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醒之日
下午三點以後，用餐高峰過去，多數外賣騎手會選擇在這期間抓緊時間吃飯、充電，準備下午到深夜的奔波。
嘈雜的快餐店裏，幾個騎手聚在一起一邊吃飯一邊東拉西扯。
聞離曉面前擺着快餐盒，眼神沒有焦點，似乎在神遊天外。
和他一樣穿着藍色的“速鳥”騎手制服的夏周咬着肉夾饃，拍了拍他的肩膀：“離曉，發什麼呆，趕緊吃啊。”
聞離曉彷彿回過神一般“嗯”了一聲，低頭看了眼乏味的白米飯配炒菜，明明面無表情卻清晰地表達出了嫌棄的意思。
夏周三兩下吃完肉夾饃，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含混不清地安慰他：“不好吃也沒辦法，快餐就這樣，快點吃了還得跑單，周末我們出去下館子。”
聞離曉掃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把夏周胳膊放了下來。
他不是嫌棄快餐不好吃，是人類的食物根本滿足不了他的需求。
夏周沒察覺到聞離曉的動作，低頭專心幹着自己的飯，偶爾抬頭和同伴們閑聊，話題無非就是極品商家、極品客戶，或者炫耀老婆孩子。
全都是跟聞離曉毫不相干的東西。
聞離曉伸出手，端詳着自己的手掌。
五指修長、骨節勻稱，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雖然天天跑外賣，但因為戴着手套也沒有晒黑，除了掌心有些繭之外可以說是非常漂亮的人類的手。
卻不是聞離曉用慣了的、可以隨意變幻纏繞的觸手。
說到底他、不，祂甚至不是“聞離曉”。
祂一直居於深淵中，曾經深淵之外的人類對他敬畏的稱呼是“深淵之神”。
和低等的、需要信仰維持的邪神不同，祂是更高等的、擁有全知全能的神靈，對於發展眷屬和信徒幾乎不感興趣，常年處於沉睡狀態。
而就在幾個小時前，祂從沉眠中蘇醒，看到的不是習慣了的深淵黑暗，而是明媚得有些刺眼的陽光。他的視野也從神靈的全知之眼退化成了屬於人類的雙目。
簡而言之，祂變成了人類。
人類需要碳水化合物，但神靈的食物是“神秘”。
聞離曉看着那不含一絲神秘的白米飯，感受着這具人類軀體的胃部正在向他傾訴對能量的渴求，還是無可奈何地伸手拿起了勺子。
旁邊一個中年騎手笑了起來：“你吃米飯還要用勺子啊？”
聞離曉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內心瞬間閃過了一百種把這個褻瀆神靈的人類變成一灘爛肉的方法，最後還是泄了口氣。
附着到這具人類的軀體上之後，聞離曉發現他空留着深淵之神的位格，一絲一毫的力量都沒有——對於神靈來說，全能即全知、全知即全能，他的力量和他的知識等價，沒有力量也就意味着連記憶都不完整，甚至不具備使用神秘的手段。
他沉睡了太久，也不知道當年的眷屬還剩下幾個、現在又在哪裏……
到底是怎麼回事？
聞離曉這幾個小時裏已經無數次思考過這個問題。
誰有這個能力把他從深淵中剝離、然後投放到一個普通的人類身上？
如果能吞噬具備神秘的東西，他倒是能一點點找回力量。可惜在這座城市轉悠了幾個小時，直到被這個叫做夏周的人類抓來吃飯，聞離曉也沒見到任何神秘。
夏周是原主的朋友，和原主一樣都是外賣騎手。失去大部分知識和記憶后，聞離曉對人類社會新的常識也有很多不懂的，讓他頗有些不習慣。
好煩，想回深淵睡覺。
聞離曉仰頭看了眼天空。
十一月的天氣轉涼，天空籠罩着一層灰濛濛的深藍。聞離曉沉睡之前，天空似乎還是絢爛的七彩，宛如覆蓋整個星球的彩虹，就像隨處可見、隨手可吃的神秘。
現在這是過去多少年了？
聞離曉咬着沒有滋味的白米飯，懷念着神秘的味道，肚子逐漸填飽，心理上更餓了。
這種沒有神秘的人類世界……一會搪塞過去這幾個平凡的人類，他就徒步返回深淵！雖然暫時不具備神秘學的知識，但深淵的坐標他還是記得的——就是靠人類的雙腿可能要走很久……
“我操，我又接到了鬼小區的單子！”
剛才嘲笑聞離曉的中年騎手猛然站起身，聲音大得把快餐店老闆娘的眼神都吸引了過來。
老闆娘本來臉帶怒色，一聽到“鬼小區”這幾個字，頓時像被燙了一下，趕緊低下頭切叉燒，假裝自己什麼都沒聽到。
中年騎手的臉色也蒼白得近乎透明，惶恐地看向同伴們，“怎麼辦，怎麼辦？我家裏還有老婆孩子要養！”
埋頭吃飯的夏周抬起頭，嗤笑了一聲：“什麼鬼小區，不就是以訛傳訛嗎？”
“去芳苑小區跑外賣的、送快遞的，好幾個人不是瘋了就是傻了，甚至有乾脆找不到人的！”另一個騎手小聲道，“聽說已經出了好幾例了。”
“那住在那裏的人怎麼沒事？”夏周喝了口紫菜湯，滿不在乎，“芳苑小區的居民不是還挺多的，我去跑過好幾次，就是個普通的老小區，根本沒那麼玄乎。”
他拍了拍聞離曉的肩膀，“離曉今天上午還去跑過一單呢，這不也沒事？”
