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四)陰影

第一章(四)陰影

四、陰影

人嘴快如風。李民強轉業回家的事兒,很快在村子裏傳開了。入伍前的好朋友知道后,高興地陸續跑到家裏來看望。他們正嬉笑着說得高興,王二嬸笑盈盈地和一位女青年進了院兒。

王二嬸是個熱心人,五十多歲,中等的個子,微胖的身子,說話帶笑。她愛熱鬧,也愛打聽傳播個事兒,所以背後不少人叫她“快嘴兒”,又由於她得理不饒人,說話刻薄,也有人叫她“機關槍”。實際上他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熱心人,別人托她辦點啥事兒都是熱心去辦。王二嬸是個大嗓門兒,一進門就在院子裏邊走邊喊:“秀琴,是強子回來了嗎?”

宋秀琴趕忙出屋答應着把王二嬸迎進了屋。她一進屋見李永慶和蕭明輝正圍着民強說笑,便說:“你們兩個臭小子消息也夠快的,都跑到我前邊來了。”

“你要知道我們和民強哥是‘老鐵’。”蕭明輝說。

“什麼‘老鐵’不‘老鐵’的,你們是鐵哥們兒,我和民強認識的時候還不知道你這臭小子在哪兒哩。”

大伙兒樂了,蕭明輝縮脖子做了個鬼臉兒。

“我當兵走時明輝還在上學,現在也成了大小夥子了。”

王二嬸說:“可不是哩,這些年輕人,一年一年地往上竄,都把我們給頂老了啦。呵呵。”

蕭明輝找到了報復的機會:“二嬸,你怕見土地爺也沒用,這是自然規律。”

“你這臭小子。”王二嬸笑着舉起手要打蕭明輝的樣子。

屋裏一片笑聲。

王二嬸愛和年輕人在一塊兒說笑,也沒個年歲和大小輩兒之分,誰說啥也不計較,總是樂呵呵地,她常說,和年輕人在一起熱鬧、高興,覺得年輕。

王二嬸湊到民強跟前,瞅見半新的綠色軍裝穿在身上十分得體,顯得英俊、威武,她從心眼兒里喜歡這位年輕人。笑着說:“我早就說過,咱沙崗村風水好,你們不信,咋樣?靈驗了吧,你們看強子出息的多好。”

“什麼風水不風水的,你這是老迷信。”李永慶說。

“信不信由你,你這臭小子知道個啥!”王二嬸噘着嘴假裝不高興的說。

女青年說:“就是嘛,人家進步是部隊教育的好,跟風水有啥關係。”

調皮的蕭明輝又插話了:“嗬,金花姐也在大伙兒面前豬八戒掀門帘兒露一鼻子呀,可別忘了你到沙崗村來可是二嬸的大媒人。”

趙金花瞪了蕭明輝一眼說:“你舌頭這麼長不怕被狗叼走。”

“金花?”李民強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女青年,她細高的個兒,清澈明亮的眼睛,彎彎的柳眉,長長的睫毛微微地顫動着,一笑臉上兩個酒窩兒,白皙無瑕的皮膚透出淡淡紅粉。便問:“二嬸,金花是……”

王二嬸笑着說:“咳,你看我這腦子,來了這麼半天光顧高興了,也沒有介紹一下。她叫趙金花,明坤的媳婦,剛過門兒的,是我娘家東王莊的,是我給明坤介紹的。這可是挺般配的一對兒,明坤幹活賽過牛,金花做針線活也能賽過七仙女,還是個識文斷字的高中生,說話辦事也精明着哩……。”

這時,趙金花紅着臉拉了一下二嬸的衣角說:“二姑,您……”

王二嬸瞅了金花一下,笑着說:“哦,不說了,金花都臉紅不好意思了。”

李永慶說:“二嬸,你不是也給強哥介紹了個對象嗎?你趕緊把姑娘叫來和強哥見面親熱親熱啊!”

“真是咸吃蘿蔔淡操心。說不定人家倆人早就聯繫好了。”

蕭明輝很認真地說:“我說二嬸,你可不能光給當官的牽線,也得想着我們這小老百姓點兒啊。”

“你少說風涼話,我給別人介紹對象可沒想沾點兒啥光。你剛不吃奶幾天呀就想媳婦,真不害臊。現在提倡晚婚,你着急也是炒韭菜放蔥,白搭!”

正說笑着董大田來了,他笑眯眯地說:“你們說的真熱鬧,在衚衕里就聽見你們的聲音了。”

村幹部一來,說笑也就有了拘束,王二嬸說:“當官兒的來了,咱們該撤了,你們說話吧,過會兒我們再來。”說著轉身就走,幾位年輕人也跟着走了出來。

屋裏安靜了下來,董大田望着李民強,用懷疑的口氣問:“我聽說你不去公安局要留在咱們沙崗村,是真的嗎?”

