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宛城一夢7.6
呼吸間滿是他身上的木香,目之所及,是他令人安心的胸膛,而不是她死亡的場景。
冉綺靠在他懷中,打開防護罩。
忽聽沈修川身後響起一聲驚呼,來自許和平——“芳芳!”
冉綺心頭一窒,同沈修川一起朝許和平方向看去。
竟見一道身影擋在她和沈修川與許和平之間,似是準備攔下那刺向她的光針。
“芳芳姐!”
冉綺跑向李芳芳,伸出手要將她拉開。
白日使得李芳芳行動變得緩慢,她亦難以躲開。
李芳芳盯着滿面凄惶的許和平,憤怒質問:“你在幹什麼!”
李芳芳察覺到異常能量波動,剛趕過來,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就看到許和平攻擊冉綺。
許和平嘴唇發顫,說不出話。
眼看光刺要刺入李芳芳眉心,他發出一聲嘶吼,撲向李芳芳。
一剎那,冉綺呼吸都凝滯了,瞳孔放大。
那光刺的行進彷彿成了電影裏的慢動作,離李芳芳越來越近。
觸到眉心的那一刻,只聽“鏘”一聲,光刺停留在了空中。
李芳芳和許和平都有點發矇。
旋即冉綺把李芳芳拉回來。
那光刺停駐的地方如石砸入水中,散開一圈漣漪般的光暈,一道無形光屏顯露出來。
是冉綺開啟的防護罩。
“趴下!”
冉綺把李芳芳頭按下去,飛速轉身撲進沈修川懷裏。
沈修川護着她倒在地上。
“砰”一聲巨響。
光刺連同防護罩一起炸開。
巨大的衝擊震得周圍房屋如被巨劍攔腰斬斷,倒塌一片。
塵煙四散。
冉綺用手帕捂住自己和沈修川口鼻,爬起來要去拉李芳芳。
就見李芳芳護着許和平伏在地上。
許和平像是還沒回過神來,表情略顯獃滯。
李芳芳飛速反應過來,扯着許和平的衣領,將他拖拽進一旁的房屋裏避光。
冉綺連忙跟上,大喊:“芳芳姐,他很危險。”
她兌換手持里的最高級武器,指着許和平,沈修川緊隨着她,將她圈在保護範圍內。
李芳芳不明所以,在屋內站定,看看冉綺,又看看許和平,一把甩開許和平,和他保持距離,“你在發什麼瘋,你還是許和平嗎?”
許和平一身狼狽,須臾,才從剛剛差點親手讓李芳芳灰飛煙滅的驚恐中回過神來。
他抬眸看李芳芳。
比起這時代的李芳芳,她要成熟一些。
她不再是鬼相,長發披散,皮膚不夠白皙,但模樣還算清秀,用冷厲又複雜的眼神凝視他。
冉綺走到李芳芳身後,把她拉回自己身邊,“他體內有w364。”
不過目前看來,w364並不能完全掌控他。
不然他剛剛不會保護李芳芳,而是繼續攻擊。
李芳芳驚詫地瞪大眼睛,“怎麼回事?”
冉綺想到之前的副本,在她問芳芳姐,她和江遣欲的過去時,芳芳姐說有些答案需要本人去追尋。
她用手中武器點點許和平,“你自己問。”
李芳芳看向許和平。
冉綺靠在沈修川懷中,一邊警惕,一邊吃瓜。
許和平的目光一直在李芳芳身上流連,忽的笑了,“它說,跟它合作,你就不會死。”
許和平屬於自己的眼裏,眸光黯淡。
另一隻眼中,閃爍冰冷白光。他時常走神,表情變幻,看着像是在用精神和w364交涉。
“它說的所謂不會死,就是讓這座城不斷陷入輪迴,始終維持在我死前的樣子?”
李芳芳荒謬地笑了聲,“許和平,你怎麼會這麼糊塗,你不是這樣的人啊!這叫不死嗎?你是在自欺欺人!”
許和平低着頭不說話。
他眼中閃爍的白光越來越頻繁,手指時不時抽搐一下。
沈修川拍拍冉綺肩膀,用眼神示意冉綺:w364在壓制他的意識了。
冉綺悚然地抬眉,做口型:你想起來了嗎?
沈修川想起一些,雖不全,但根據記憶和眼下狀況,足以讓他明白,他的目的是除掉w364。
冉綺問:殺了他,w364會死嗎?
