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山村
世人有言,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句簡簡單單的話,道出了世事無常,卻道不盡,人生苦厄。
世間願把人分為三六九等,上三等人的慾望,在高處永無止境的擴張;中間之人猶如那晴空風箏,被拖着長線四處飛盪。
下三等人,彷彿被世間萬物所擯棄,操心的永遠是下頓口糧,攜着沉乏的皮囊,顛沛流離也許就是他們最好的宿命。
永濟年間,戰火灼燒着大地,沒有一處不被沾染,熊熊的烈火誓要把這大地燒成一片虛無。
北燕一個支離破碎的皇土,外有各國爭討,內有動亂不斷,各地藩王紛紛自立,流離之人在這大地之上比比皆是。
正值入冬,西北邊陲還尚存一處完好之所,“青山村”,取自青山綠水,本該詩景如畫之地,放眼望去一座座的“土坡”,聳立在此。
這村子也不知道中了什麼邪,連年欠收,顆粒不存,很多走投無路的年輕人,紛紛棄祖而去,只有少部分的老者,固守着偉大的祖業。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群雄並起的北燕,面對這片荒土,誰都提不起興趣。
這地方要人,沒人!要糧,缺糧!打下來當擺設當掛件嘛?
事實上也有不知死活的幾人要來爭,結果爭來佔去,誰也沒占明白個所以然,還耗費了不少時間和糧草,最後相當有默契的一起撤離。
撤離那夜,老村長他們站在村口,揮舞着泛黃的白色糙巾,老淚橫涕,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擦。
家家戶戶都以為這個村有人管了,甭管是清官還是貪官,強盜亦或是土匪,反正我們一無所有,只能是有機會過的更好,不存在更糟糕的處境。
現實總是喜歡打人臉,看着一個個飽食觀音土的老漢,望着個個家徒四壁的村子,一陣微風吹來差點就當場送走幾個。
撤離的幾位豪強,其中不乏有些狠角,闊綽的散了些雜糧,能望在這亂世招攬些民心。
一眾豪強,看着全村人的送別,心裏那叫個不是滋味,咱是過來打家劫舍的,怎麼感覺活成了救世主。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這只是村子裏的一個插曲,人在飽受飢餓痛苦之時,土匪強盜與常人焉何不同?
不過要真論起來,他們還是有些怕的,上天有時也是公允的,萬物相生,皆有所克。
不遠處的一座荒丘之上,一個瘦弱少年東瞅瞅西看看,一步三回頭,像是個泥猴一般,又竄又跳。
山路崎嶇,在這廣袤的山頭上,只見其好似尋到了什麼,突然停下了腳步。
彎腰伏地的他,開始用佈滿老繭的雙手,賣力的刨着沙土,好像在尋寶一般,不一會便挖出了,半丈有餘的深坑。
“哼,十幾個坑了終歸還是讓小爺逮到你了吧。”
面露喜色的少年自言自語着,“就是小了些,罷了罷了,天色不早了”,便匆忙上了路。
至於那土中之物,則被他貼身藏於懷中,悠然自得的少年哼着小曲,邁着小碎步,消失在了夕陽之下。
正值入冬,北風如同一隻下山猛虎,呼嘯於天地之間,在這片沒有草木的地方,更是助長了它的凶勢,異常驚猛。
在一座山腰間,有這樣一地,頂無寸縷,檐無寸長,光滑的四壁,撐起了一座虛無其表的小廟堂。
放眼望去,這廟堂之內空曠如野,倒是顯的異常的乾淨,甚至連少許的墊腳野草也沒,就在這樣一座破廟裏,時不時的卻能傳出一些嬉笑打鬧之聲。
“乖過來,讓哥哥看看長高沒有”。
“兩文錢摸一次,時超一刻再加一文”!
追着聲音尋去,只見另一個“泥人兒”,靠着光滑的牆壁,坐在地上慵懶的要着價!
“嘿,你這小小年紀,鑽錢眼了?我可是你哥,關心下你的發育有問題嘛”?
“嘿嘿!撿的!概不賒賬!”
從對話中不難看出,另一個“泥人兒”在話語間,佔據着全部的主導權。
眼看話已至此,白天的“泥猴子”已是敗下陣來,但嘴上卻不依不饒的理論着;
“就現在這兵荒馬亂的,就算我給你一錠金子,難道你能花出去不成?”
“到了最後,還不是得好心的哥哥我,替你存着”。
“你說你這廢一大圈勁,兜來兜去也沒個結果的東西,與其這樣倒不如,你哥我直接給你記賬上的好”!
“放屁”!
一聽到“記賬”這個熟悉的詞彙,“泥人兒”差點就原地蹦起來,張口吼道:“你欠姑奶奶我多少銀子了,白花花亮閃閃的雪花文銀吶!”
