幾份?”
瀋水冘想了想,掰了掰手指,兩隻手不到,數完了。
“他們不交房租,就是他們不遵守契約,就是他們犯了錯。犯了錯,沒受到懲罰是幸運,受到了懲罰就是該!而且,房子已經這樣了,要麼你受苦,要麼別人受苦。”
瀋水冘發動了車,“走,我們去看看新房子的裝修。”
“去他媽的!老三人呢?”一個眼鏡男罵罵咧咧。
“四眼田雞,別叫了,老三剛打電話過來叫我們先吃。”魁梧男人擺弄着一口滿是油漬的小鍋,鍋很小,直徑就那麼二十厘米,關鍵還淺,一瓶礦泉水就可以灌滿。
衛涼拎着一整袋食材放到了鍋旁邊,眼鏡男拆了幾個酒精塊放到了鍋下面的支架上,魁梧男人用手裏的煙,點燃了酒精塊。火鍋開始了。
電太貴了。
眼鏡男倒了一大坨醬料到自己碗裏,魁梧男見到了一下子就急了眼,“咋不齁死你?”
眼鏡男賤賤笑着,“沒事沒事,反正今天涼哥請客。”魁梧男無奈搖了搖頭,衛涼無所謂聳了聳肩。
這餐火鍋全部食材都是衛涼請的客,三個室友也不知道為什麼衛涼突然有錢請客,但是,火鍋就在這。其實只有衛涼自己才知道自己究竟是多麼有錢,他的錢多到,經過他的粗略估計,他只需要再砍倒一個有着豬在上面跳舞的路燈,換來靈感寫成文章,便可以自己購買一戶房子了,地段可能確實不算太好,但好歹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了。
有房子,這是何等的人上人啊!
眼鏡男和魁梧男急匆匆夾了一小片牛肉放到了迷你酒精火鍋中,衛涼不緊不慢跟上,忍不住笑道,“大哥,四弟,不用急。三弟有事不來,他的份全是我們的了,慢慢吃。”眼鏡男下意識想那麼陰陽怪氣幾句,但突然想到錢都是衛涼付的,便閉上了嘴,把話吞進了肚子。
作為大哥的魁梧男急迫的將牛肉上上下下,可牛肉始終有血絲,是這酒精火鍋的火太小了。衛涼提議,“要不多放幾塊肉下去,然後蓋上蓋子?這樣容易熟一點。”說完,衛涼和眼鏡男就行動了起來,大哥則是將筷子上有血絲的那塊肉先扔進了肚子。
火鍋蓋上了蓋子,還奢侈額外加上了幾塊酒精塊,漫長而又短暫的等待開始了。
“大哥,涼哥,你們這兩天出門有沒有發現,道上路燈少了不少?”四眼仔一邊轉着筷子,一邊展示着自己的發現。
衛涼回答道,“四弟,你喜歡那麼久的那個姑娘,究竟長啥樣啊!”
四眼仔停下了手上的活,一臉惆悵,“她長的像秋天。”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總結一下今天的小火鍋,嗝!”四眼仔排着肚皮說著,“牛羊肉,還不錯。蔬菜買的純弱智,大哥,你是第一次買菜吧?響鈴非常好吃,我第一次吃到”大哥忍不住在一旁譏諷,“某些人剛看到不是不敢下嘴嗎!”四眼仔狠狠瞪了一眼,繼續說到,“牛肚什麼鬼!純人工的!一碰到水就融化了!導致後面的火鍋湯味道都變了。蝦滑也非常好吃,大拇指。丸子簡直是爛中爛”
衛涼的電話響了,是沒來吃小火鍋的三弟,接通,免提。
“小崽子,你怎麼不來!”大哥大聲說著。
“害,還不是該死的,臨時要處理一個糾紛。裝修工裝修房子偷工減料,最該死的是,被戶主發現了。害,先不說這個了,你們小店裏要我帶點東西不?”
“要要要要要!”大哥和四弟急吼吼。
衛涼就在一旁笑着,他最近越來越安靜了,他滿腦子都是自己將要獲得的房子。衛涼腦子裏突然閃過了一個想法,並馬上下定了決心:房子和室友四個人一起住。不過房租當然要收,自己以後還想吃好多頓這樣的火鍋。哈哈哈哈哈哈!房租半價半價。
室友鬧哄哄拌着嘴,衛涼傻傻坐在地板上樂着。
此時,距離衛涼和他三個室友目前租的房子坍塌還有兩個月。
又經歷了一場晦氣的相親后,蔣瑾萱在巡邏。落葉是黃的,像秋天抱着發霉被褥的黃臉婆,汽車是暴躁的,像是動物世界裏吃飽喝足的猛獸面對着看不懂的電視節目一個勁吼叫,草地是芳香的,像是全身塗滿了化學沐浴露並一個勁呼籲環保般令人感到清新。
街道和昨天一模一樣,時間彷彿在好久好久以前就抱着心愛的姑娘睡去了。如果一定要說哪裏不一樣,是路燈,是那路燈上的豬。路燈上還有芭蕾舞鞋,還有水晶鞋,但是,沒有豬了。豬,去哪裏了?有誰負責來管這些事情?
