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魏京舊史血未乾,反賊竟已佔新篇

第二十二章 魏京舊史血未乾,反賊竟已佔新篇

“左遼,這就是從前麒麟郎北上封疆的道路么?”

“回侍中,晉安乘江破乾州后,順進淮水圍安陽,正是如今的道路。”

齊惇坐在艙台的四方席上,帆旗獵獵的聲音蓋過了一顆白棋已經敲落在玉盤的動靜。

“該侍中落子了。”左遼侍立在岸邊觀察着棋盤提醒齊惇道。

“哦,”齊惇捻住棋子,滯一懸空,清風就鑽滿了衣袖,“仲謙定氣於靈岳,所謀之勢盡然怡志。”說罷,黑子被主人投回棋盒,空耗了棋盤上略勝玄機的路數。“惇又何必圖個勝負?”

陸進稍稍吃驚齊惇毫無反顧的投子認輸,然後會其隱情,莞爾一笑:“棋子絕氣,死則死矣,而人若絕氣,無論勝負,都沒有重來的道理。侍中深慮性命之攸關,不願敗壞了這盤棋,恰恰說明侍中敬畏黑白之道也。”

“唉,須臾可達魏京,真虧大將軍還能熟睡。”齊惇留下左遼收拾棋盤,眼神示意陸進跟隨自己到船頭稍立。

“遠處大地,魏制古國,風化之名節易一則至道矣。鄉里地方之勢,豪族高門之權,遠非印綬可以取締。”

“侍中見得通透。”

“仲謙去官隨行是為保全家族,不至於左右支絀,兄弟間敵,對吧?”齊惇憂愁的扶住憑欄,長風吹得衣袂狂飛,腰系的環佩叮叮撞響。“惇與晉安玉如過刀山下火海,殷盼仲謙指示迷津,且作救命之恩。”

陸進餘光切過已經收拾好棋盤往這處望的左遼,竊竊思索了一會兒,道:“侍中儘力而為,不妨去拜訪安陽戴氏,學宗之交,可得僻理。”

“多謝。”

“進倒也不能辜負足下以棋會友嘛。”

時而長帆破浪,金光乍現,致使天際為之一亮,璀璨的輝霰星星般消失在高達十五丈,設有重閣烽台及壯闊門闕的安陽城郭上。

傳聞安陽城經魏二十二帝累世經營,增添崇麗雄觀,可謂是窮泰極侈有此英俊之域,華城相望,貴邑相屬,恰似萬國於一處,橫絕三萬里,其氣貫邦宇,絕非無執城可比。

“怎麼這次,允裕不叫我說安陽到了?”

齊惇隱約聽見後頭有誰在喊,回看正是穿戴整齊的晉衎,正因他有肩擔雄州的身段,列美明月的面容,權貴天下的公服才能與他超凡的裁合。

“傷還疼么?”晉衎見齊惇撇目不應聲,轉而詢問就在近處的左遼。

“不礙事。”左遼屢屢會將晉衎溫柔的語氣當作是陸登在說話,無端衍生的好感使他答得很恭敬。

艙門內有個小男孩耳聽着大人們在談話緊貼着牆小心翼翼地挪到父親身後,眷戀的眼神似不敢太觸及父親身上的陽光,就像只躲在角落的貓兒在叫喚道:“耶,耶,阿耶。”

“喔是誰想念耶啦?是阿石呀。”晉衎收回對少年將軍欣賞的目光,回身把晉阿石高高舉抱在明媚的天空下。“怎麼不自來抱抱阿耶呀?”

“耶耶,耶耶。”晉阿石不知何故學話學得很晚,舌頭怎麼折騰都刮不掉厚重的腔音。他飛在空中有些害怕又有些興奮,兩隻小手像是驚慌的要抓住什麼又像是任性的向父親索要安全的懷抱。

左遼羨慕地看着晉阿石如願以償的被晉衎保護在雙臂之中,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一下子開始疼痛的脖子上的傷口,於心不忍道:“大將軍要帶着他一起進納印繳簿嗎?”