沈修川搖頭。
w364就像電腦晶片,就算砸了外殼,晶片不壞,它就不會死。
冉綺是不希望動手殺許和平的。
許和平是過去的人,該在時間的流逝里死去。
如果現在由他們親手殺了他,就是改變了過去。
而且她擔心芳芳姐會為難。
她是芳芳姐的朋友,許和平亦是。
冉綺看了眼李芳芳。
李芳芳背對着她,在教訓許和平,讓他清醒,要他認清現實。
“你這樣和一團能量體做交易,你就是在與狼為伍,它早晚吃了你!許和平,告訴我怎樣將那東西移除,我幫你。”
許和平喉嚨里發出短促的聲音,如同睡着的人在夢魘。
他陷入了與w364的意識拉扯中。
冉綺面向沈修川,正要說什麼。
沈修川豎起手指示意她別出聲。
他漸漸走遠,趁許和平和w364在對抗,他們的多餘的注意力都被李芳芳吸引,繞到許和平後方。
冉綺不再看沈修川,怕w364發現端倪。
片刻后,就見許和平渾身一震,像被電擊般倒在地上抽搐。
李芳芳要上前去扶他,冉綺拉住李芳芳。
沈修川從許和平身後出現,一腳踩住許和平的肩膀,手在他發出警報般閃爍着的眼裏一抹。
許和平眼裏冷光熄滅,他渾身是汗地在地上大口喘息。
冉綺跑向沈修川,警惕地把他拉回來,遠離許和平。
沈修川臉色略顯蒼白。
看上去他只是隨意地偷襲了許和平,壓制了w364。
實際上,快狠準的兩個動作,消耗了他大量的能量。
沈修川道:“預計還有五分鐘,宛城會再一次重啟。這麼短的時間,殺不了w364。”
冉綺心道原來這時間輪迴是定點重啟。
難怪江遣欲和w364僵持了這麼久。
冉綺神情冷肅,問許和平道:“你身為寄主,應該了解寄居你體內的東西的弱點是什麼吧?”
就算不了解,也應該能感覺到。
許和平不回答,茫然又哀傷地看着李芳芳。
時間不多,李芳芳沒時間跟他敘舊,急切道:“你說話啊,難不成你還打算一直這樣下去?”
她知道,冉綺給許和平自己說出w364弱點的機會,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在給許和平一個不會魂飛魄散的機會。
不然下一輪,沈修川背着許和平記憶蘇醒,直接來找許和平開殺。
到時候w364和許和平就得一起徹底從這個世界消失!
“你會死……”許和平執拗地輕語。
說出來,沒有它,她就會死。
他仍舊不願面對現實。
李芳芳深吸口氣,暴躁地上前拎起許和平衣領,化出鬼狀,“你看好,我已經死了。現在躲在防空洞裏的那個李芳芳,只是過去的我。就像你相機里留下的我一樣,她不是真實的我。”
她將腐爛的鬼臉湊近許和平,近到鼻子快貼上他的鼻子,“你看好,這才是真實的我。我來自百年後,我已經是這樣了,你改變不了的。”
那張鬼臉,可怖得能把傅含星都嚇呆。
但許和平近距離地注視着她,眼眶倏然紅了。
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去摸她臉上腐爛的肉,顫聲道:“疼嗎?”
李芳芳怔住。
眼淚從許和平眼裏不斷滾落,“對不起,我真的很沒用。”
“我不能發表我想寫的文章,我不敢說我想說的話,主編他們罵我,讓我打掃大樓,我也從不敢反抗……”
“你教我如果沒法兒寫,可以把想表達的都說出來,你會聽。不管我說什麼,你都聽得很認真,只有你會誇我,會贊同我。”
“主編他們罵我,你會和我罵他們。他們欺負我,你會半夜拉着我去給主編門上潑洗碗水。我爸媽去世,你會整夜陪着我……我真的不知道,沒有你我要怎麼在這個世界活下去。”
“可是,我沒有能力保護你。我就看着你死在我面前,我什麼都做不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不這麼做,還能怎麼保護你。”
他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那時候,李芳芳的照片洗出來,剛準備寄出去,宛城就被佔領了。
他們被困在宛城的防空洞裏躲避敵軍搜查,餓了很久。
洞裏起先還會哭鬧的嬰兒,都已經發不出聲音。
他們估計過了這麼多天,敵軍已經放鬆警惕,想要在夜裏逃出宛城。
就在逃跑的路上,那些士兵抓住了李芳芳。
他看着李芳芳掙扎,想要回頭去救她,卻只能被人踩在腳底。看着李芳芳不願受辱,被那些人撒氣活活捅死。
他被打得半死,和李芳芳一起被扔進城外的屍坑。
