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1
馮平終於出院了，他的右腿和右腳被狗咬了，在醫院躺了整整一個月，算是修養好了，只不過少了三根腳趾罷了。
狗，是老魏家的狗。
老魏家是什麼？老魏家是全縣城最有錢的人家！多有錢？這些莊稼漢們總在扒拉飯的時候聚一塊猜着，有人說，老魏家的鋤頭，都是用黃金做的。馮平對此嗤之以鼻，純他媽放屁，黃金做的鋤頭？那是舊時侯的皇帝！老魏家再有錢，能比上皇帝？這時候，馮平總是噴起唾沫星子，飯都不帶扒拉一口，“老魏家啊！藍眼睛白皮膚的洋人！見到了！都得磕頭！”“真的假的啊？”一群沒見識的莊稼漢總是對此懷疑，害。可不是嗎？這都是他兒子和他講的。但他也從不和別人說，他怕事情傳開了，兒子的朋友都知道兒子馮小國有那麼一個莊稼漢爹，丟人。爹老啦！不能在幫兒子什麼忙了！
馮平怎麼也想不到，他這莊稼漢的腳被能讓洋人磕頭的老魏家的狗給咬了。馮平更想不到的是，他老魏家，一分錢也不想賠！
馮平鼓起膽，決定最後再給老魏家的管家打一個電話，如果對方還是不打算賠償，那他這一次一定要把老魏家告到法院上。之前也發了不少誓要告，但這不是還在醫院裏，不方便嘛！馮平此時對老魏家和他私了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說來可笑，當他被老魏家的大狗撲倒在地上一瞬間，腦子想的不是別的，而是自己和老魏家終於扯上關係的了，也不要錢，或是能幫自己兒子鋪一條路了。
馮平鼓足了勇氣，撥通了老魏家管家的電話，嘟……嘟……嘟，得，壓根就沒人接。確實應該把老魏家告上法……算了算了，吃完午飯再說。醫院每天送的飯難吃的要死，還好兒媳偷着空給自己送過幾次飯嘛，改善改善了伙食，不然，自己可能要浪費了！
……
面，端了上來，油潑子面。面的身材曼妙，該肥的地方肥，該瘦的地方瘦。裹了一層紅衣，輕攏慢撚抹復挑，辣子點點，點綴着面。馮平猛嗦了一口面，呲溜，辣香充斥了整個口腔，香！但還是差了點什麼。
“夥計！上兩瓣蒜！”
一整個蒜上了馮平的桌子，馮平滿是老繭的手熟練給蒜脫去衣裳，白白嫩嫩。蒜進嘴，面下肚，得，就缺這個！一口蒜，一口面，生活賽過活神仙！
城裏生活確實和村子裏不一樣，面，感覺都新鮮了不少。
填飽了肚子，總是會想好多東西的。俗話說得好，酒足飯飽思親人嘛！馮平這世上，還帶着血緣的親人就只剩下兒子了，兒媳算半個。他奶奶的，這小兔崽子什麼時候努努力給我老馮家傳下香火啊！越想越來勁，算算時間，小國這時候估摸着在吃飯、午休，打個電話過去吧！
“小國，今天忙不？”
“不忙。”媽的，這小兔崽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在家不？今天有沒有好好休息？”
“在家。”
“那今天午飯吃啥了，營養有沒有好好那啥葷素搭配？”馮平說著，還順手剔了剔牙。
“沒吃。”
“我也沒吃啊！我剛剛出院，我現在去你那吃哦！”
“啊爹！別別別……”馮小國一下子慌了神。
“別什麼別！小兔崽子！”
“爹，如果沒什麼重要的事情的話，沒必要吧！”馮小國冷冰冰的語氣一下子熱絡了起來。
“大事！你爹把老魏家告了，和你商量商量。”馮平撒了個小謊，無傷大雅。
“爹，我咋沒聽說啊？”馮小國是縣城裏的法官頭頭。
“剛告剛告，添雙碗筷哦！”
“爹……”
馮平掛斷了電話，我老子還不能拿捏你個小子了？馮平打了個飽嗝，走出了餐館。
……
馮平鬼鬼祟祟下了公交車，他不希望別人發現大法官馮小國的爹，是個莊稼漢，這不光彩。又走了個兩里地，就到了馮小國家的小區門口，一個一身黃的女子一個勁朝着馮平招手，馮平臉上樂開了花，是兒媳，小梁。
