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侍女替沐辰清理傷口的時候，萊特並沒有離開。
他只是往軟椅上一坐，周遭的氣氛便彷彿降到了冰點，身邊的人都斂着視線不敢去看他，只有沐辰好奇地眨巴着眼睛朝對方那頻頻望去。
“這就是原本要帶你見的萊特皇子。”奎娜彎腰在小人魚耳邊輕聲提醒道。
“啊？”沐辰故意露出驚訝的神情，隨後慢吞吞地說道：“殿下和我想像中的有些不一樣。”
奎娜問：“怎麼不一樣？”
沐辰瞄了一眼萊特琥珀色的眼睛，小聲道：“原本以為會……比較凶。”
外界確實有傳聞說奧斯皇室的大皇子因為常年征戰沙場，所以生性暴虐
奎娜有些失笑，“殿下不凶。”
其實大皇子性格不差，但因對方軍功顯赫且常年駐軍在外，天生帶着一股凜冽的威壓，所以總會給人一種不好接近的感覺。
“嗯。”沐辰點點頭，他的腦海中浮現出對方剛才替自己撿鯊魚的模樣，又盯着萊特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看了看……
似乎是注意到了小人魚好奇的視線，萊特突然從軟椅上起身，緩步走到了他面前。
他低頭朝沐辰的手掌看去，血已經完全止住了，原本猙獰的傷口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條淺淺的血線，綁上紗布后應該不久就能癒合。
這是常人不可能擁有的癒合速度，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傳聞中人魚一族擁有的特殊能力——藍血。
萊特問他，“還疼嗎？”
“不疼……”沐辰搖了搖頭，他從小便對疼痛不敏.感，現在更是沒什麼感覺。
“咕嚕！”
突然間，肚子發出一聲不爭氣的響聲。
所有人都朝他這邊看了過來，沐辰僵住了。
來皇城的路上沐辰確實沒怎麼吃東西，和侍衛搶完小鯊魚后才感覺到飢餓，但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發出響聲也太丟人了吧。
小人魚迅速低下頭，開始當鴕鳥，在心中不斷默念，沒聽到，沒聽到……他們一定沒聽到。
“咕嚕！”
可是肚子卻完全不聽大腦的使喚。
在愈發沉默的氛圍中，沐辰直接把臉埋進了鯊魚玩偶里，不願去看別人的反應。
“給他弄點吃的。”
頭頂響起一道含着笑意的聲音。
沐辰悄悄從鯊魚玩偶中眯起一隻眼睛，他看見萊特原本緊抿的薄唇揚起了一抹很淺的弧度。
嗯，是在笑嗎？
他這一笑，周身凌厲的氣息頓時消散了不少。
小人魚偷看得有些出神，都忘了自己剛才險些社死。
萊特早就注意到了小人魚偷偷張開的眼睛，但他並沒有戳破，而是問對方，“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魚抬起頭，回答道：“我叫沐辰，殿下。”
“沐辰……”萊特輕聲念出他的名字，隨即他從椅背上拿起自己的外套，在轉身離開前留下一句，“你不必擔心，我會說服父親取消婚約的。”
嗯？
沐辰望着皇子離去的背影，神情僵了一下。
可他擔心的不是這個問題啊，婚約怎麼說都要等自己成年才會履行呢，現在離開皇宮的話，他大概率會被送到那些研究所當中去吧？
這才是沐辰擔心的問題。
奎娜看着皇子離開后小人魚就耷拉下眼角、指尖緊緊地攥着鯊鯊的模樣，她忽然有些心疼。
這個孩子雖然外表邋遢，但比起同齡的孩子，真得乖得讓人憐愛。
也不知道之前在海島流亡時吃了多少苦？
奎娜示意侍女將餐盤端上桌，她不擅長安慰人，只是挺直腰板與沐辰說道：“先吃點東西，還有一堆事在後面等着我們呢，起碼得把你打扮得像個得體的人，然後我們再去見萊特殿下……”
在小人魚探尋的目光中，她咳嗽了兩聲，“殿下喜歡乾淨整潔的孩子。”
……
熱氣暈染的浴室中，沐辰翹着大尾巴，在水下舒服得“咕嘟，咕嘟”冒泡泡。
此刻，那些用來刻意遮擋容貌的灰色塗料都被洗去了，小人魚露出了自己原本銀白的發色，白皙的肌膚被熱氣蒸得有些紅。
沐辰望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繚繞的霧氣下，水中的浮影彷彿變幻成了實驗室冰冷的檯面，四周漂浮着消毒水的味道。
他的眸色一點點暗了下來。
從沐辰有記憶的那刻起，他的父親——那位白日裏和藹可親的君主，私下卻酗酒無度，他會將自己的無能與怒氣全傾瀉在自己身上，發了瘋似地打他，從那時起沐辰就發現哭是沒用的，於是他就再也沒有哭過。
