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冢泉
走出洞窟的那一瞬間,空氣裏帶着一股冷冽的泥土味向他們撲面而來。
黑水流到這裏的時候竟然肉眼可見的變清澈了,戚柏一激動,從亞什身上跳了下去。
腳踩在地上的剎那,戚柏意識到自己真的從那個鬼地方逃出來了,感動得心臟急跳,撒丫子狂奔。到處摸摸樹,踩踩泥巴,仰着頭呼吸新鮮的空氣。
等戚柏上躥下跳好幾個回合之後,才反應過來一起出來的還有另一個人,於是回過頭來沖亞什招手。
這裏和其他大陸一樣,陷入了被神示的光籠罩的永夜當中。
沒有太陽,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極光從天空投射下來,映襯着地上的人,重重光影,似假非真。
亞什放下褲腿抬頭的時候,正好看見戚柏站在一塊小小的土坡上快活地伸懶腰。
下一刻對方轉過身來,看向自己,淺金色的碎發隨着冷風輕輕揚起,雖然離得不算遠,但亞什覺得戚柏的臉很模糊。
他很難看清楚那個人。
戚柏抬手用力地朝他揮着,竭力地要吸引他的注意力,或是叫他過去一起狂歡。
為這種對亞什來說毫無意義的自由狂歡。
亞什看着戚柏,藏在看不見的陰影中,很淺地抿嘴笑了笑。直到最後也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喂,喂!”
戚柏的手都揮得累了,卻發現對面的人根本沒反應。
他重重嘆氣,叉着腰氣勢洶洶從小坡上飛奔而下,幾十米的距離跑得風馳電掣,很快,湊到亞什跟前。
“不要發獃啦,我們要趕緊走了。”
戚柏一話不說,拉起他的手,“我知道你剛出來肯定不習慣,但是再在這裏站着,就該被人發現了。”
亞什沒有讓他拽動,而是稍稍用了點力氣,掙脫了。
戚柏:“?”
亞什並不打算解釋什麼,抬手指着一個方向,對戚柏說:“從這裏,朝你能看到的最高的山走去。翻過它,最北方有條河——”
戚柏張了張嘴,在亞什說完“河對岸就是祭台”之後,欣慰地點點頭:“你真是個好孩子。”
亞什:“……”
“我最喜歡你這樣善解人意的傢伙。”戚柏拍拍他的肩,毫不遮掩道,“我真的很着急要去祭台,本來還在想怎麼甩掉你——啊不是,怎麼跟你道別,但既然你這麼說,那我也不客氣了,咱們就在這兒分道揚鑣吧!”
戚柏心裏鬆了口氣,他沒辦法承認亞什是個累贅,如果對方一定要纏着他,他可能心一軟又會在這兒耽誤許久。
還好,亞什不僅乖巧溫順,而且很懂察言觀色。
戚柏雖然有些抱歉,但更多的是慶幸。他於是友好地伸出雙臂,要和亞什來個訣別的擁抱。
他以為按照亞什平時的易受驚易害臊體質,怎麼也得推拒一下,畏縮一下。結果亞什很自然地抱住了他。
戚柏象徵性地勸了一句:“對了,你可不要再回去啦。就算外面的世界再陌生,至少還是充滿了生機和希望,你應該往前走。”
亞什嗯了一聲。
擁抱很短暫,分開以後,戚柏就頭也不回地往亞什說的方向走去了。
在那道背影消失在山坡后,亞什終於跌坐在地。
他對於黑水的腐蝕早已習慣,這種程度的疼痛也都是家常便飯——在第一次逃出去以前,他花了將近三年的時間去習慣黑水帶給身體的傷害。
從一開始深可見骨的溶解,到後來慢慢只是皮膚的燒灼,今天帶着戚柏走出來,好像比想像中更痛一點,但亞什並沒有停下。
他重新挽起褲腳,布料被傷口的血水粘連,亞什咬着牙將它們分開,然後出神地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兩條腿。
吶拜緹給的葯已經用完了,這樣放任不管的話,大概要過些日子才能好。
他再不濟也比戚柏會忍痛,帶戚柏出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只是自己是進不去了,要在這裏躺上兩天,等來送食物的開砳人看見他,自然會告訴吶拜緹,再將他關進去。
戚柏的出現和離開,從這一刻開始,都將成為亞什一場短暫的夢。
亞什在決定帶戚柏出來的那一刻,就什麼都想好了。
他埋着頭,看着自己的血把地上的一切浸透。
他的腦子很亂,心跳很快,但奇怪的是,他一點都不後悔。
也許從最開始,亞什就準備好了目送那個人離開。
可這時,一雙腳突然走到視野里。
亞什的瞳孔驟縮,頭皮一陣輕微的酥麻。
但他沒有立刻抬頭。
“你本事可真大啊。”
戚柏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他回來了。
為什麼?