“嗯,”晉衎尚未想得左遼為何多此一言就因晉阿石習慣性的把自己的大拇指塞進嘴裏吮吸而彈了彈他的腮幫子道,“阿石松嘴,咱們斷奶了。”

“儀節繁複,官鹵浩大,令郎幼默怯色恐難適宜,不如安定城內之後再接兒相伴。”左遼緊張地捏起了拳頭,逼着自己大發善心再勸了一次。

晉衎不禁斜眸稱量左遼,往日追殺曹夋入大河一舉揚名的威猛兒郎,此時卻因心中柔軟處而不敢和自己對視。

“好,聽左郎的。”自也不願兒子犯險的父親故作愉快地親了親兒子的額頭,將沉痛的力量藏在眼底。

左遼長呼一口氣,號角始如萬馬奔騰般的震蕩在耳邊,那千斤重的鐵錨拽着手臂粗的鐵鎖鏈一頭扎進水裏,極速下落的鎖鏈連連發出悶重的嘶吼聲。

“安陽真的到了,大將軍。”齊惇在晉衎站在梯口遠眺時,冷颼颼的說了一句。

大燕的旗幟列陣飛揚簇擁着晉衎崢嶸的背影,神秀磅礴的九州化之於冠側鶡尾,飾之於冠上金蟬。

他一手挎劍一手負袖,耳語齊惇道:“侍中守我基石,允裕護我子嗣。留在船上。”

“安玉何、大將軍何意。”齊惇驚出一陣心悸,眼眶的淚淹沒了晉衎的模樣。

“我等英雄事也,莫做婦人之別。”絕音且落,晉衎忽作驟怒狀狠狠把齊惇推到一旁,自領着萬丈風光朝前走。

齊惇趔趄幾步站不穩的跌坐在甲板上,正巧一塊金烏首形的玉佩因此摔碎了。

編鐘大鼓在魏京城門外演奏起古老而深遠的音樂,長冠禮服的儒生們伴樂起舞,誦唱着樸直的詩文。

景乾的官員們文武站列,耆老名士依依盼首,而齊州牧左融蒼髯虯須,即便公服恃威,也難掩老翁垂垂之色。

“大使君,晉侯已不遠了。”左融身邊侍候的文吏瞧那白馬套着金籠頭,小聲提醒道。

左融眯虛着眼睛似把耳朵也耷下來了,老態龍鐘的等到晉衎勒韁在跟前才困難的去辨識白馬的毛色。

“左齊州,”晉衎實在意料之外的撥了撥馬頭,出聲提醒左融再往上邊看,“皎皎白駒,食我場苗。縶之維之,以永今朝!”

“啊哦,皎皎白駒,賁然來思。”左融聲音乾癟低朽,似在喉嚨聚集了數十年的陰雲黑塵,在仰頭真真看見晉衎后,激動地扒住晉衎的腿道:“啊!思是晉侯,思是大將軍。”

他不待晉衎言語,整個人衰老地抖顫着,扭頭遲緩地張開嘴要叫人卻半天沒蹦出個字,還得是知情的官員把齊州牧的印綬趕忙捧給晉衎。

“笑、笑納。”左融癟着嘴皮子說著不當的話還嘴角流下酸涎。

晉衎見狀蹙起眉頭,聽得在場手持鳩杖的耆老無不唏噓悲嘆,於是翻身下馬雙手緊緊攙住左融問道:“左齊州何其衰疲也,老來受何苦?”

“仆自作自受,兒女無得保全!”左融一行淚滴在白須上,使得晉衎心頭難安。

“唉!大將軍快請進城吧。”周圍人群拱手懇切地道。

晉衎遲疑地掃視了一圈,大多數神色各異的臉被艱難的歲月抽絲剝繭,磨平了冷暖自知的情緒。

“好,進城。”晉衎拍了拍左融的背,親自幫他坐上自己的白馬,且招來左遼給他父親牽馬執韁,自己則扶握住腰間長劍,當先步進魏京的翁城。

“耶——”冷不防凄厲的叫聲傳自城樓之上。“兒盡孝了!”

晉衎方才逆着光尋見叫喊的人,那人便被刺眼的大刀橫削掉了腦袋。黑乎乎的一團東西拋出一道血紅色的霧,摔下來讓晉衎看清了他的眼睛鼻子都猙獰恐怖。

“主公!”真正掌控安陽城的頭戴綸巾的男人冒出頭,城樓旌旗變化,箭弩森森。“先祖不及救麒麟郎,而今我顏充就此迎立主公了!”

“顏充?”晉衎恍惚回憶到在臨滄夢見的情景,遂把顏氏的過往提上了心。

他剛想回頭去問齊州一行官員,但見左融從馬背上撅了過去,重重的跌在地上如同被嚇得沒了氣兒,左遼則撲在父親腿上一聲不語。

再聽城外殺聲雷動,竟有伏兵驅趕人群湧進翁城。晉衎急向顏充喊道:“我未領一兵一卒,禮杖民夫罷了,所攜利刃者唯我一人,勿傷無辜!”

