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游篇 第五十一章 抱負

凡游篇 第五十一章 抱負

棲仙樓,據說有三百年歷史了,以前是私窯,名字已經不可考究,後來被官方查收,轉為官窯,方才改了名並延用至今。

“恭迎幾位公子,請隨奴婢移步……”

從朝中道的中間位置轉個彎,面前就是一條大路直通‘仙橋’。所謂的仙橋,就是一座朱紅的拱橋,車馬只能走到橋前,人下馬步行,過橋就是棲仙樓。橋前,數十個年輕貌美的少男少女列隊迎接,熱情卻又不失禮數,將賓客引到裏面去。

聞悟瞟了一眼這些與自己年紀相仿的時刻笑着的少年男女,略有些同情。

這些人,除了部分迫於生計‘投靠’過來的窮苦人家的孩子,不少都是因為家中犯了罪而被牽連的犯人的子女。就是那種某某某被抄家,然後家中子女送入教坊司那種……,沒錯,在大興朝,男子也不能倖免,長得丑的發配,長得俊的就……,男娼、孌童,看運氣了。這在大興朝不算什麼秘密,因為大興朝本就不禁奴籍,法不禁止即可為,沒人會管。

棲仙樓前橫淌一條人造的小河,河水中養着錦鯉、壽龜,岸邊兩側是艷紅的桃、梅,流水落花,仙橋便從上跨過去。

如果是雨雪天氣,風花雪月,該又是另一番場景。

雖是青樓,但不得不說,這設計確實有一些超然。聞悟在橋上略微駐足,感概一下,如果不說,很難會將這與妓院聯繫在一起。

仙橋一過,對岸就是棲仙樓。整體就是一個‘甲’字形的圍樓,三層高的紅木結構,畫梁雕棟,華麗之餘竟有幾分恢宏。

聞悟不禁多看了幾眼。這圍樓的佈局也有講究,‘甲’字的‘口’的上橫、兩豎為樓,下橫為河,中間的‘十’字交匯處是一座圓形的戲台,上連主樓,下連仙橋,左右各通……,空間開闊、大氣,內里過道環環相繞,隱約間似有呼應……

這是一個法陣!

聞悟有點兒意外。雖然沒有學過陣法,但不管是醫術藥理還是修行需要,對五行學說皆有講解,眼前的樓閣分明內含五行呼應。亦可能是風水佈局,不過尋常的風水佈局只求心理安慰,真正能起效的風水佈局,實際上也就是陣法了。

“嗯?”

主樓棲仙閣上,玄離坐在樓欄內,滿臉訝異。

“怎麼?”

“這小子,怎麼跑這來了?”

“誰?”

對座的是一名女子,年若三十,眼眉畫紅,膚白貌媚。她席地坐着,娟紅長裙鋪地,神態略顯慵懶地順着玄離的視線看去。剛開始她並不太在意,只是見到聞悟時多看了幾眼,但隨即就眼前一亮,似是發現了什麼,不自覺地輕咦一聲,“咦?”

“還能是誰,正說他來着。”玄離隔着紗屏望着走在仙橋上的聞悟、興民一行人,摸摸後腦勺,“晚上不能說人啊,真是見鬼了。”

女子一掃閑悶的心情,盯着聞悟,饒有興緻地連連稱奇,“有趣,有趣……”

“什麼有趣,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嗎?”

“我又不瞎,這小孩亮的都快趕上夜裏的燈籠了。”

“什麼意思?”玄離摸不着頭腦。

“你忘了我這棲仙樓擺的是小五行匿靈陣啦?此處為陣眼,凡有靈氣者闖入,皆逃不過預警。這小孩,雖未修鍊,卻靈氣自隨……,嘖,這靈根,不得了呀!”女子越看,雙眼越亮,儼然一副發現了不得了的大寶貝恨不得立馬搶過來的模樣。

“對吧?我就說嘛,誒?不對,你這表情是什麼意思?我可告訴你啊,這小子是我靈桂峰預訂了的,你想都別想!”

“這話說的,什麼叫預訂?他是拜你為師了,還是拜入你九劍峰了?都還沒有吧?那就是無主之人,憑什麼我就要不得?”

