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游篇 第三十四章 罪
咚,咚,咚——
響午時分,興都司衙外有人敲響了積雪的冤鼓聲。不多一會兒,數百人被鼓聲吸引,紛紛過來圍觀,想要一看究竟。
“冤枉啊——”
好幾人幫忙擂鼓,激憤吶喊。
司衙門前,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跪着,大冬天只披了一件麻衣,裏面穿一身淡薄的一群,卻被撕得破破爛爛,不能蔽體。她披頭散髮,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伏地痛哭,聲音凄厲。在她面前,兩具屍體躺在草席上,已經凍硬了。
“爹,哥,爹——”
女孩哭喊着,連喉嚨都哭得嘶啞。
周遭的圍觀者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誰家的姑娘啊?好慘啊……”
“這不西巷楊家的姑娘嗎?哎呦,那是老楊和小楊?這是怎麼回事?今早上還好好的,我還去他家喝了一碗熱湯來着……”
“噓,聽說是被哪家的畜生霍霍了……”
“這不能吧?光天化日的,還有王法嗎……”
……
通過好事者一通傳散,事情的來龍去脈很快就梳理了出來。原來,這一家三口是一戶楊姓的小人家,躺在地上的兩個一個是家中的老爹,另一個是家中的大兒子,而跪在地上的女孩則是小女兒,今年只有19歲。這一家人本是住在西巷的一戶人家,經營着一家小麵館,平日裏就過着老實巴交的日子,沒想到,今日一早卻莫名其妙遭遇了滅頂之災,被一伙人禍害了。
整件事的始末簡單到幾乎沒有任何疑問,只是過程卻讓人髮指。今日早上,這戶人家正如常經營,卻突然來了一伙人要吃面,原本老楊以為是大生意,還熱情招待,結果對面十幾人吃完東西后卻嫌棄難吃不願付錢,老楊自然不肯,於是和小楊一起阻攔講理,結果就被對方一擁而上打倒,然後被拖到大街上活活打死了……。更令人氣憤的是,這群人中的為首者不僅有肆無恐,見了楊家女孩,竟然還起了色心,在光天日下將她拉入麵館,公然凌辱……直到有人報官,驚動了興都司衙的衙衛和城防軍,將這一夥無法無天的惡人盡數逮捕帶回了司衙,事件才算暫告一段落。
然而,可憐了楊家女孩,半個時辰前還其樂融融的一家人,結果卻遭此橫禍,不僅與父兄陰陽兩隔,家破人亡,自身也遭了毒手,身心俱損。雙重打擊下,楊家女孩悲痛欲絕,於是在鄉親鄰里的鼓勵、幫助下過來司衙擊鼓鳴冤,勢要討個公道。
如此喪心病狂,簡直聞所未聞。圍觀者議論紛紛,在同情楊家女孩的遭遇的同時,幾乎是一邊倒地憤怒地謾罵兇手。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直接拉出來斬了!”
“如此喪心病狂,簡直枉為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殺了……”
……
群情洶湧,司衙外的人越聚越多,聲勢越來越浩大,隱約有失控之勢。守在門口的衙衛面對這情形,不禁膽戰心驚。
“司衙重地,不得喧嘩!”
突然響起一聲中氣十足的吆喝,硬是將一群人的聲音壓了下來。而後,人隨聲至,司衙內走出來一個身穿錦甲的男子,身後還跟着幾十個人。這些人與衙衛不同,每個都穿着青灰色的帶甲錦衣,並配有刀劍和弓弩,殺氣騰騰。
彷彿被一下掐住了脖子,數百人一窒,喧囂聲戛然而止。這可是興都城防軍,與衙衛完全不同,真能以治亂為由殺人。
男子站在台階上,環顧一圈,目光犀利,無人敢與之對視,“兇手已盡數歸案,司衙正在着手審理,鎮司大人已經承諾,三日之內,必定會給大家一個交待!所以大家散了吧!”