“好!主公與臣別開生面,還請主公飲下臣替景乾送的一碗熱湯。”顏充桀躁的目光在晉衎身上來回跋涉,勢要摸索到烽火亂世的殘影。

空洞的城門處突然出現一抹扦格難通的倩麗,是個傾國傾城的女人。

她梳着墮馬髻,沒有簪釵及金銀作高貴的裝飾,只是每一步都在風中修飾着古都的韻貌。弱女子背對冷箭而去,迎着鋼刀而來。

“請大將軍飲熱湯。”左嘉儀細眉彎如月弧,尾稍似是流星墮尾般偏於疏淡,丹鳳眼飽陷深情又在眼角挑動幾分倨傲,瞳子採光,色奕靈妙。

晉衎不敢值此交鋒之際多看左嘉儀一眼,且瞧熱騰騰的湯就是從斷頭處噴出的人血。

“晉氏子孫若無啖景人之肉,飲景人之血的膽氣,恐怕不配進魏京!”顏充不滿的一揮手,當即有一片箭雨掠過晉衎的頭頂嘩嘩釘死在人群里。

“草芥人命的便是顏謹的好兒孫么!”晉衎目睹原本鮮活的人一動不動地泡在血泊之中,憤怒地接過一碗人血熱湯,尚且是一瞬間的猶豫,飛鏃就直撲了過來。

當箭簇剎那扎透手腕,晉衎痛呼了一聲,旋即別馬橫身擋在左嘉儀身前直接把滿碗還有餘溫的血喝乾凈,實在是噁心犯嘔來不及咽的血湯流到了下巴就用手背抹掉。

“不要再殺人了!”他徒勞的暴怒道。

顏充仰天大笑,報復性地說道:“主公忘記先君們殺了多少景人了吧!主公忘記那老匹夫送的印綬其實就是麒麟郎制用的了嗎!若不是顏充替主公拿下這座城,他們豈不把晉氏生吞活剝!”

晉衎丟掉碗摁着胸口死死忍受住難熬的滋味,抬手看清箭簇上的倒鉤纏着自己的皮肉,不得不折斷箭身,疼得發冷對左嘉儀道:“上馬。”

左嘉儀低頭看晉衎受傷后灑在地上的血珠子,剛才那一箭本要穿透自己的脖子,而那至此還能躺在地上漠視著兒女生死的老父親,為的何嘗不是生吞活剝了這個天下。

“不。”她雍容嫣然始終沒有半點失色,玉手拉住白馬的韁。“嘉儀帶大將軍登台稱王。”

晉衎為左嘉儀的膽魄怔了怔,撒手由着她牽馬。

“主公——”顏充見晉衎孤身進了安陽,率領着顏氏子弟從城樓飛奔而來,“臣等驚擾主公了!”

“休要叫我主公。”晉衎倔着勁兒生生拔出箭頭,鮮血瞬間打濕了袖子。“爾等自為反篡,豈堪與我謀道。”

說罷,他腿夾馬腹驚突顏充咫尺,提手便要斷箭作匕首直刺顏充咽喉。

卻不想顏充身後族弟顏當及時抽刀戳中晉衎肩胛,就是這片刻懸停使得顏充緩過神捏住晉衎受傷的腕子,歪頭閃了一寸。

“我且助汝成就祖宗未盡之業,汝卻為的是哪般要殺我?”顏充臉肉橫跳,另手揪住晉衎的肩膀一貫腰勁兒給他掀落在腳邊,啐道:“汝簡直是在悖逆祖宗!當弟,繳他印章來。”

顏當屈肘將染血刀尖的夾住慢慢用衣服給揩掉血再回刀入鞘,彎腰奪走了晉衎的大將軍印。

“嘿,不識好歹呢。”顏當收拽收拽被晉衎抓住的手,起腳踩在晉衎受傷的肩胛,晉衎忍着痛把嘴唇都咬破了就是不鬆開。

“從前,麒麟郎就在城中挾天子,令諸侯。臣等已為主公備好了文書詔令,試問齊州牧和大將軍的印章還不比燕帝搶的國璽么?”顏充蹲下身忍不住觀賞着晉氏絕代的眉目,掐住了晉衎有個血窟窿的手腕。

“啊!”晉衎撕心裂肺的痛喊着,那隻手不聽使喚的喪失了力氣。

顏充指頭間沾抹沾抹晉衎的血有些心痛,姑且把晉衎的反抗當成晚輩的不懂事。

他把晉衎抱放在馬背上,撿起掉在地上的鶡冠嘲弄地道:“麒麟郎只是大意丟了性命,而不是丟了天命。晉鈺且明白的,怎麼晉衎不明白?”

晉衎衰弱的用全是血的右手奪回自己的鶡冠並且端端正正地戴好,斜睨着顏充道:“鶡鳥,生性勇斗,至死不卻。將軍,奮不顧身,為國捨命!”

顏充目追晉衎還欲左手拔劍,不禁心生佩服,暫退幾步命兵卒撕下燕纛將晉衎雙手捆綁。

“你我君臣且到州司說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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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人:父與子的亦正亦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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