六歲那年，父親領他走上了華麗珊瑚雕刻而成的至高王座，俯瞰那曾經繁榮如今卻衰敗不堪的文明，父親告訴他，他是亞特蘭蒂斯的王儲、是亞特蘭蒂斯的希望，以後這一切都是會自己的。
八歲那年，蟲族入侵，他們駕駛着機甲屠戮了整片海域，他的亞特蘭蒂斯沒了，只能與殘存的王族逃亡荒島。
十四歲，他以藍星最後一條人魚的身份被軍隊發現，結束了流亡的生活，被接入奧斯皇室，與皇太子立下了婚約。
可是這樁婚約並不穩定，他還是可能會被送走。
不過沒關係……
沐辰彎起眼角，吹散了水面上的那些泡沫，實驗室的倒影也隨之消散。
他會想辦法留下來的。
……
洗完澡，沐辰換上了奎娜之前特意為他準備的衣物。
繁複的禮服讓他走路也變得磕磕絆絆的，像條笨魚。
沐辰討厭這件衣服，他也不喜歡在腦袋上戴這麼多飾品，但一想到自己如果想留在皇宮中就必須給人留下一個好印象，他只好強忍着把這些東西都薅下來的衝動。
一旁的侍女出言提醒奎娜，“夫人，都準備妥當了。”
聞言，奎娜放下茶杯轉過身，她只見沐辰穿着那身異域風的白色禮服，他如綢緞般柔順的銀髮在暖色的燈光下泛着乳白的光澤，碎落下來的劉海用一個麥穗發卡固定着，而小人魚腕間帶的一對金飾在那雙湛藍眼眸的襯托下變得黯然失色。
那種藍奎娜很難形容，它像是通透的寶石，清澈純粹，又像是包容萬象的大海，一眼望不見底。
當了一輩子禮儀教師的她在此刻竟然失語了。
奎娜的腦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現出那句古老的諺語，
人魚的美貌是接近神袛的存在。
“來我這邊。”奎娜朝沐辰伸出手，“先帶你熟悉一下整個皇宮，然後我們再去見殿下。”
沐辰聽話地走過去，牽住奎娜的手。
在對方的帶領下，沐辰穿過了一重又一重的殿門，他全程都顯得安靜而又乖巧，直到奎娜帶他來到宮廷池塘所在的位置。
那是一座巨大的室內湖泊，人工挖鑿的規整河渠中擺着無數岩石、水藻、綠植，池面泛着幽深熒綠的光澤，數條色彩斑斕的大魚遨遊其中。
混雜着大量鮮魚的池水氣息傳入沐辰的鼻中，他驀地在池邊駐足停下，目光直直地盯着水中那些遊動的身影。
好香啊……
人類烹飪的食物遠沒有這些鮮魚對他的誘惑來的大。
這不由得勾起了沐辰作為一個深海獵手的天性。
好想脫掉這身衣服鑽到水底，想暢快地揮動尾鰭游泳，想用利爪撕碎這些鮮美的魚，
他幾乎可以想像到新鮮滑嫩的魚肉送入口中的味道，喉嚨不由自主地分泌出一些唾液。
……想吃。
沐辰下意識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
這個動作被奎娜看在眼裏，不過在她看來小人魚只是獃獃地注視着湖水，然後極力抑制着自己的某種情緒。
偏偏沐辰乖巧的臉龐容易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奎娜下意識地將其歸結為悲傷的情緒。
難道是想家了？
奎娜牽着沐辰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些。
終於，小人魚似乎從“悲傷”的情緒中走了出來，他仰起小臉沖自己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夫人……你說殿下會喜歡我嗎？”
沐辰面上笑得很自然，但心裏還是有些緊張……不會是被對方看穿心中的想法了吧？
得趕緊找個話題岔開才行。
可這個笑在奎娜眼中卻變了味，她只感覺心中一緊，權當是對方在回憶起家鄉的悲慘遭遇之後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不安感，所以這麼急着尋求認同。
她喉頭一時哽咽，半晌，才緩緩開口道：
“他當然會喜歡你了。”
……
金碧輝煌的宮殿中，氣氛卻顯得劍拔弩張。
“如果你回來只是為了和我談這件事，那你可以走了。”至高王座上的男人已然上了年紀，他面帶慍色地看着台階下那眉宇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人，厲聲道：“我告訴你，取消婚約絕無可能。”
喬拉國王身旁的貴婦人似乎是為了緩和氣氛，一直在用摺扇替他扇風，但這顯然並不能消除喬拉的怒氣，“你是奧斯帝國的王儲，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學會承擔自己肩上的責任？”
“父親。”萊特低壓着眉頭，周身的氣壓幾乎降到了冰點，“是我在哪次任務中失職了，才會給您留下這種印象？”