“大伯！大伯！在這！”小梁使勁朝着揮手，馮平想讓步子快一點，但畢竟這腳趾少了三根，快不了多少，“不急！不急！慢點！”馮平還是努力邁着步子，小梁卻一下子沖了過來，扶住了馮平，在馮平耳邊說著，“爹，慢慢來，不急。”
馮平瞪了一眼小梁，然後臉上樂開了花，低聲悄悄說到，“說了多少遍，在外面喊我大伯！我家小國不需要讓別人知道有那麼一個莊稼漢爹。”
“農民咋了？大伯，啥時侯了，怎麼會有人瞧不起農民！”
馮平苦笑着撓撓頭，這兒媳啥都好，就是有些時候有點傻。
每次馮平來看馮小國都是小梁在小區門口接馮平的，因為城市裏的小區高檔，治安好，外人進不來。
小梁一路上熱絡和馮平聊着，問着馮平腿腳還便利不。到了家門口，小梁掏出鑰匙打開了門，不過馮小國也沒有迎接一下，小梁尷尬看着馮平笑了笑，扶着馮平坐到了沙發上，“爹你也知道，小國啊，忙！他這人啊，不會表達感情，平時在家裏，他老是和我念叨着你呢！”
馮平皺紋聚在一塊，咧開嘴，樂着，“好好好！”
“那爹，我先去做飯了，您看會電視。”說完，小梁就去廚房忙活了。
電視裏的人一個勁笑着，放肆笑着，但為什麼笑，馮平不知道，馮平的目光就從沒在電視上。馮平直愣愣盯着走廊盡頭的書房，眼巴巴看着自家小兔崽子什麼時候忙完。
……
“開飯了！”廚房裏的小梁叫了一聲，馮平卻是沒動身，只是看着走廊盡頭書房的門什麼時候打開。
書房的門開了，小國走了出來。馮小國模樣中正，一張國字臉配上個寸頭，顯得整個人一身正氣，嘿，和我年輕時一模一樣！只是眉頭緊鎖着，看得馮平心裏一陣酸楚，他知道，眉頭越緊鎖，未來越美好，但他還是希望小國能像小時候一樣，趴在地上和着稀泥。
馮平顫顫巍巍站了起來，迎着小國走去，馮小國嘆了一口氣，三步並作兩步到了馮平身邊，扶住了馮平。馮平的手握成了拳，顫抖揉了揉小國的眉頭，小國輕聲說著，“爹，飯前別忘了洗手。”
“要你小子提醒！”馮平沒好氣瞪了馮小國一眼，滿臉嚴肅。
馮平這時候覺得，其實老了，也蠻不錯的。
飯桌上，有魚有蝦有肉，是廢了一番心思的，甚至還有一小碗油潑子面，照着馮平胃口做的。但馮平剛才其實已經吃過了，吃了兩碗，吃的死撐死撐的，這時候也就着實沒有什麼胃口了。小梁一個勁給着馮平夾菜，“爸，吃這個，這個綠色有機的，新鮮，營養價值高。”夾了幾筷子，小梁卻發現馮平一口也沒動，“爸，是我糊塗了！要不吃面吧！我新學的，肯定正宗！”
馮平只得訕訕笑了笑，夾了幾口所謂的農民種的綠色有機塞進肚子，然後放下了筷子，說，“害，我早飯實在吃多了，現在好像沒什麼胃口。沒事沒事，我看着你們吃就好。”
“爸，你不會是腸胃不好吧！這可不是小事，要不明天去檢查檢查？放心，咋家有錢，明天我請假陪你去醫院。”小梁邊說著，還邊瞪了一眼在一旁一言不發一個勁扒飯的馮小國。馮小國假裝沒看到，繼續低着頭一個勁扒着飯。馮平趕忙搖搖頭擺擺手，“打小這樣，不用麻煩不用麻煩。”小梁還想說些什麼，馮小國向著小梁使了一個眼色，說到，“我也差不多吃好了，爹，我們去外面吹吹風。”馮平便也起了身，跟着他兒子走向了陽台。
“害，可惜了這一桌子好菜了。”小梁一個人拿着筷子搖着頭。
陽台上。
馮小國下意識想拿一根煙，可又看了眼馮平，應激反應般的收回了手。馮平看着搖了搖頭，“你現在又不是小孩子了，你現在抽煙我管不着。”
馮小國也搖了搖頭，卻還是沒拿出那從小被教導危害健康的香煙。
爺兩就站在陽台上，吹着風，一言不發。
馮小國先開了口，“爹，你真的告了老魏家？”
“不是老魏家，不是老魏家。是老魏家的狗。”馮平頓了頓，“要不……”若是告了老魏家會影響兒子前途的話，不告便是了，這些年受過老魏家欺負的反正又不是他一個。
“爹，我支持你。”
“好好好！”馮平開心笑了，像是滿是年輪的老樹笑了。卻沒注意到在一旁馮小國滿臉的痛苦。