“喂喂喂,你這話認真的嗎?”

“哼,我看這小孩最低也是個上品靈根,搞不好是上上品,百年難得一遇,既然還沒有師承,當然是有能者得之!”女子一臉認真。

“你……,你當真?”玄離坐不住了,半邊屁股提起來。

“當然!”

女子面不改色地與他對峙。

玄離急了,氣道:“好你個鳶綵衣!虧我還將你當成朋友,特意過來見你,你……”

“噗——”

鳶綵衣看他着急的樣子,忍了一下,終究是忍不住,掩住嘴唇,脫口笑出來。

玄離一愣,“你……”

鳶綵衣白他一眼,輕輕搖頭,“哼,要不是看在你壽元將盡的份上,我還真就不讓你。”

玄離這才意識到反應過度了,不禁老臉一熱,訕訕乾笑。

鳶綵衣卻是一瞪他,“你笑個春,人家還沒拜入你門下呢,就算我不跟你搶,別人可不一定會讓,你不儘早將他帶回九劍峰,等着節外生枝嚒。”

玄離一聽這話,剛重整的儀錶又垮了,無奈地道:“唉,我也想啊,可這小子非得先了卻塵事,我能怎樣?如果不斷了他在俗世的牽挂,他就算願意跟我回去,怕也不會安心,所以我就想着,還不如乾脆給他了了心事,還少些麻煩。要不然,我也不會這麼著緊過來找你幫忙。”

“嗯,倒也是……,不過……,呵呵,原來你是為了他才來找我的呀?哎呦,我還真當你有心,特地跑來見我,呵呵……”

“兩者都有,兩者都有。”玄離一臉尷尬。

“我信你個鬼,你個糟老頭子。”鳶綵衣一哼,不悅的樣子透着一股少女的嬌蠻,於撫媚中又多了幾分別樣的風韻。

“嘿。”

玄離笑了,舔着臉道:“這次是真的了,我這一次下山,原本也沒什麼期待,最主要就是想再見見你們這些老友,呵,說不定啊,就是最後一面了。”

鳶綵衣的神色一凝,眸光微黯,不說話了。

玄離見此,笑容稍稍停滯,卻是顯得很淡然,“呵,不必這樣,修行之路漫漫,生離死別何其平常,你我早就該有覺悟了……”

“別說了。”

鳶綵衣打斷他,望向樓欄外。

天空下起細雪,與落花相映,在燈紅彩練中飄舞。

歡歌笑語中,悲歡離合時。

樓下的戲台上,有女子彈箏念唱,叮叮咚咚,嚶嚶昂昂;周圍的圍樓里,燈火通明,富賈權貴、才子佳人推杯換盞,喝彩連連;往裏迎的賓客絡繹不絕,往外送的醉客接連不斷,下人奴僕猶如勤快的螞蟻蜜蜂,圍繞着這座紅樓忙碌……

雪落留痕,花落有跡,終歸於無。

聞悟伸手接一朵雪絨,化於掌心。他隨興民上樓,看着樓下的喧囂場景,卻難以產生共鳴,只覺得有些晃眼和聒噪。

“公子,好久不見。”

酒菜上席,老鴇屏去下人,留了下來。雖然帶個‘老’,但其實就是個三十歲上下的嬌媚女子,略施脂粉,依舊婀娜。

興民有些訝異,“你認得我?”

老鴇微微挽福行禮,“公子當年仗義出手,賤妾恰好在場,自是認得。”

“哦!”

興民恍然,稍微頓了頓,又問:“那,當年那個叫翠翠的姑娘,現在可還好?”

“公子果然是重情之人,還記得翠翠。”

老鴇微微一笑,道:“請公子放心,自那日後,樓主便給翠翠安排了贖身離去。至於去了哪裏,實在抱歉,賤妾確實不知……”

興民點點頭,“這樣啊,嗯,也好。”

老鴇瞄一眼站在欄前的聞悟,笑道:“公子,需要賤妾喚幾位姐妹過來作陪么?”