緊接着,亞什看見戚柏捂着臉在自己面前蹲了下來。
有一段時間,戚柏沒有說話,就只是躲在自己的掌心低低嗚咽。
亞什覺得他在哭,但又不知道他為什麼哭。
終於等到戚柏抬頭,那張臉早就被眼淚洗了個乾淨,亞什看着那紅紅的鼻尖,覺得戚柏有些可憐。
而戚柏正望着他,忽然用濃重的鼻音罵道:“我他媽叫你別耍帥了,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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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什覺得自己習慣了被黑水腐蝕,抹上藥,躺半個月就能好。不抹葯也沒關係,他的身體雖然瘦弱,卻異於常人地健康,自愈能力也很驚人。
大概因為他的身體是在黑水的侵蝕下成長起來的,所以再嚴重的傷也終究能癒合。
亞什不能理解的是,戚柏既然要走,何必回頭。
同情,可憐,於心不忍。亞什不需要,也覺得這些東西沒有用。
“不要發獃了,趕緊上來。”
戚柏背過身去,蹲在地上,讓亞什靠過去,又說,“葯沒了,你這個傷估計得養好長一段時間,路是別想走了。我背你。”
亞什的喉嚨就像被一片細軟的羽毛輕輕撓過。
他看着戚柏並不寬闊的肩膀,並不壯實的背,心裏認為應該拒絕,再若無其事地將戚柏趕走。
但最後亞什附身靠了上去。
他知道自己選擇了什麼。比如讓夢做得更久一點,比如成全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的喜悅與期待。
“哇。”戚柏咬着牙把人背起來,嘴上抱怨着,“你怎麼這麼重啊!”但腳下卻一步一步走得很穩。
亞什抿了抿唇,並不回應這句話。他的臉悄悄挨在戚柏肩頭,抬手伸到戚柏眼前,指着一個方向,輕而慢地說:“走這裏,可以去冢泉。”
“冢泉?”
“有很多水,果樹……”亞什想到戚柏說的打獵,說要生火烤肉,就補了句,“也有一些比較好獵捕的獸類。”
戚柏一聽有吃的還有水,立刻高興了起來,腳步也加快了些。
他背着亞什,時不時地問一下關於祭台的事,語氣聽上去沒什麼特別。
但亞什卻能感覺到戚柏的低落。
無論戚柏的腳步多麼輕快,無論嘴上問着多少有關於六大陸的問題,但亞什總能察覺到,戚柏對這個世界其實是並不關心地。
他回來,只是過意不去自己的傷,不是要為他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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冢泉的環境好得超乎戚柏的想像,這裏就像沙漠中的一片綠洲,生機盎然,綠樹環繞。
一潭清澈的泉水安詳地漾着幾圈漣漪,在它旁邊還有大大小小如水窪似的小汪泉水。
戚柏把人小心翼翼地放下,然後對亞什說:“我太臭了,先去洗個澡。你的傷口不能在水裏泡着,就坐這兒,別亂動,知道嗎?”
亞什點頭的時候非常真誠乖順,但戚柏一轉身,他就立刻站起身要跟過去。
戚柏走了兩步就發現了身後的跟屁蟲,他又氣又笑地回頭,說:“你別折騰我行嗎,乖乖坐那兒。”
不管戚柏說什麼,亞什只管點頭,但戚柏只要一轉身,亞什就跟上去。
如此反覆幾次,戚柏連水都下不去,生怕亞什有樣學樣跟着他跳進去。
他冗長喟嘆,最後無可奈何地帶着亞什找到了泉水旁的切口。
兩人坐在切口的石壁上,稍微伸腳就能挨着水面。
戚柏一邊脫衣服一邊打着冷顫,還不忘囑咐亞什:“我的忍耐就到這兒了,你要是敢跳下去弄髒我的洗澡水,我就揍你。”
戚柏說話時總用一些很兇的詞,最初會嚇到亞什,但現在已經沒用了。亞什對於他這種捏造出來的威懾早已免疫。
當戚柏縱身一躍,跳進水裏開始快活地游起來的時候,亞什就坐在岸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第六大陸的極光是紫色的,像日落的紅霞,拖着長長的余影,灑下一大片暖洋洋的光。
水面正把這樣的紫色鋪開,戚柏像條金色的魚,在其間披着一層光。
亞什看見他褪去一身血污和塵土,比祭台上向神明叩首的吶拜緹更加聖潔,忽然就感到喉頭乾澀,眼睛好似被那種無暇的白給刺痛。
他忽然沒來由地想,自己雙腿斑駁的傷痕,風乾的血和膿水,粗糙皮膚上一層層經久乾涸的淤泥,粘稠打結的頭髮……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對這汪泉水以及其間的戚柏的一種褻瀆。
當戚柏愜意地鑽入水中時,亞什收回了視線,悄無聲息站起身子。
他再一次退縮了。
如果還有把夢叫醒的機會,那這就是最後一次。
可亞什剛剛轉身,戚柏噗嚕一聲從水中浮出,然後大喊:
“臭小子,給我站住!”
