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你來了 唯獨他們,前所未有的完整。……
深紅漩渦里的第一大陸,仍然保持着和上次進來時相同的樣子。
只是蒼穹之上的光卻比之前要黯淡了許多。
當陸譴再次踏足這裏的時候,那種劇烈的心臟跳動,不僅沒有平息,反而愈發沉重起來。
真實的開砳舊址已然面目全非,如今看到的一切,不過是從舊祭躍門中反射出來的過去的殘影。
張厭吾站在陸譴身後。
他本應是一個對現世的一切都失去求知慾的亡靈,可這一刻,身體中舊祭的力量在蠢蠢欲動。
張厭吾知道,他靈魂深處被召喚的牽引不是錯覺。
陸譴想要重啟舊祭的躍門,必須要有他在。
只是張厭吾遲鈍的腦子,不足以讓他在短時間內想清楚,陸譴改變主意的原因。
他只知道,陸譴現在需要他了,於是他跟來了。
“這裏有什麼?”張厭吾忽然問。
陸譴佇立在祭台前,聽見張厭吾的聲音以後,回頭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嗎。”
陸譴的反問並非沒有道理。
既然張厭吾能夠受到舊祭的召喚,那麼他應該也會比常人感應到更多時空躍門傳遞的能量波動。
但張厭吾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神明舊祭擁有開啟時空和創造時空的力量,如果此刻,我開啟了舊祭,那麼可能出現兩種情況——”
陸譴向他解釋,但又並不看向張厭吾,而是輾轉將目光落在祭台的某處,好像那裏有什麼等待他找尋的東西。
“什麼?”
“我們會進入到某個時空,或者,會找回這個時空殘缺的片段。”
張厭吾不解:“找回?”
“舊祭中被封閉的時空,被稱為時間廢墟。在那裏,一切都是靜止的,整個世界永恆地停留在被封閉的那一天。就像你現在所看到的這片大陸,它沒有日升日落,不會起風下雨,你即便推倒這片高台,不久后,一切都會回溯。”
陸譴耐心地告訴了他,“如果重啟舊祭,這裏的殘影就會散去。”
“那我們要,重啟?”張厭吾並不介意自己以一個工具人的身份被陸譴所使用,他只是好奇地問,“裏面封閉的是什麼?”
“失去的記憶。”陸譴垂了眸,頗為淡漠地說,“也或許,只是徒勞。”
“那打開它吧。”
這是陸譴第一次聽見張厭吾以一種算得上是堅定的口吻,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張厭吾向來是沉默的,他跟隨其他人的選擇,永遠在做並非自己意圖的事。但張厭吾也並沒有什麼欲.望,所以別人說什麼,他便點頭照做。
但現在,他卻在陸譴面前,毫不猶豫地說:“打開它吧。”
陸譴:“你希望重啟?”
張厭吾忽然摸了摸心臟,說了一句讓陸譴訝然的話:“不知道,但我覺得少了什麼。這很不舒服。”
“你記得游尋的事嗎。”陸譴說話時,不自覺的將手中的原型腕扣握緊了一些。
“記不清。”
“這個腕扣是誰給我的?”
“忘了。”
陸譴忽然怔了怔,眼神有些冷:“你知道我是誰。”
他問張厭吾的話,分明是站在過去的立場,但張厭吾毫不猶豫地回答了。
張厭吾知道他就是六千。
“原本不確定,現在確定了。”張厭吾很誠實,“你過去偶然釋放的能量源,和你現在的精神力,有一樣的力場。”
陸譴看了他許久,但張厭吾始終一副雷打不動的模樣,不緊張不心虛也不示弱。
“看來是我疏忽了。”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陸譴才意識到,其實他並沒有那麼在意身份的暴露。
他很感謝張厭吾那張總是面無表情的臉,對一切意外的場面都異常鎮靜的反應。
至少讓陸譴在這一刻,感到自己的兩種身份達成了意外的融合。
短暫的沉默后,他們終於不再聊這些與今天的目的無關的話題。
張厭吾想要打開舊祭,陸譴何嘗不是。
只是陸譴顧慮得更多。
倘若時間廢墟里鎖住的片段,只是瑣碎的人生,那麼陸譴可能要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
但他重新看向祭台的時候,卻發現這種顧慮消散了。
當陸譴決定來到這裏,他就已經選擇了為此承擔全部後果。
一人躍上祭台,相視一眼。
張厭吾說:“感受不到能量波動。”
陸譴也蹙了眉:“有人動過天祈。”
天祈最初落入深紅漩渦,應該就是回到了這個祭台。它在不被人開啟的情況下,不可能被傳送至其他大陸。
但現在,陸譴和張厭吾都感受不到舊祭的能量,那隻能說明,誰在他們之前,開啟了時空躍門。
那種記憶殘缺所帶來的刺痛感再次湧入大腦——
沒有陸譴的能量源,不可能開啟舊祭。
可是誰會擁有陸譴的力量?