蔣瑾萱在街道上跑着,跑着,還有一頭豬,還有最後一個上面有着豬在跳舞的路燈。
從蔣瑾萱發現第一頭豬消失開始,她就開始了調查,她一定要搞明白,這些路燈這些豬究竟去哪裏了,是誰幹的?於是終於在昨天,她的調查有了歷史性的突破,她搞明白這些路燈這些豬是由誰負責的了——就是她所在的綠化公司。準確來說,這些地,就是他們公司的,所以這塊地上的一切,就是由他們公司負責。
“同事們,我們地上的路燈不知道去哪了,這該怎麼處理?”辦公室里,蔣瑾萱感覺憤怒快從胸腔中噴湧出來了,但她還是努力壓抑着自己的情緒,讓自己說的話容易進人耳朵。
鍵盤聲,鼠標聲,大家都在處理着各式各樣的數據,都在忙着自己的工作,實現着自己的理想。
“這些事只能由我們來負責啊!”蔣瑾萱努力組織着語言,嘴裏甚至冒出了些不屬於她的話,“這有利可圖啊!”
辦公室的小劉終究看不下去了,“女神,我們的工作是綠化,哪怕地是我們的,我們也只需要管綠化就對了。”
“可是”
“別再說什麼有利可圖了,神聖的綠化不能與滿是銅臭味的商業掛鈎!”一個胖女人對着蔣瑾萱怒目圓睜。
一時間一呼百應,辦公室里的所有人都高高站了起來,高聲歌唱着公司的歌曲、大聲歌頌着綠化偉大,載歌載舞,歡樂極了。扯着嗓子,歌舞着心中最偉大的理想綠化,就像是原始社會無邊黑夜裏明亮的篝火,所有人彷彿赤裸着、圍着個獸皮,互相間牽着手圍成一個圈,繞着這團篝火狂歡着。這也是蔣瑾萱從前最嚮往的,在那第一隻豬消失之前。這時候,蔣瑾萱只是感到深深的無力。但她也恍惚,為什麼那路燈上的豬,就重要了?
不知是從小所受到的教育還是什麼原因,法院,對蔣瑾萱來說始終是一個嚴肅但又伴隨着恐怖的地方。好好市民,這輩子理論上是不會出現在法庭上的。你在媒體上看到的,去法院的,要麼是惡貫滿盈的該死人,要麼是凄凄慘慘的可憐人。這兩者,你是都不會想當的。
更何況說是去起訴某種不當的事物了,更不用說這件事物其實與你無關了。這就好比,你們學校的校長,給全校每個人都發了一張選票,他要競選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票上只有兩個選項,“校長”和“其它”。大家都知道,其實這個“其他”的選項也是做做樣子的。會罵嗎?罵,你嘴上心裏現實網絡肯定會罵!但是到法院裏,去至高無上的法院因為這,起訴,很少有人會這麼干。因為害怕,因為麻煩。
而此時,蔣瑾萱來到了法院。因為她通過翻閱監控記錄,已經發現是誰破壞了路燈和上面的豬了。只是,無論是公司還是警察,都對蔣瑾萱的控告熟視無睹。
“我要起訴!起訴那個破壞了路燈和上面豬的人!”蔣瑾萱堅定。
“哦!你哥哥比你多吃了一個餃子,那就”法院裏的人在忙。
“我要起訴!起訴那個破壞了路燈和上面豬的人!”對於故意無視,蔣瑾萱憤怒起來。
“什麼!巴薩竟然讓你輸了那麼多錢,害,薩米收收味。那就”法院裏的人在忙。
“我要起訴!起訴那個破壞了路燈和上面豬的人!”蔣瑾萱聲音越來越大。
“害,我的妻子也是這樣,那就”法院裏的人在忙。
“我要起訴!起訴那個破壞了路燈和上面豬的人!”蔣瑾萱義憤填膺。
“啊?兔子居然能跑贏烏龜,那就”法院裏的人在忙。
“我要起訴!起訴那個破壞了路燈和上面豬的人!”蔣瑾萱
“對啊,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法院裏的人在忙。