吼叫完的“泥人兒”,身體開始輕微顫抖了起來,但嘴上依舊不依不饒的補着刀,“還花不了,那是用來花的嘛,那是姑奶奶的嫁妝!”
聽着剛剛的怒吼,“泥猴兒”也是嘴硬的小聲回懟着,“嫁妝是攢出來的,不是吼出來的,再說錢不就是用來花的嘛?”
惡狠狠的一個眼神瞟來,彪悍的人生不需要過多的解釋,有時只需要一個眼神足矣。
瘦弱的少年感受着,面前女孩殺豬般的眼神,彷彿就是再說後果自負!嚇的他趕忙停下了碎嘴。
事情結束了?不!遠沒有那麼簡單!
既然都已經提到這了,看着小女孩不肯罷休的眼神,看來今天這個賬,就是天王老子來她也是要定了!
但反觀少年也不是個簡單的主,開始了裝聾作啞,答非所問,不管少女怎麼索要,就是不予正面搭理。
看着少女步步緊逼,事情發展到了最後,可能是煩了她的騷擾,少年索性頭一歪嘴一抿雙手一灘,腰部靠着另一側的牆體翹起了二郎腿,一幅一窮二白的樣子。
這該咋辦就咋辦的無恥模樣,頓時把小女孩氣樂了,哈哈的大笑着,笑着笑着,可能是有點笑噎住了,細小的軟舌繞着唇邊一抹,“要不姑奶奶犧牲一下,沒有銀子肉償也罷”。
看着妹子眯成月牙狀的小眼睛,場面一下子窘迫了起來。
剛剛還在弔兒郎當避事不答的“泥猴兒”,突然站到了女孩身前,左手拍着胸脯再三表示,“錢我會儘快還你的,一個子都不帶差的那種”!
小女孩則對他們現在的處境一清二楚,飯食都是有一頓沒一頓的,可笑的哪裏還有什麼錢財,但還是強忍着委屈,問了一句:“真的?”
話音剛落,“泥猴兒”便搶着繼續保證了起來,“比真金都真,我王某人出來跑江湖,走的就是信譽二字,還能差你個小姑娘的三瓜倆子?”
聽到這令人放心的回答,女孩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紅潤的嘴唇都明顯的乾癟了下去。
觀察細微的男孩,頓時也感受到了她的不滿。
剛拍完的左手還沒焐熱乎,轉身又掏出了右手,啪啪的拍起了胸膛。
“妹妹你放心,等你長大,哥一定給你安排個好婚事,保證讓你衣食無憂,每天都開開心心的。”
“哥這邊還等着親手給你掛上鳳披,抬一手大花轎嘞。”
委屈的少女,聽着面前這個小男人的再三保證,眼眶一下就紅了起來!
“哥,你是嫌棄我嘛?”
說著便扶起了自己的雙腿,完美的蜷成了一個球,低沉的嗚咽聲緩緩的響了起來。
霎時間驚慌失措的少年,趕忙熟練的安慰了起來……
一陣陣的小雨緩緩停了下來,雨過天晴的小月牙,掛上了眉梢。
“哼!早答應我,我用的着哭嘛,都怪你,哭的我怪累的!”
看着笑的如此燦爛的妹妹,男孩低頭看了看自己露着八個腳指頭的鞋子,一聲發自內心的苦笑,唉。
“哼,笑的真丑,快點快點‘餓了…餓了…’”
“話說王衍也真夠壞的,我現在嚴重懷疑,你有餓死你未來‘媳婦’的傾向,是不是私底下你都盤算好了,餓死我方便你納個更小的回來啊!”
“得得得,小祖宗,您才十歲,更小的是不是我得去娘胎里尋啊。”
“好啊,你果真有這個想法!”
氣沖沖的小女孩咆哮道,“現在開始都不背着我了,找多大的都讓你算好了,我咬死你這個殺千刀負心漢。”
一個小跳,男孩靈活的躲開了一招猛虎下山,“行了我趕緊做飯去了,要是再陪你玩下去,咱倆就真成亡命鴛鴦了。”
走出廟宇的男孩,開心過後滿臉盡顯頹廢,“你遲早會知道的,將來跟着我,只會一直清貧下去。”
唉,一聲嘆息過後,男孩繼續用着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自嘲着“算了,不可能的!”
小男孩用力的錘了兩下心口,大聲的告誡着自己,“我王衍的‘妹妹’,以後註定是要大富大貴衣食無憂的!”