眾人一聽,又‘嗡嗡’地議論起來。
“大人,您一定要給我們作主啊,我表兄和侄兒一向老實本分,從不惹事,那天殺的畜生,嗚嗚,他們是遭了什麼孽呀……”
“求大人為民女做主,求大人……”
與楊家有故的鄉親跪地喊冤,楊家女孩更是痛哭磕頭,字字泣血。
男子眼裏閃過一絲不忍,上前一步扶住女孩。他見對方渾身是傷,於心難安,勸道:“既然兇徒已經歸案,相信鎮司大人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你,你還是先回去吧。”
楊家女孩哭着搖頭,“我爹和我哥都已經不在了,我還能回去哪裏,嗚嗚——”
男子心裏難受,但似是有所顧忌,又繼續勸道:“哪裏都好,聽我一句,沒什麼比活着更重要了,相信你父兄也不希望……”話到一半,他突然一頓,抬起頭望向外邊。
恰好人群一陣騷動,紛紛避讓。在一隊兵馬的拱衛下,只見一輛車樑上掛着一個醒目的‘玉’字的華貴馬車緩緩駛來。
“是玉妃娘娘……”
“玉妃娘娘來了……”
全場一片嘩然。
男子眉頭一皺,看了有點茫然的楊家女孩一眼,不易察覺地嘆了一聲,站起來上前迎接。但他剛想行禮,便又被打斷了。
車馬停在司衙大門前,負責在前開路的騎兵連馬都沒有下,居高臨下,“許千衛,玉妃娘娘問你,這裏發生了何事?”
“回娘娘,卑職正奉命協同司衙辦案。”
“辦案?”
馬車裏傳出不悅的冷語,“將一個小姑娘擱在門口受寒挨凍,你們城衛軍就是這樣辦案的?”
劉千衛低下頭,“卑職失職,這就將她帶走。”
“哼,不必了。”
伴隨一聲冷哼,車廂打開。騎兵下馬,士卒行禮,在眾人的矚目中,侍女攙扶着一個身穿素衣素褂的女子走了下來。
周圍一陣驚呼。
這女人年若三十,皮膚白凈,眉影畫紅,額點一枚朱印。雖然身穿素色,且面色冷峻,卻絲毫掩不住她的豐腴體態和媚美底韻,讓人驚艷。
“玉妃娘娘!玉妃娘娘!”
有人喊了一聲,然後就有更多人一起跟着喊,場面熱烈。
女人轉過身,冷肅的表情如冰雪融化,朝着眾人揮手回應。她笑得溫和,看起來全然沒有架子,讓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如果長居興都,幾乎沒有人會不知道玉妃。因為她正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妃子,同時也是當今二殿的親生母親,封玉湘貴妃。與此同時,她還是當朝北方軍元帥豐剴的唯一女兒,豐家的掌上明珠,她還有兩個哥哥,大哥就是眼前的興都司衙鎮司豐順文,二哥豐順武,更是厲害,乃是興都府太尉,亦即興都城防軍的指揮使,暨中州軍部的御封虎賁……
但這與她出名並沒有直接關係。興都百姓熟知她,卻是因為她的善名。據說,玉妃從12歲開始便隨着其母行善積德,時常在興都各處廣濟貧苦。尤其是寒冬季節,她幾乎每個月都會出來施食授衣,幫助那些挨凍受餓的貧苦大眾度過難關。
如今,玉妃已年近40,換而言之,她堅持行善已經近三十年。所以,但凡是興都的百姓,幾乎沒有一個是不知道她的。
“豈有此理!”
玉妃從劉千軍的口中簡單了解了事情始末,當即氣得柳眉倒豎,忍不住怒叱一聲。然後,她又脫下披肩,親自彎腰為楊家女孩披上,並扶她起來,“姑娘,你起來。莫怕,隨我一起進去,我一定要當面與鎮司大人對峙,給你討個公道!”
楊家女孩仿似終於見到希望,感激涕零,“嗚嗚,謝娘娘大恩,謝娘娘……”
“謝娘娘大恩……”
楊家親友也一起跪拜,高呼謝恩。
玉妃一身潔凈,卻一點不嫌棄女孩骯髒,攙着她,虛手一抬,“各位鄉親快快請起,莫要受凍了。劉千軍,你隨我一道與這姑娘進去,我今日一定要親自給她討個公道!另外,你且派人送這幾位鄉親回去,好生關照,切莫讓他們再受傷害!”
“是!”
劉千軍低着頭,領命行事。
玉妃牽着楊家女孩,“來,姑娘,我們走。”
“謝娘娘大恩……”
楊家女孩一開始還有些猶豫害怕,但是一看玉妃溫柔的目光,心中就像找到了依靠,安心之餘,鼓起勇氣跟着她一同進入了司衙。
圍觀者一看這情形,不多久也都散了。隨之散開的,還有玉妃為民伸冤的消息,為玉妃的善行又增添了一筆濃重的色彩。
然而,此時司衙內卻是另一番情景。
“娘娘?”
