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善心之欺,人倫之失

第三十九章 善心之欺,人倫之失

這是一間並不陌生的牢房,衛滿甚至記得起那刑柱上曾經有一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在向自己嘶吼。

他道是大道不明,暗世何寄此生,惶惶乎,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衛滿失去支撐心頭的力量一屁股挨着刑柱坐下去,儘管面前不遠有一盆燒紅的炭可以取暖,但是礙於盆里橫叉豎叉着的刑具,外強中乾的身體並不願意去靠近。

牢門的鎖鏈因為鑰匙的侵犯而發出刺耳的響聲,戴着獬豸帽的老廷尉已經兩鬢斑白。

衛紀凝了一眼爬將起來匆匆迎來的兒子,沒有阻止獄卒將犯人兇狠地制服。

“爾之事,口供高達數百,往來實證多如鵝毛。”鐵青着面孔的廷尉在見到官衣盡除而白衫一身被凍得發抖的衛滿時隱隱皺了眉頭。“爾亦是知法之人,眼下最好供認不諱。”

衛滿不敢把真實的情緒裝在眼裏去讓父親一覽無餘,扭頭為自己跪身作罪囚的模樣咬酸了牙,艱難道:“衛滿無罪,衛滿受冤。”

“鎮北將軍是親自指證的你!”衛紀驟然拍打案面,濃厚的失望形成他難以控制的憤怒。“還有周令手錄狀書告汝刻薄中台,傲慢無禮,常常權欺眾人,排除異己,眾人亦為之押名記是,汝作何解?”

“嚴治嚴律皆為公府自重,我何有弄權報復,徇私好惡之舉!”衛滿忍受不住父親對自己人格的懷疑,誠摯的目光依舊熾烈。

“一如有人告汝於去年九月苛責令史致其弔死家中,因由僅是其例班遲到兩刻,汝素不愛下,竟口頭泄憤,當堂辱罵,眾吏皆聞,莫不敢勸。此事可真?”

“我……”衛滿儼然被戳中了塵封的傷痕,那畢竟是一條人命,總歸是忘不掉的。“起因是我借事立信,約束府官按時守期不得延誤,並非逼他尋死。”

衛紀悔痛的在訟卷上用紅筆打了個勾,繼續憑着文章問道:“吏曹告汝以察舉牽連之便黜退掾吏,選薦朋黨,脅造勢力。周令佐證台中用人需經法曹驗明,方能吏錄。這般橫行,汝又何說?”

“這、這是陷害。”衛滿驚怒交加,似個把苦難都交給父親評理的孩子。“而今賊人橫行黨錮,吏曹怕事,污我以屠人,禍我以除異,周氏爪牙耳,助紂為虐!”

“今時今日下獄之人無不承汝之恩,以簡正提於任上。其口徑一致,曰衛滿之黨也。”衛紀至此通曉兒子受害極深,接下來要問的罪狀,足可撼動法律。

“衛德豐啊,主罪謀反,可有訟辯?”

衛滿的心口像被挖了個大洞,瘋狂向外傾倒着這輩子把自己的名字與謀反聯繫在一起的血與肉的塊壘。

“謀反?我無可奉告。”

“現在是汝耍性子的時候么!”衛紀沉重的愛意化作強大的壓力,所有理智都在分析一個絕望而傷心的問題,那就是為什麼那麼多的人想要取走他兒子的榮譽及性命,其中甚至包括着至親手足。

他苦惱地攥住判案的筆,道:“汝便是耍性子,也還能對我耍上幾次呢?國法不容你我不避嫌,我會在家中待職。”

“耶,阿耶!”衛滿突然奮力掙扎把左右兩個獄卒嚇得把他摁實在了地面。

“何來國法,何來國法?!兒護了這國法半生,世人卻用國法害兒,兒虧命吃苦再除了阿耶,還有誰還兒清白!”

衛紀環視牢房,試想凡人一雙黑色的眸瞳怎麼去和道貌岸然的白日光斤斤計較。他轉頭看向牢門外,心底也會急迫一股子不顧一切的勇氣去把自己的孩子救出去。

“我叫人找出了一床褥子,”他逞強地維護着律法無妨情理的氣度,臉上的皺紋又疊了幾層哀傷,“汝幼時總鬧着要在廷尉府陪我吃住,我拗汝不過,家裏才為汝送來保暖。後來汝大了,便是我用着它睡了。”

“父親……”

衛紀等着隨從把被褥抱來懷裏才剛起身就絞痛了心腸。父子間日夜不見的思念全都是前赴後繼,大道同歸的翩想,料不着命運的殘酷來得猝不及防。

更可恨那大道的理想竟然喪失了緊要的公正使得追隨者兩敗而俱傷。

“德豐啊。”他穿着這身公服就蹲在衛滿的面前都做不到像個普通的父親去安慰滿是委屈的兒子。

衛滿抬頭看着顯得陌生的父親,卻也很熟悉他作為廷尉傳遞給自己的信念,那是對於衛家親手制定的律法的堅定。

可他還是很傷心,傷心得哭泣。

“我的兒。”衛紀捧起衛滿的臉,如見襁褓中的嬰孩。“願汝歸矣,楊柳依依。”

“兒秉公執法,兒真的真的秉公執法。”衛滿涕淚橫流,當褥子搭在身上之時只覺得人世間僅存的善意來自於父親的疼愛。“兒應該聽從父親的教導謙善待人,不至有此禍的。”

衛紀輕摟住發抖的兒子,即便是搭上自己這條命也減弱不了官場的險惡,卻也不想自己無能為力到都不能夠緩解兒子的恐懼。

“我兒不怕,我兒沒錯。”忍淚的父親在兒子耳邊如哄兒童。“偌大的事,大不過人心。為父知人心,為父會救汝。”

衛滿一時愧也不是恨也不是,眼前這個努力安撫自己的父親反而愈發沒有從前強大了,他老了,自己害得他又變老了。

“對不起,對不起父親。兒如賤泥,有負盛世,倘不復見,捨身春秋!”

衛紀揪着衛滿的手,對於他說的吸髓割肉的每個字都幻聽成這個孩子從小到大的一笑一啼。

“法海漫漶淹死多少人,你我大任作舟,始無際崖,終於茫茫,難卻命也。”

“阿耶。”衛滿挽住父親偏又留得不住他,磕頭道:“懇請保重,千萬保重。”

“還有一事,”衛紀打理了一下衛滿凌亂的頭髮,“獄中不乏拷打用刑之例,我的兒要忍得住,受得住,等着為父來接汝。”

“賈郭之禍在前,兒豈會不引以為鑒。”

衛紀捏了捏兒子的臉頰,臨了看那通風送雪的鐵窗,轉身落下兩行淚。“唉,我的兒,我的兒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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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人:父與子的亦正亦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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