“但是，你一定要按照司法程序辦事啊！或者，你稍微偏向著老魏家一點也可以。”馮平又囑託了兒子幾句。他擔心兒子辦事太死板，日後被發現他和自己是父子的話，哪怕這事辦的在公正，會被人在背後嚼舌頭的。對小兔崽子日後的前程不好。
馮小國掏出了一支煙，迎着風，點不着，試了幾次后便也放棄了。馮平見風大，吹着腿痛，便也回到了客廳。馮小國在陽台上又試了試，煙，點着了。
……
“爸，您這就回去了啊！要不留下來吃個晚飯再走吧！”小梁拿着還在洗的碗就從廚房沖了出來。
“不了不了，田裏還得幹活呢！”馮平爽朗笑着，小梁遺憾搖了搖頭。
“要不，我打包點剩菜？”
“我幫您我幫您！”
……
馮平坐在原告席上，嚯，法院還真是氣派大，不過和電視的比還是差了點，也對，電視裏的多半是省級的，這的只不過是一個縣。也不知道兒子什麼時候能到大地方去，去了大地方，就能受更多尊敬，就能賺到更多錢。
彭！法官馮小國的鎚子重重落下，“肅靜！”
“原告，請問你的腳是被被告的狗咬傷的嗎？”
“是！”馮平緊張握住了拳，手指頭掐進了肉里沒，這可是法院啊！能不緊張嘛！
陽光從法院的窗戶里穿過，照到了法官面前天平的一端，天平傾斜了，光，始終是有重量的。
“被告，原告說的是真的嗎？”馮小國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
“滿口胡言！原告沒有任何證據就栽贓陷害，多半是想訛錢！”老魏家來的，是一個年紀不大的管家。
“真的，真的是真的！不信的話我可以脫下鞋，讓你們看看我的腳趾只剩……”馮平急了，說著便要脫下鞋給法庭上眾人瞧瞧。
“這算什麼證據！難道說我賭博被人砍了一隻手，然後叫囂着是我家愛犬咬的，然後我們就要賠錢了？世上哪有這般道理。”
法官也在上面點了點頭。馮平也不怪馮小國，只要不被嚼舌根，怎麼都好。
“我有證人！”馮平說到。
“叫證人上來！”
老魏家的管家戲謔看着馮平笑着，莫名其妙。
證人上來了，低着頭，不敢直視法官的眼睛。
“說！”
“我……我叫小鄭，是個戶外主播。那天我……我，拍到了狗咬人！”
老魏家的管家臉上表情慢慢凝固，憤怒看向了證人。法官此時的表情也陰晴不定。“證人，退下！被告，此時你還有什麼要辯解的嗎？”法官看向了老魏家的管家，視角原因，馮平此時看不到兒子滿臉的正義和老魏家的氣急敗壞。
“啊，對了對了！”老魏家的管家此時卻是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樣，但馮平早已放心，證據都在了，還能怎麼樣？
“敢問，狗的天職是什麼？狗的天職不就是保護院子，不就是咬人嘛！”馮平聽的出這分明就是在胡言亂語，連他個老農都騙不了！可法院上的所有人卻分明在深思，“那我家的狗咬了人！這不就是履行了職責嗎？履行了職責，為什麼要受到懲罰！誹謗，這都是這人誹謗啊！”老魏家的管家唾沫亂飛。
人群一片死寂，可不知是誰大喊一聲，“說得好！”然後人群爆發出了如雷般的掌聲。馮平木木站着，現在的法律是這樣的嗎？原來真的是我錯了啊。馮平無助看向了兒子。陽光照耀着整個法庭。
“彭！”法官的鎚子又重重落下，“肅靜！我宣判：狗無罪！馮平誹謗！懲罰如下：馮平稅務翻倍！多餘的稅交給老魏家！”
馮平獃獃站着，陽光從窗外盡染了馮平每一寸頭髮，一頭黃毛，像個小年輕。
到最後，他也沒機會和兒子對視一眼。
……
“老馮！老馮！報紙到了！”村裡發報的敲響了馮平孤零零的家門。
老魏家少爺的腿廢了。
被老魏家的狗咬的。
小鄭出大事了。
被老魏家的狗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