劉叔抿了一口茶具里的普洱,咂了咂嘴,滿臉享受。一杯作罷,便給蔣瑾萱推過去一杯,蔣瑾萱趕忙搖了搖手,劉叔的普洱太苦了,她喝了肝疼。劉叔滿臉笑意,搖了搖頭,看了眼始終拘謹的蔣瑾萱。明明椅子就在旁邊,可蔣瑾萱卻還是站着,左手放在身前,右手疊到了左手上面,就彷彿是一個員工在面對着老闆一樣。劉叔輕聲嘆道,“始終還是個小屁孩。”
劉叔靠在了自己辦公室的紅木椅子上,雙手交叉,身體前傾,也努力在蔣瑾萱面前端起了一小點領導的樣子,“大致的情況我知道了。不過我在這裏還有一個問題,你這向我求助,是以小輩的身份還是我公司員工的身份。這點很重要。”劉叔盯着蔣瑾萱的眼睛,彷彿想在其中看到什麼一樣。
本以為蔣瑾萱會思索片刻,但是劉叔從蔣瑾萱的目光中只看到了堅毅,“劉叔。”
劉叔欣慰點了點頭,肩上好像一下子輕鬆了不少,卻又是打心底里心疼。他這輩子膝下沒有子女,便一直將蔣瑾萱當成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願意挑起擔子,自然是好的,但又還是怕她太辛苦。
“衛涼。”
“啊?”蔣瑾萱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劉叔在說什麼。
“那個砍倒路燈的人叫衛涼。”劉叔又往茶杯里加了加水。
劉叔遞給了蔣瑾萱一張紙條,“其實這些天你在忙什麼我早就注意了,這張紙條是我的解決方法,你自己決定。”
劉叔把茶水倒到胃裏,接著說道,“你覺得砍倒路燈是為了什麼?”
蔣瑾萱思索,利?這是她的第一反應,但她又實在想不出,這個叫衛涼的人砍倒路燈能有什麼利。總不可能砍倒了路燈能有人蔘鹿茸吃吧!那麼是為了滿足自身?世界很大,故事很多,這種人一定是有的。
劉叔看着努力思索着的蔣瑾萱,滿臉慈愛,彷彿看穿了蔣瑾萱心中所想一般,“利,什麼都是是利。利不止是錢或者什麼物質上的東西,還包括了精神上的。自身的滿足就是利。熙攘喧囂,終逃不過一個‘利’字。”
劉叔背過身,放下自己名貴的茶葉,像是想到自己曾經困苦歲月,一個人又喃喃道,“青菜炒麵也可以是利。”
蔣瑾萱站在了草地邊,在一處倒了的路燈附近的草地邊。她來回走着,她踱步好久了。如果用書上的話語來形容她的躊躇的話,那麼這個作家還沒出生。
劉叔給她的辦法絕對有效,但是,蔣瑾萱這些年所受的教育告訴她,這麼做是不對的。劉叔叫她踩一腳草地,只要草地被破壞了一點點,那麼公司按照程序就一定會查,就一定會查到是那個破壞了路燈的人破壞的草地。事實?事實從來就是一個任有錢人玩弄的婊子,恰巧,這就是劉叔的最愛。
到時候對衛涼的處罰很簡單,就以破壞草地來對他進行處罰,畢竟以破壞路燈為理由很奇怪。當然,也會摸清他通過砍倒路燈獲得了多少“利”,一定會讓他將這些“利”,全都吐給吐給這社會。
劉叔信誓旦旦,只要蔣瑾萱踩了草坪,就一定順勢能將那個破壞路燈的衛涼繩之以法。
這樣做會有什麼結果?那個破壞路燈的人會被懲罰,他得到的“利”,都會吐出來。但這真的是蔣瑾萱想要的結果嗎?如果一切能恢復原狀,那就是吧!但是,過程本身是錯的。劉叔笑着告訴她結果比過程更重要,蔣瑾萱也十分贊同,只是,只是她的過程,很可能是好多人的結果啊!
破壞路燈的人是錯的,可她自己用這錯誤的方法只為得到正確的結果,難道就是對的了嗎?
蔣瑾萱的腳懸在草地頭上。她知道,踩下去,就是那“是非對錯”的“對”;她不知道,踩下去,還是那“生死存亡”的“亡”。
風吹響了風鈴。
“買靈感。”
“什麼價位?”
“最貴的。”
老闆從櫃枱里掏出了一小袋靈感,笑着說,“這是一個叫‘衛涼與蔣瑾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