突然間,陸譴的私人通訊響起。
他的通訊器是么蘭原煞費苦心定製的,訊號輻射範圍極廣,哪怕是在深紅漩渦里,也能隱約接收到。
陸譴拿出來一看,果然是么蘭原。
他和張厭吾來到菲拉堡用掉了將近一十個航行時,么蘭原想必在這段時間已經徹底清醒。
陸譴接起電話,就聽見么蘭原震聲吼道:
“陸譴你給我回來!你瘋了嗎你,知不知道開啟天祈什麼後果?!要是災厄真的因此想起了殺掉你的辦法,你完了,完蛋了!”
陸譴由他吼,過了整整兩分鐘,聽見么蘭原聲音變小,才淡淡開口:“說完了?”
么蘭原喘着氣道:“你別亂來,你才活過來幾天,這就膩了?非要找死?”
換做平日,么蘭原肯定不敢這樣和陸譴說話,但他現在是真的慌了。
他全然忘了是自己在喝醉的時候慫恿的陸譴。
陸譴也並不把原因歸責於他,因為來到這裏,是陸譴自己做出的決定:“我會承擔後果。”
“誰讓你承擔!”
么蘭原一聽他這話,就知道勸不動了,於是火氣蹭的冒上來,“你不動它不就好了嗎?現在災厄不是消失了嗎?只要你和它永遠保持這樣的平衡,世界不就和平了嗎?”
“宇宙沒有永恆的平衡。”
“至少在這一刻它有!”
“我不擅長逃避。”
“那你也別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么蘭原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克制着自己的情緒,放緩聲音,勸說道,“陸譴,你再想想吧,真的,那東西一旦打開,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陸譴明白么蘭原的懇切。
么蘭原喝醉的時候有多洒脫,此刻就有多心虛。
可陸譴的動搖是極其少有的,不是每一次都能被說服。
此刻他就並不聽取么蘭原的建議。
“我過去的每一步,都不能回頭。”
通訊器忽然傳來訊號不穩定的滋滋聲,陸譴不確定對方是否能聽到,只是兀自地說完了自己的話:
“但我仍然走到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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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柏抱着創世方跳入時間廢墟的時候,並沒有想太多。
他自作聰明地認為,幾萬年後他和六千會再相遇,都是命中注定好的事。
所以如果讓亞什就那麼跳下去了,那他們的未來也就沒有了。
直到從躍門中跌落,摔得四腳朝天,他才猛然驚醒:誰能證明亞什就是六千呢?
就因為信息素的味道?就因為一雙漂亮的金色眼睛?
六大文明的末日結束在戚柏跳下祭台的那一刻,躍門將他帶入了這個看上去和第六大陸並無差別的世界。
戚柏一邊責備自己衝動,一邊卻又忍不住期待着,亞什趕緊找到辦法來救他——既然是救世星,肯定有辦法的吧?
最初,戚柏堅定不移地相信着。
時間廢墟里的一切,停留在了他進入這裏的那一天。
因為力量不足以和災厄抗衡,戚柏沒有成為“鎖”的資格,因此災厄從創世方里逃出去了一部分。
戚柏不知道這代表了什麼,他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在未來的三萬年裏,他沒有聽說過災厄這東西,那應該就是……沒有問題吧?
於是戚柏抱着創世方,開始在這個看上去無邊無際,實際上卻只有腳下幾方寸的世界裏漫無目的地打轉。
起初,他設想長大以後的亞什帶着神祭權杖,像個英雄一樣地破開這個鬼地方無形的結界,將他救出去。
這個想法,在第一個百年過去后,徹底消散了。
在這個時空,時間不會流逝,一切都不會改變。
就連戚柏也像是停留在了進來的那一天,不會餓,不會渴,不會老去。
唯一的遺憾就是,他的記憶卻不能只停留在那一刻。
於是無窮無盡的歲月,在他抓不住的時候,從他的腦子裏溜走。
一百年,又一百年,對戚柏來說,計數算時間,是在這裏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最崩潰的時候,戚柏還會和創世方里的災厄聊天。
可惜的是,留在創世方里的,只有災厄沒有意識的部分。
它似乎是災厄的核,和創世方融為一體,它從不回應戚柏的話,就像在報復戚柏封印了它。
第一個千年過去的時候,戚柏已經嘗試了所有自殺的方式。
他確定不會有人來救他了,無論是亞什,還是六千。
大概真如災厄所說,他們進入這裏的那一刻,就註定被世界遺忘。
所以戚柏想方設法地求死。
但沒有用。
因為太陽一出來,時間又回到那一刻。
他毫髮無損地醒來,帶着無數個昨天的記憶,繼續守着着停滯的世界。
於是戚柏終於在無盡的絕望中明白,在這裏,死亡不作數,因此他活着,也正如他死去。
他放棄死了,但他也沒什麼事情可做。
所以戚柏就開始愛上了睡覺。
做夢是唯一可以逃離時間廢墟的辦法。