幾個騎手面面相覷，有個不服氣的說了一句“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被旁邊的人拉了一下，還是閉上了嘴。
不管怎麼說，夏周擲地有聲的話語出來，中年騎手的情緒總算沒那麼惶恐了。只是他還是有些害怕：“你們要不要，我單子轉給你們？”
被他看到的幾個騎手連忙擺手。
“你拒接不就行了。”
中年騎手唉聲嘆氣地道：“今天我拒了三次鬼……芳苑小區的單子了，要是再拒，今天就不會給我派單了。”
下午到晚上才是一天外賣的高峰，中年騎手捨不得馬上要到來的賺錢高峰。
聞離曉盯着中年騎手的手機，微微眯了眯眼。
剛才中年騎手站起來的時候，他忽然察覺到了一絲神秘的氣息，就是從中年騎手的手機里傳出來的。
這個外賣派單和神秘有關係？
聞離曉聽到自己的肚子“咕嚕”叫了一聲。
聽夏周剛才的話，自己附身的這個人類上午也送了芳苑小區的外賣單，然後自己就莫名附到了他身上。
聞離曉醒來之後就檢查過，這具軀體裏沒有原主靈魂存在，不知道是死了還是丟了。
也許那個小區和他現在的狀態有關係——就算沒有關係，能找到一點神秘補充一下力量也不錯！
聞離曉很快作出決定，開口道：“單子轉給我吧。”
中年騎手愣了一下，隨後大喜，生怕聞離曉反對，趕緊掏出手機：“謝謝你了，哥哥回頭請你喝酒！哎，老闆娘，給我兄弟加兩個滷蛋！”
……
小吃店外面停着騎手們的電驢。作為神靈的聞離曉當然從來沒有使用過這種工具，好在軀體中殘留着記憶和本能，這種程度的平衡性對他而言簡直易如反……
“砰！”
聞離曉和小電驢一起結結實實地摔倒在地，嚇了旁邊的人一大跳。
一個好心的大媽把他扶起來：“小夥子沒事吧？飯沒灑吧？”
聞離曉按照人類的習慣對大媽表示了感謝，解釋了一句：“人類的身體我暫時還用不習慣。”
大媽：“……”
哪來的中二病。
聞離曉沒有察覺大媽看傻子的表情，嘆了口氣，把電驢扶了起來。靈長類這種只有四肢、還不能隨便伸長縮短實在太不方便了。幸好現在他身上一單都沒有，沒有飯菜灑掉。
就是胳膊磕破了……聞離曉看着肘部流出的血，皺了皺眉，決定暫時不管它。
騎上車，再次對大媽表示感謝，聞離曉誠心誠意對大媽祝福：“你一生將會被深淵庇佑。”
大媽嘴角抽搐，本來還想掏出紙巾給這小哥擦擦血也放棄了，趕緊擺擺手小跑着離開了。
聞離曉習慣電驢的平衡性之後終於不會摔倒了，在手機地圖的語音導航下很快拿到了外賣。
外賣里沒有神秘，讓聞離曉頗有些失望。
他拎着外賣和中年騎手給他打包的滷蛋，手肘和臉上還滲着血，找到了芳苑小區的位置。
老小區的保安亭里只有一個喝茶看報的老頭，聞離曉進小區的時候頭都沒抬。
一進小區，聞離曉便輕輕挑了挑眉。
隱隱約約確實有神秘的氣息，宛如樓道中別人家溢出的飯香，勾得他口中忍不住分泌唾液。
不用導航，聞離曉便順着神秘的方向找到了點外賣的客戶——二單元805。
站在客戶家門口，那股神秘的氣息變得更加濃郁。聞離曉不得不做了兩個深呼吸，才控制住自己破門而入吃掉那聞起來就格外美味的存在的衝動。
他敲了敲門，想了想，遵循人類的規矩打了個招呼：“您好，外賣送到了。”
門內傳來略帶含混沙啞的聲音：“門沒關，請幫忙送進來。”
這個聲音吐字不清，就好像嘴裏含着什麼東西在說話一般。隨着他的話語，聞離曉面前的金屬防盜門“咔噠”一聲打開了開關。
又是神秘的味道。
聞離曉舔了舔下唇，忍住洶湧襲來的飢餓感，拉開了防盜門。
明明還不到傍晚，這戶人家裏卻光線幽暗、死氣沉沉，沒有半個人影，反而在地板和牆壁上有大片大片深沉的污痕，茶几上的杯子東倒西歪，沙發上似乎還有些破損的痕迹。
空氣中漂浮着一層若有若無的咸腥味。聞離曉能感受到人類的軀體對這股腥味的噁心想吐，但他的靈魂卻變得無比愜意，好像一股熱流蔓延到四肢百骸，將他的身心充分浸泡。
但空氣中的神秘太少了，不但沒有讓聞離曉覺得飽，反而讓他更加飢餓。
他的目光投向了卧室——那是神秘濃度最高的地方。
聞離曉走到了卧室門口。
幾乎在他靠近門口的一瞬間，卧室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一雙渾濁、鼓起宛如青蛙的眼睛出現在門口，凸起的眼球死死盯着聞離曉，清晰得能看到眼球中的血絲和狂熱。這個男人的四肢瘦得皮包骨，肚子卻詭異地鼓起，整個人看起來既詭異又噁心，宛如一隻大號的青蛙。
聞離曉冷靜地看着門口的男人，舉起手中的袋子：“這是你點的外賣嗎？”
男人咧嘴一笑，張開嘴，紫色的舌頭“嘩啦”一下掉了出來，幾乎有一米多長，帶着腥臭的口水，蜿蜒向聞離曉的咽喉纏繞了過來，嘴裏含混不清地道：“沒錯，你就是我點的外賣……”
聞離曉望着那幾乎要勒緊自己脖頸的舌頭，輕輕吸了口氣又吐了出來，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原來送外賣是這個意思——那我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