轉頭間,看着廟內嬌小的身影,“希望你以後長大,不會嫌棄我這沒用的哥哥吧。”
回過頭來的“泥猴兒”,雙手慢慢掏進了胸口,取出了那白天被其藏入懷中的“珍寶”,大步朝着泉邊走去。
破廟中不知不覺的妹妹,緩緩的睡了過去,當她再睜開眼睛,一個洗的異常乾淨的瓦片,擺放在了她的面前,而那黝黑的瓦片中,則是盛放着一節節黑色的小塊。
王衍看到她醒來,趕忙催促道,“快吃吧,算你走運,今天這個是你最喜歡吃的嵐樹根,味道帶點甜哦。”
剛剛睡醒,睡眼惺忪的小姑娘,在王衍的引導下,小口小口的咀嚼了起來,絲毫不在意身邊之人,而身側站着的王衍也覺得理所應當。
看着面前這個細嚼慢咽的小姑娘,已經兩天沒有進食她,面部已經出現了些許的蒼白。
在那老天爺不肯賞飯吃的兩天裏,肚子餓了也就只能飲些山間的清泉充饑,這小口咀嚼的憔悴模樣格外的讓人心疼。
剛吃沒幾口,小女孩便停下了嘴,這下有了力氣的她,大聲嚷嚷着不好吃,更揚言道這是要膩死她嗎?
這時隔兩天的唯一一頓飯,在一句“不吃了”的話語下,便草草的結束了戰鬥,轉而又對王衍抱怨着,說是想吃果木的根。
王衍也只能勉強應聲附和,軟磨硬泡的讓她在吃一些,“等過些日子會有的,果木會有,松木也會有的,先吃點這開開胃,等過些日子,哥哥帶你勢吃天下!”
女孩則是恨鐵不成鋼的講道,“榆木疙瘩,吃都不會吃,嵐木偏甜發膩,偶爾吃吃還行,不信你試試。”
王衍看着生冷的嵐根,吞咽下了口水,再也忍不住的他,低下頭大吃了起來,因為他知道妹妹如果說不吃了,那就真不會再碰這個一下了。
妹妹看着王衍吃着倍香的那股勁,甜甜的笑了起來。
她只是兩天沒有進食,而王衍則是五天沒有入腹之物了,這個男人總是想的讓她吃飽,讓她活下去。
哪怕她吃不下的東西,也會留成她的下一頓,看着瓦片上平平無奇的樹根,是多麼寶貴啊,這東西可不是天天都能找到的。
在她心裏,只有面前這個人才撐得起“男人”二字,若不是她曾經絕食幾天,這個男人只怕早已倒在了,這樹根日益稀少的年月里了。
“哥這真是咱們的最後一頓了嗎?”
“恩,明天起來就上路,嘴裏塞的滿滿當當的王衍,一邊吃着一邊述說著外面的事。”
“朝廷那邊催得緊,馬上就到咱們村了,北燕剛在南荒那邊吃了敗仗,朝廷下令徵兵,但凡有腿就得衝上前陣,現在又恰逢大荒,聽說附近已經抓了不少難民充軍了。”
看着天天卧倒在地的妹妹,王衍眼中漏出了一絲毅然的神色。
“哥,其實咱們天天窩在這裏,也不見得有人記得咱倆吧,我甚至都快忘了這個村叫啥了”。狡詐的小女孩快速思考着現狀。
“這個你放心妹妹,此等天降的好事,你村長伯伯肯定忘不了我,沒準現在都已經走在了替我報名的路上了!”
“說實話我這招誰惹誰了,村子不讓我進,粗魯的把我攆出來也就算了,還家家戶戶防着我,難不成我比那強盜、土匪還要了得?”
“更可氣的是,那一村的人,飯都吃不上了,都跑去吃觀音土了,就這家家戶戶還能富裕出個火盆錢來,是早跨一次,晚跨一次,勤的狠嘞!”
越說越來氣的王衍,好似極富正義感的正在揭露,這個村子的本質,句句不離抱怨。
“最後我人都走了,他們還是不肯罷休,也不知道從哪請了個大師回來,‘除霉’?這一天天也不知道提防誰呢!”
呵呵,妹妹一聲冷笑,倒頭閉眼就睡,就剩下風中獨自訴訟着不公的王衍。
男孩名叫王衍,是一名孤兒,曾經幸運的被一對中年夫妻收養,當他以為這是新的開始,沒想到卻是惡夢的起點。
王衍從小就運氣不好,也不是不好,就是喝水容易嗆着,走路容易崴腿,別人出門是看黃曆,他出門“全憑天意”。
這對夫妻把王衍收養之後,就開始給王衍灌輸行乞等下三濫招術,完全是把這娃娃的優勢,發揮到了極致。
王衍也就成了他們,名正言順的搖錢樹,動不動就打罵於他。
這樣的日子,王衍也是咬着后槽牙,抱着活過一天便賺他一天的信念,苦苦支撐着。
很遺憾他那對養父母,明面上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但殊不知危險好歹的夫妻倆,卻留下了這一個活寶。
很幸運的在一次輕微地震中,年久失修的房梁跌落,一梁兩命,創造了全村甚至全鎮的唯一死亡率,也是自此王衍又開始了,屬於他的漂泊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