喬拉：“這和你執行的任務有什麼關係？”
當初奧斯帝國還未建立之際，是他這個兒子帶領着機甲兵，打下了東大陸幾乎整個版圖。
但他們現在討論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承認你的軍事能力，你是奧斯帝國最優秀的將領，但難道以後國家出了問題，你就靠打仗解決嗎？”
萊特挑眉，“靠和人訂婚？”
喬拉怒道：“皇室的婚約從來不是兒戲！”
“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婚約，背後牽扯到的是整個伊戈家族，甚至奧斯帝國。”
“如果你執意要撤銷這門婚約……”喬拉甩出一份名單，“那麼三天之內就從這裏面再找一個，否則免談！”
“還有別和我搞替那套感情上不熟的話術，我不管你私底下愛和誰在一起，你必須找個王儲夫人。”
萊特垂眸看着那份寫滿密密麻麻名字的紙，他眸底的神色晦暗不明，嘴角露出一抹譏諷的笑，“就像您一樣是嘛？”
喬拉被他氣得從椅子站了起來，“你！”
皇后立馬替他順氣，順帶責備萊特道：“不要這麼和你父親說話。”
萊特沉着一雙眼眸，沒有理睬她，徑直轉身離去。
奧斯帝國現任的皇后並不是國王的原配，也不是萊特的生母。
對方本來是喬拉見不得光的情人，在自己的母親去世后藉機上位，因此，萊特對這個皇后沒有尊敬可言。
就在侍從替他打開殿門之際，一身着華服的黑髮青年碰巧出現在門前。
對方在看到萊特的瞬間，面上立馬浮現出一個微笑，卻刻意的只讓人覺得虛偽，
“大哥。”
身後傳來女人“恨鐵不成鋼”的關切，“凱爾，你來得正好，快勸勸你大哥，他又惹你父親生氣了。”
凱爾看了眼殿內火藥味十足的氛圍，瞬間便悟了自己母親的意圖，他張口正欲說些什麼，卻發現萊特纖長的睫毛下是一雙如凝寒霜的眼眸，眉目間透着一股肅殺之氣，無端地讓人聯想到戰場上瀰漫的硝煙。
萊特只側眸看了他一眼，凱爾便再不敢說話了，只能看着對方從自己面前徑直離開。
……
與國王的這場對話最終鬧得不歡而散，萊特壓抑着滿腔的怒火從大殿中走出，跟在身旁的侍從見狀大氣不敢出一聲。
此時，夜幕已然降臨，走廊的燈光比白日暗了不少。
身邊的一扇宮門忽然打開了，萊特白天見過的那位宮廷教師從中走出。
“殿下。”突然遇到皇子，奎娜顯得有些意外。
“嗯。”萊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順着那未關緊實的門縫望去，只見房間裏的燈還開着，梳洗過的小人魚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衣躺在床上，安靜的側顏透着粉，柔順的銀髮在身下鋪開，就好像傳說中住在蚌殼中的精靈一般，
他輕手輕腳地推開了房門，幾乎就在這一瞬，小人魚立即睜開了眼，他抱着鯊魚玩偶從床上坐起來，睡意朦朧地揉着眼睛，半張臉還埋在玩偶中，整個人看起來軟趴趴的。
像是那種軟乎乎的小奶狗，在聽到有人開門的動靜后就立馬興奮地從窩裏爬了起來。
不知為何，在看到這一幕後，萊特感覺方才爭吵帶來的怒氣消散了不少，面上的神情不自覺地柔和了幾分。
小人魚似乎有着神奇的魔力。
他詢問奎娜，“怎麼還不睡？”
奎娜：“我和他說困了可以早點睡，但是他還想見您。”
萊特走過去，在沐辰的床邊坐下，他還未開口，便見小人魚緊張地攥着衣擺，湛藍的大眼睛中透露出一股不安的情緒，
“殿下，如果你要取消婚約的話，今晚我還能呆在這嗎？”
萊特愣了一下。
居然是在擔心這件事嗎？
他看着沐辰委屈的小表情，心中無端生出幾分憐惜，“可以。”
雖然萊特很反對喬拉國王獨斷專行的作法，但在替小人魚找到新住所前，他肯定不會趕對方離開皇宮的，“你不用擔心，睡吧。”
得到了萊特的承諾，沐辰又重新躺回床上，把半張臉埋進鯊魚玩偶里。
就當萊特以為他準備睡覺了的時候，卻見小人魚彎着眼睫，沖自己笑了一下。
他笑的時候會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小虎牙尖尖的，像個精緻的瓷娃娃，“晚安，殿下。”
萊特起身離開的動作頓了一下，心臟某處好像被小貓撓了。
他面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地替沐辰拉上被子，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