說著話的工夫,戚柏已經游到岸邊,他渾身洗得乾淨舒暢,扯起衣服一邊穿一邊追向亞什。
“你要去哪兒?”
亞什沒敢看他,低低地埋着頭。
戚柏:“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又想回去黑水窟了是吧?”
亞什的沉默代替了他的回答。
戚柏恨恨道:“就這麼點出息了,一言不合就要回去當囚犯啊。成天想什麼呢你。”
他拉起亞什的手,往另一汪沒被自己禍害過的水窪走去,有些兇狠地命令亞什坐下,然後擼起袖子要幫亞什清理傷口。
亞什起先要躲,但是沒躲開。戚柏比看上去的要固執些。
最終戚柏還是制服了亞什,一邊幫他處理結了痂的傷,一邊開導他:“這世上很多事情都說不定的。你別只看見眼前,只想着日子多麼絕望,你得走出腳下的幾尺地,去找找看,有沒有值得你用一生追尋的事情。”
戚柏說話的時候,亞什一聲不吭,好像聽得很認真。
但戚柏說完,亞什就開了口,相當簡潔的兩個字:“沒有。”
戚柏“嘖”了一聲,撩起眼皮瞪了他一下:“你都沒找過,怎麼知道沒有?你看看你,多年輕啊,才十九歲,你還有很長的人生,不要把自己的命看得太輕了。”
這裏沒有太多東西可以讓戚柏給他做包紮,最終也只能潦草地處理了一下。
等戚柏抬起頭的時候,眼睛有些隱隱地發紅。
亞什的腿幾乎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膝蓋以下沒一塊好肉,讓人很難不懷疑,這人是怎麼用這雙腿走完了那將近百米的距離。
但亞什又沉默,沒有喊過一聲痛。
“行了。”戚柏撇開眼睛,不再去看,站起身子背過了臉,說,“你的傷最好得休養一下,今天先不走了,我們在這兒附近找地方歇一晚上。”
冢泉的環境好,泉水雖然看上去不太適合喝,但周圍卻有很多可以補充水分的植物和果樹。
戚柏覺得這裏很不錯,但他也想到,這樣的地方應該會有別的人過來。
他準備去附近找個比較隱蔽的地方,但又怕亞什跑。
亞什看出了他的顧慮,低聲說:“我不走。”
“我不信,你給我證明一下。”戚柏拿不準亞什的性子,一會兒聽話,一會兒又瞎折騰。
可是他說這句話也只是隨口,亞什能有什麼辦法證明自己不跑呢?
“好。”亞什倒是很真誠地點了頭。
就在戚柏疑惑他要幹什麼的時候,就見亞什俯身撿起一塊大石頭,眼見着就要往自己的腳上砸。
戚柏驚促地叫了一聲,電光火石間搶過石頭,由於驚嚇過度,他連髒話都忘了講,丟開石頭后心有餘悸地喘着氣:“你、你幹什麼?”
“腿斷了就走不了。”亞什說,“讓你放心。”
“……你。”戚柏忍了忍,連做三個深呼吸后,對亞什笑了笑,道,
“你贏了。我信你了行嗎?咱們打商量,你就乖乖坐在這兒,別跑,也別跟着我,就坐在這兒,我馬上就回來——別碰石頭,連旁邊的泥巴也不許玩。”
亞什點頭。
戚柏這一走,心中一百個放心不下,一步三回頭地去確認亞什有沒有跟上來。
這次亞什好像確實聽話了,沒有非要拖着傷腿跟着他,也沒有跑回黑水窟的打算。
戚柏終於鬆了口氣,心裏不斷勸自己:莫生氣,莫着急。這孩子關久了,脾氣軟性格硬,逼不得。
隨後,戚柏終於放平了心態,開始加快腳步,要去找棲身之所。
結果這回,沒跑兩步,聽見身後傳來了“噗通”一聲。
他猛回頭,看見本不該碰水的傷患亞什,已經跳進了泉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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