他可以一連睡很多天。
在夢裏重複着過去。
偶爾做噩夢,嚇到冷汗涔涔,睜眼醒來時發現自己還在時間廢墟里,就突然哭起來——
因為他意識到,噩夢比現實更加生動美滿。
第一個萬年過去的時候,戚柏並不知道。他已經放棄計時。
他從來不知道,漫長的人生是如此痛苦。
一個人守在一個一成不變的世界,永生的同時,也永遠孤獨。
……
這一次,他的夢不知道做了多久,醒來的時候,時間廢墟仍然是幾萬年前的模樣。
戚柏的眼睛比曾經還要漆黑,但沒有光。
因為這裏的太陽是假的,它永遠照不到戚柏的瞳孔里。
這時,大地忽然震動起來。
戚柏猛地抱住懷裏的創世方——
並非他盡職盡責地要封印這個壞蛋,只是因為他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倚仗,只能和一塊冷冰冰的盒子相依為命。
戚柏不敢對任何的變化有所期待。
這些年,他從無數個夢裏醒來,在日復一日中迎接睜眼那一刻的失望。
每個夢都美得讓他以為是現實,但每次醒來,又是反覆的陷入泥淖。
但下一刻,他看見太陽忽然落了下去。
這次,月亮沒有升起來。
戚柏的手指不自覺地摳緊了創世方,因為太過用力,險些滲出血來。
日色昏聵,天地動蕩。腳下的一切好像將要碎裂般搖晃起來。
戚柏猛地蹲在地上,閉上了眼。
如果三萬年前的一切是場夢,那麼現在,他終於要醒來。
……
如果三萬年前的一切,不是一場夢,那麼陸譴終於記起來,他對一個人失信了。
藉助着張厭吾身體中的舊祭,他們來到第六大陸祭台的那一刻,陸譴身體裏曾屬於神祭權杖的懲戒與復蘇之力終於被喚醒。
他不再猶豫,開啟了遺失在第六大陸的神明舊祭。
那一刻,所有回憶伴隨着躍門的開啟,開始湧入大腦、心臟、四肢百骸,每一滴血液都在為過去的種種而翻湧沸騰。
時間廢墟打開的剎那,大地山川都開始劇烈動蕩,
整個祭台被一陣詭譎的光所包裹,腳下的塵沙變成了晶瑩的水,好像要將人淹沒其中。
陸譴眼前一片刺目的白茫茫,但他仍然從這些虛幻如泡影般的光芒中,找到了他弄丟的一切。
他抓住戚柏的那一刻,撕裂的劇痛自心臟蔓延至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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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萬年的時間,足夠磨平戚柏的一切情緒。
無數次失望的等待,使戚柏學會了平靜地接受所有結果。
被拯救,或者被遺忘,對戚柏而言都只是第一天睜眼的一場空。
直到風沙四起,空寂山谷中傳來曠古的悲鳴。
大地山川在眼前坍塌,落日餘暉在天邊消散。
戚柏流下眼淚,但不是喜悅或興奮。
他愣愣地站在那裏,看着被停滯的時間突然重新活了過來。
於是三萬年的一切在眼前支離破碎。
耳邊是呼嘯的風,眼前是昏暗但嶄新的世界。
戚柏張着嘴,大口大口的喘氣,唯恐一切又如手中緊握的沙一般流去,所以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描摹着他所看見的畫面。
但神祭的力量太強,而戚柏久違了這樣的力量對沖,突然感到大腦一陣眩暈,在還來不及思考的時候,陡然失去平衡,整個身體直直向後倒去——
在跌入萬丈高台的那一刻,他好像看見有人從時空躍門的光里向他奔來。
戚柏伸出了手。
縱然已經失望了三萬年,但戚柏依然認定,他能抓住他。
“你怎麼,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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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譴從未如此害怕過。
他把戚柏弄丟了。
從他還是亞什的那天,就將戚柏遺忘在這裏。陸譴以為自己與世界沒有聯繫,重複地過着自認為乏善可陳的人生。
可事實卻是,他把自己最重要的一部分,留在了很久以前。
而他竟然信誓旦旦叫戚柏等他。
這一等,是三萬年。
是連陸譴也覺得漫長到令他痛苦的三萬年。
“祭台倒塌了,整個大陸正在被捲入躍門,快走——”
張厭吾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深紅漩渦里,被封存了萬年的死亡的世界,隨着陸譴重啟神祭的這一刻,終於迎來了它們的消亡。
永遠不會起風的大陸,不曾墜落的晚霞,無法生死輪迴的草木,也開始了最後的陷落。
陸譴將暈倒的戚柏緊緊抱入懷中,用盡全力地抱着他。而迷濛中的戚柏也終於抓住了他最想要的那場夢。
這一刻,身邊的一切都在破碎。
唯獨他們,前所未有的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