興民搖搖頭,然後就想起隨行的兩名護衛,又吩咐道:“這裏就不用了,你幫我備些酒食,好好招待門外的兩位朋友就行。”

“好說,那賤妾就不叨擾了……”

“等等。”

忽然,興民又叫住了她,“你還是留下吧,我有些事想要問你。”

老鴇一怔,接着臉上閃過一抹欣喜,連忙點頭,“賤妾從命,請兩位公子稍等片刻,賤妾先去安排酒食,去去就回。”

“嗯,去吧。”

興民擺擺手。

嘩——

突然,樓下一陣歡呼。

興民扭頭一看,卻見主樓左側垂下了一條大紅的條幅,放出了今年棲仙樓文斗的題幹上聯,總共7字,‘棲仙樓有樓仙棲’。

聞悟撇撇嘴。

興民走到他身邊,笑道:“怎麼樣?試一試?”

聞悟搖搖頭,望着下方開始爭先迸發風騷的才子們,“專業的事情,還是讓專業的人去做吧。”

“哈哈,有道理,不過試試也無傷大雅吧?嗯,棲仙樓有樓仙棲……,不太好對呀。”興民摸摸下巴,饒有興緻地沉吟。

題不算難,不過考慮到要應景,想對好就不易了。聞悟沒什麼興趣,反而對另一件事有些好奇,“當年你就是在這把你弟弟的腿打斷了?”

“啊?你聽到了呀?哈哈,不是這裏,在下面。”興民指指一樓的大廳,“應該就在那個位置吧?這邊還是那邊來着?好像是這邊……”

“記得很清楚嘛。”

“哈哈,多少還記得一點。”

“值得嗎?”聞悟的話鋒一轉。

“嗯?嗬,這個問題,可不好答。”興民笑笑,看起來已經釋然,“不過……,對我來說,只要問心無愧,那就沒問題。”

“代價有點大呀。”聞悟揶揄道,“好歹把人帶走嘛,現在不等於白忙活了?”

“想啥呢,就小女孩子,我能帶去哪?”

“啊?”

聞悟一愣。

興民朝下方來來往往忙碌着的跑堂的少年男女們頷首示意,“就那樣的小孩……”頓了頓,他又‘呵’地笑了一下,表情有點複雜,“唉,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興朝那小子抓弄那孩子……,呵,想想,要是當時我沒有出面,那小子應該也不會拿她怎麼樣,頂多就是受點委屈……,唉,也怪我當時貪杯上頭,沒忍住一時意氣,結果鬧得不可收拾。”

聞悟默然了。何止不可收拾,因為這件事,本就不討朝野老派喜歡的興民被多方詰難,最終連興勵都保不住,不得不將他遣離興都,下放臨海府。而過去幾年,因為他不在興都,太殿一脈被乘虛打擊,權圈被迫壓縮,這才導致二殿的勢力迅速崛起。

“後悔嗎?”

興民扶住欄杆,自問一句,然後又自答道,“在臨海府那段時間,我想了很多,我還是不覺得後悔,因為我生來如此,就是看不慣老實人被欺負。尤其是我們,我們的權力本來就是天下人賦予的,不能拿着他們給我們的權力去欺負他們,這不公平。”

“這世道從未公平過。”

“我明白,但這不是我們濫用不公平的理由。”興民指指下方的所有人,才子、戲子、藝女、商賈、官員、奴僕……,道:“有他們的供養,我們才能高高在上,如果我們用這份權力去欺壓他們,跟那些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的畜生有什麼區別?”

聞悟皺皺眉,“你想說什麼?”

“哈哈,果然瞞不過你。”

興民有點尷尬,不過神色不變,而是看着熱鬧的棲仙樓里的那些或縱情歡嬉,或強顏歡笑,或麻木不仁的眾生相,“你問過我,我有什麼想法……,嗬,不怕你笑話,其實很簡單,我就是想要一個人人平等的世道……”他說著接下來的話,眼裏有些炙熱,還有憧憬,“每個人都只有一個身份,沒有地域之分,沒有奴籍,沒有佃戶,沒有高低姓氏,商賈自由,朝官清廉,天下太平,再無兵禍,這四海的百姓啊,人人能飽腹,無人有饑寒,居有其所,老少皆有所養,每個人都能得到養育教化,每個人都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必為活着而低頭壓腰,每個人都能活得,有尊嚴……”