楊家女孩瞪大眼,愣在原地。
通司大堂,作為司衙審案的地方,原本該是像懸挂的‘光明正大’的牌匾那樣光明正大的,但這時卻顯得有些陰暗。
玉妃一進大堂,冷不丁地甩開女孩。在裏面,有侍女準備好了泡着紅花的溫水,玉妃一臉嫌惡,將手浸入水中用力搓洗。
砰。
大門一關。
楊家女孩一抖,瑟瑟回頭,卻見劉千軍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門口,把門關山了。後者垂着頭,不發一言地從她身邊走過。
“娘,娘娘……”
“這該死的酸臭,讓人作嘔!”玉妃罵了幾句,然後一甩手把裝水的金盆打翻在地,‘嗙’地撒了一地。
“娘娘,玉妃娘娘……”
楊家女孩仍舊不願意相信,努力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容,想要向前去。
劉千軍拔出長刀,攔住了她。
玉妃接過侍女遞過來的絲巾,看都沒有回頭看一眼,朝後堂走去。在進入堂口的時候,她隨手就將手中的絲巾丟了。
楊家女孩只覺一股一股絕望迎頭潑下,大聲尖叫,“娘,娘娘——”
“嘿,嘿嘿嘿……”
兀然,堂口裏傳來一道陰柔的笑聲。
楊家女孩一震,彷彿聽到了噩夢的迴響,整個人僵住了。
劉千軍握着刀,低着頭見不到表情,只是慢慢往後退,退出了大堂。與之相對的,堂口出走出來一個身穿銀色毛裘的青年。
楊家女孩見到他,瞳孔一顫,渾身不自禁地瑟瑟顫慄。
“嘿嘿,嘿……”
青年一臉笑容,卻透着一股讓人不寒而慄的陰邪,“嘿,小娘皮,意不意外?驚不驚喜?嘿嘿,你沒看錯,又是哥哥我啊,嘿嘿……”
女孩腳一軟,跌倒在地,徹徹底底崩潰了,“嗚嗚啊啊啊,你,你不要過來,你,娘,啊,娘娘,玉,玉妃娘娘,救命,救命啊,救命啊——”
“嘿嘿哈哈哈——”
“啊,啊啊——”
凄厲的慘叫聲,響徹了整個大堂。在‘光明正大’的牌匾下面,在面館裏發生的齷蹉一幕再次上演,並且愈加的窮凶極惡。
咔。
劉千軍握刀的手青筋凸顯。
不過一牆之隔,大堂內的動靜,瘋狂的虐笑聲,女孩的慘叫求饒……後堂聽得一清二楚。然而,在場的人卻充耳未聞。
首座上,坐着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白面無須,五官正氣,正是司衙鎮司豐順文。他拿起茶杯,颳去浮沫,好整以暇地問:“劉從,你是前年升的千軍吧?”
“回大人,是的。”
“嗯,我記得五年前你才是百軍,短短三年就升任千軍,可謂前途無量了。”豐順文點點頭。
“那是,劉千軍可是二哥看重的老部下了。”
玉妃坐在副座上,對劉從笑道:“我二哥時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說你得力能幹,是難得的猛將,即便提個萬戶也不為過。”
劉從低下頭,客套地回了兩句。
玉妃笑而不語,捻起一粒樹莓送進口中,眼內卻是閃過一抹不快。
豐順文看他一眼,轉換了個話題,“劉千軍,我聽說你前一陣子喜得貴子,可有這事?”
“哦?”
玉妃媚眼一揚,似是頗有興趣。
劉從的面色一變,但轉瞬即逝,平靜地如實答道:“多謝大人關心,內子確實在月初誕下一子,現在正在家裏休養。”
玉妃笑了,“呦,有這種喜事?怎麼不早說?要不是大哥問起,我還不知道吶。”
“家中小事,不敢驚擾娘娘和大人。”
“呵,怎麼就是小事了?你是我二哥手下的得力幹將,自然算是我們一家人。”玉妃示意侍女,“去,將我今日帶來的如意包好,再取千兩銀鈔,派人一併送到千軍大人府上。”
“是。”
“這可使不得!”
劉從急了,連忙上前,單膝跪地,“娘娘,所謂無功不受祿,卑職何德何能受此賞賜?請恕卑職斗膽,懇請娘娘收回成命……”
“哦?”
玉妃一蹙眉。
豐順文見此,卻是一笑,道:“豐雅,軍中有規矩,不得私下收授錢財,你這一送還送千兩,是怕別人不知道他發了一筆橫財嗎?”