當他醒過來,他呼吸間都滿是屍體腐臭的氣味。
他的腿被打斷了,肚子上也有傷口。
可他真是命大,他沒有死。
他在屍坑裏找李芳芳,看到了死去的主編,死去的同事,死去的早餐店老闆……
他找了很久很久,終於看到死不瞑目的她。
他真的很沒用。
光是把她從屍坑裏帶出來,都花了很長很長時間。
他真的很沒用。
扒了死人身上值錢的東西,一路杵着木棍東躲西藏,才把她送回她的家鄉。
他真的很沒用。
當他送她回家后,半死不活在土文鎮外等死時,他發現那團微弱的光。
聽它說,它能滿足他的心愿。
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報仇,是想要她活過來。
那團光讓宛城陷入輪迴,讓她在輪迴中活着,這和他想像的不一樣。
但他相信,只要他幫那個東西除掉威脅它的存在,遲早有一天,它就能幫他,讓她真的活過來。
這期間,只要看着她還活得好好的,她還會笑,還會生氣,還會罵人……
他就滿足了。
他不敢奢求太多。
他怕連這樣的她都看不到。
此時此刻,他近乎貪婪地看着她。
就好像,她不是面目腐爛的鬼,仍是他記憶里,那個富有生氣,他覺得很好看的姑娘。
李芳芳瞳孔顫動,喉嚨里堵了什麼一樣,訓斥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
她輕聲道:“許和平,在我心裏,你很好,很聰明。不要執着於現在的宛城,它只是你拍下的一張照片。”
“你會有來世,我會去找你。”
許和平的目光一點點從李芳芳臉上落下。
良久,他臉上滿是淚痕笑起來,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心口。
“我等你。”
他用力地將她指甲尖利的手,緊緊按在自己的心口。
用力到,讓她猙獰的指甲刺破他的胸口。
李芳芳要抽手。
許和平用最大的力氣按住她,注視她的雙眼。
就像那時,他在侃侃而談,她專註地聽那樣。
無言的默契,只需要一個眼神就夠了。
——這顆心臟里,有它的弱點。
李芳芳那已經停止跳動的心臟,彷彿窒息般凝滯了一下。
她閉上眼,手指收緊,刺進他的胸口。
他的血湧出來,彷彿燙到她,讓她顫慄了下。
時間到了。
白光吞噬一樣,如白日在呼喚他從夢裏醒來。
許和平靠進她懷裏,仰望着她,一隻手按着她的手,一隻手伸向她的眼,“芳芳,你還記得嗎?你以前說,你覺得你的名字很土,不好聽,讓我給你取個筆名。”
“那時我和你說,芳的意思,是花香,美好……”
她冰涼的手探入他的胸腔,握住那顆溫熱的、跳動的心臟。
許和平臉上呈現出痛苦的慘白,他強撐着笑,用溫暖的手,擦拭她眼底,“我沒告訴你,對我來說,它一點也不土,是非常美麗的字……”
因為它是你的名字。
他話沒說完。
白光吞噬而來。
這場夢要醒了。
李芳芳將那顆活生生的心臟摘下。
“許和平,你一點也不懦弱,一點也不無能。那些人想要欺負我的時候,只有你敢回來。我死後,只有你敢拖着我的屍體送我回家。”
李芳芳嗓音沙啞地笑了聲,“也只有你,什麼都不了解,就敢和一個來路不明的東西做交易。”
一個半死不活的人,斷了一條腿和一隻手,要怎麼在這亂世里,把一具屍體帶到坐車都要坐一天的地方?
李芳芳死過,她懂。
全靠一口氣撐着。
一個半死不活的人,遇到能救自己命的東西,竟然第一反應不是求生,是想要她活過來。
多荒謬。
荒謬得李芳芳嗓子哽得說不出話來。
誰都可以說許和平懦弱,說他不好。
只有她不可以。
他已經把他所有的勇敢,所有的好,都給了她了。
許和平的身體抽搐,嘴裏大口大口湧出血來,掙扎着想要說什麼,最終卻沒能說出來。
——我很怕的。
——可是,那是你啊。
李芳芳不住地點頭,彷彿在告訴他,她聽到了。
她拿出那血淋淋的、還在抽搐的心臟,手微微地顫抖着,送到嘴邊,一口吞下。
唯有如此,才能讓這顆心臟保留到下一輪。
冉綺看着李芳芳的背影。
她跪坐在地上,將許和平抱在懷裏。
她低着頭,長發披散,滿嘴滿手都是他的血,誰看不清她的表情。
下一輪,她不能再出現在他面前。
這是他此生,和她最後一次相見。
他為她擦拭的手落下,手指上是烏紅的液體。
鬼是不會哭的。
當鬼哭的時候。
她眼裏只會流出冰冷的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