聞悟沉默了。

興民繼續道:“我曾經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即使我被下放到臨海府的時候,我也沒有喪氣過,甚至有點開心,因為我想我終於可以一展抱負……,可是,我很快就發現這並不容易,或者說,很難……,我用了幾年的時間,才統一了整個臨海府的戶籍,讓他們能夠脫離對蕪燼海的依賴,棄漁上岸。但是,沒有幾個人願意幫助他們,因為沒人願意放棄已經有的財富,哪怕只是一點點。我只好重新開始,帶他們開荒墾田,鋪路修橋,建立公塾,學習經商……,但每做一處,總會遇到阻礙,甚至引發爭亂,我曾經引以為豪的改制,處處受阻,連臨海府都走不出來,只能在那一畝三分地掙扎…...”

難怪新青府會倒戈。聞悟心裏嘆一聲,總算明白了為什麼興勵欽點的文巡會冒着那麼大的風險,幾乎是明牌着改變陣營。但同時,他又有些明白了,為什麼興民的那些護衛為了他會如此的視死如歸。兩者的矛盾,何嘗又不是階層的矛盾?

興民抓住欄杆,抬頭眺望飄着雪的夜空,哈出一口白氣,“我想了很久,也曾自我懷疑過,每天都在自問,我是不是錯了?我試圖向這個世上我認為最聰明的那些人求教,我父皇,廟若行濟,母后,你老師……,但他們的答案幾乎一模一樣……”

“這個,應該沒人能教你。”

“哈,還是你懂。”興民一拍欄杆,回頭看他,“你還記得我們剛認識不久那會兒,你幫那個受傷的女人和孩子療傷的時候說過的話嗎?”

聞悟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轉移話題,搖搖頭,“不記得了。”

興民笑了笑,幾乎是一字不差地還原了,“你說,如果天下能多個幾百上千萬讀書人,哪能讓那些半吊子的鄉野郎中出來招搖撞騙?”

聞悟挑挑眉,表情不置可否。

興民看着他,道:“當所有人,包括我在內,都放棄了那對母子的時候,你沒有,你本可以不管的,還有在河谷里的時候,你從一開始就可以自己逃掉的吧?但你沒有,你選擇留下來,給活着的人找了一條活路…...,從那時候我就覺得,其實我們是一路人。我能夠從你身上看見憐憫,對弱者的同情,對他們在絕境中的無助無法視而不見,不忍坐視不理……,我想,你完全能夠理解我的追求。我知道有點唐突,對你來說也有點不公平,因為你完全可以有更好的去處,但是,正如你願意為了實現目標竭盡全力一樣,我同樣願意為此付出所有,哪怕只有一絲的希望,也不會輕言放棄。”

停頓了好長一口氣,興民朝聞悟抬起手,神情嚴肅而誠懇,“聞悟,如果我以朋友的身份,正式邀請你留下來幫我,你願意嗎?”

聞悟一愣,與他對視,久久無言。

咚——

戲台上,銅鐘敲響,意味着有人對出了下聯,摘得頭籌。‘砰砰——’,樓上煙花綻放,落花、綵帶紛飛,歡喊聲一片。

主樓里,燈影閃爍。

鳶綵衣稍稍挽袖,添了一杯熱酒。

玄離卻望向外面的煙火。

“你倒是坐得住。”

“路,總得自己選。”

“……”

鳶綵衣默然了。仙凡有別,若是志在修行,自然可以爭取,但要是執意留在凡塵,縱有仙人指引,卻也是難登仙路。

尤其是聰明人,一旦做出選擇,最是堅定。

鳶綵衣瞟了玄離一眼,心裏暗嘆。比如,那人間大儒,廟若。

玄離嘆了一口氣,仰望天空。

不知何時,雪停了,月如彎鉤。

在那極南的一方,有一顆泛紅的星辰閃爍,在夜空中尤為顯眼。那是帝王星,每當出現,便意味着人間新生了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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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仙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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