玉妃點點頭,似是被說服了,於是改口道:“也對,是我考慮不周了。這樣吧,銀鈔就不送了,只送那如意就好。”
“娘娘……”
“如意如意,萬事如意。”玉妃打斷劉從,似笑非笑,“雖然不是什麼值錢東西,但是放在家裏求個平安,消災擋禍,也是不錯的。”
劉從的面色一變,略微一頓,低頭領了,“那,卑職謝娘娘賞賜。”
玉妃‘噗哧’一聲笑了,“這才對嘛,哎呀,快起來,自家人,客氣什麼。”
劉從再次謝恩,這才站起來。
與此同時,隔壁已經沒了聲響。
眾人默契地等了一會兒,然後那青年就衣衫不整地走了進來,提着褲子,臉上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玉妃一驚,從座位上一彈而起,“哎,朝兒,你看你,快些穿好衣服,不要着涼了。”說著就上前去,親自為青年穿衣系帶。
豐順文喝着茶,裝作看不見。
青年張開手,任由玉妃幫自己整理,嘴裏有點不耐煩地嚷嚷,“唉呀,不好玩,娘啊,我不想回去,我還要出去玩一會……”
“玩什麼,這都什麼時候了?晚膳前不回去,你看你父皇不把你臭罵一頓。”
“這不還有一下午嘛?反正我不回去,我還要玩。”
“不行,絕不行。”
玉妃斷然搖頭,“你要玩,回宮裏一堆人候着,隨你玩。”
青年不高興了,“宮裏的那些女人有什麼好玩的,她們都知道我是誰,還有什麼樂子?沒一點意思,還不如去逛花樓。”
“你!唉,朝兒,這話可不能在外邊說,尤其在你父皇面前,知道嗎?”
“行,行,行,不過反正我不回去,我還要玩。”
“朝兒,不是娘不讓,而是今日不同,你那大哥今早上回來了。”
“我管他……”
忽然一頓,青年瞪大眼,“什麼?誰回來了?”
玉妃白他一眼,“你大哥!”
“大,興,興民?”青年跋扈的表情一下就卡住了,甚至有點結巴。
“除了他還有誰?”
“不,不是,他,他怎麼回來了?他不是,他回來做什麼?娘,他回來幹嘛?他……”青年竟然有點手足無措。
“自然是你父皇召他回來的,至於回來做什麼……”
玉妃幫他整理完畢,又捋捋衣領,這才滿意地摸摸他的臉,溺愛地道:“這你就不用管了,你只需要知道,有娘在,有你外公在,有大舅二舅在,你不必怕他就是了。”
青年咬着牙,硬着脖子‘哼’道:“我,誰說我怕他?我怕他做什麼!哼,我早就想找他算算舊賬了!這回總算是有機會了!”
“呵,這話也不興說,你們可是親兄弟。”
“哼,誰跟他親兄弟……”
“好啦!”
豐順文見青年越說越不像話,截停了,“閑聊就聊到這裏吧,時間不早了,興朝,你先下去梳洗一下,我跟你娘還有話說。”
青年還是不情願,“娘——”
“朝兒,聽你舅舅的,去吧。”
“我……,嘁,煩死了!”青年原本還想再掙扎一下,但是豐順文不耐煩地一瞪眼,他立刻就老實了,負氣地甩袖而去。
豐順文站起來,“劉千軍,前堂就麻煩你收拾一下了。”
“是。”
劉從點頭領命。
“那就麻煩劉千軍了。”
玉妃笑着客氣了一句,然後就隨着豐順文一起離開了。
轉眼,內堂就剩下劉從一人。茶水未涼,還在冒着裊裊熱氣。劉從站了一會兒,然後轉身走出內堂,來到了大堂。
大堂里一片狼藉,楊家的女孩就躺在審案的大案上。她的胸膛微微起伏,還有微弱呼吸,但雙眼死灰,已經失去一切光彩。
劉從面無表情地抽出長刀。
后廂,所有下人都退避了。
“大哥,仙師那邊怎麼說?”
“還沒回信。”
房間裏,熏香迷人。豐順文脫去外套,倒了一杯熱水。
玉妃皺眉,“怎麼這樣,他可是收了我們……”
“豐雅!”
豐順文打斷她,凝聲道:“仙師自有他的打算,我們既然相信他,他就必不會讓我們失望。”說著,他朝玉妃打個眼色。
玉妃雖有不忿,卻只得無奈打住。
豐順文揉揉額頭,“不過,既然他回來了,我們就得重頭計議了。”
“二哥怎麼說?”
“他能怎麼說?整一木頭腦袋,整天只知道打打殺殺。”
“父親呢?”
“還未回信,不過應該就這兩天了。”豐順文接着安慰道:“這事你就先別理了,我們會處理,你只管在宮中看着那女人就行了。”
“嗯……”
玉妃點點頭,然後看豐順文心不在焉的樣子,臉頰莫名地一紅,便轉身走進內室。隔着單薄的紗簾,若隱若現的,她開始寬衣解帶。
豐順文喝一口水,眼角不時斜瞥。
玉妃的聲音從裏面傳來,若帶羞澀,“順文,你,進來一下。”
“咳,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