“嗯!”民強點頭說。

“你爹也同意?”

李民強笑着說:“同意。叔,你就收下我這個兵吧。”

董大田有些激動了,沙崗村需要這樣的年輕人啊!他仔細地瞅着李民強,說:“你是個好樣的,在部隊裏幹得好,為咱村爭了光,現在當官兒了不進城,還想着愛着咱沙崗村。好!你這一來咱們沙崗村就活躍了,你來得好,來得好哇!”

“修水庫的事兒定下來了嗎?”李民強問。

董大田接過民強遞過來的香煙,從煙盒裏抽出一支,點着吸了一口說:“定下來了,過幾天就組織人員進工地了。鎮裏決定全鎮組織一百三十名青壯年民工參加這項工程,咱們村去十名,縣裏要求工程趁冬閑季節完成。”

“把我也算上吧。”

“你!”董大田沒想到民強會提出這樣的要求,“這咋行,你剛回來,應該在家好好休息一下,到縣城會會你那對象,商量一下,趕快把婚事辦嘍,省得你爹娘總惦記着,再說你的年齡也不小了。修水庫的事你就不要考慮了。”

李民強帶有懇求的口氣說:“讓我參加吧,連續作戰可是軍隊的傳統啊!”

“你呀……”

兩人同時笑了。

李民強送走了董大田,回屋裏拿起了手機,他要給在縣城上班的對象趙梅芳通電話。這時他又想,一個月前曾給她寫信說明要轉業的事了,可至今沒有她的信息,她可能對我轉業有啥想法。現在我已經轉業,而且決定在農村了,不管咋樣這事兒得告訴她。他撥通了趙梅芳的電話。

“梅芳,你好?我給你寫的信收到了吧?”

“收到了。”對方回答。

“你咋沒回信呀?”

“我最近工作忙沒顧上。”

“哦,我現在已經轉業回到我們村啦,咱們能見見面嗎?”

“可以,到時我給你打電話吧。”

“這個星期天行嗎?過幾天我就要參加修水庫去了。”

“修水庫?”

“啊!”

“你參加啥修水庫啊?”

“我要參加農村建設了。”

“當農民?”

“啊!”

“讓我爸在縣城給你安排個工作不更好嗎?”

“政府安排我到公安局工作,我決定不去了,留在沙崗村。”

“你真的決定在農村啦?”

“對,決定啦。”

“你爹娘也同意嗎?”

“他們同意,你也一定會支持我吧?喂……喂!”

李民強自言自語地說:“還沒說完咋就把電話掛了。”

去年王二嬸牽線,李民強結識了趙梅芳,她比民強小三歲,中專畢業后在縣供電局上班,成了一名正式職員。雖然兩人還沒有見過面,但從照片上看,長相是一個很不錯的姑娘,彎彎的柳葉眉下,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是會說話,小巧的鼻子,櫻桃似的嘴,一頭烏黑的秀髮。李民強對她的長相是很滿意的。趙梅芳在信中幾次提出要民強請假回來,說爸媽總催她儘快把婚結了,都老大不小了,還說結婚時在縣城的花園小區給他(她)們買套兩居室的房子。同時還提到過,她姨夫也是解放軍,在部隊當師長,回來后縣長、書記都請他吃飯,她爸媽特別喜歡解放軍,說部隊裏最能出息人。

李民強從電話里聽出趙梅芳不是太高興,心想:她可能不希望我在農村。咳,慢慢做工作吧,她是個開明的姑娘,相信她會支持的。

再說王文思,他瘦矮個兒瓜子臉,眉毛下有着一對滴溜溜轉似乎會說話的眼睛。由於他上過幾年中學有點文化又能說會道,能把白豆腐說成紅豬血。一九六五年社教中被選進了縣裏組織的宣傳隊,他認為這是轉為國家幹部的好機會。由於他表現出色,很快在宣傳隊裏入了黨,成了宣傳隊的骨幹。使他沒有想到的是幹了不到一年宣傳隊便解散了,他失望地背着鋪蓋卷又回到了沙崗村。回村后表現積極,便當上了村黨支部書記。他當上書記后,由於蓋私房砍伐樹木和佔用救濟款被降職,穆慶林接替他當上了村黨支部書記。

王文思掃興地離開李百旺家后,回到自己家裏像根木樁似的倒在了炕上,他臉上的肌肉哆嗦着,五臟激烈地跳動着,懷裏像揣着一窩耗子只撓他的心。他越想越覺得不安,后脊樑嗖嗖地直冒涼氣,他的心口窩又像壓了一塊石頭憋得喘不過氣來。緊接着又是一股子壓不住的火氣沖了上來,一拱一拱地直撞他的腦門子。以前誰不知道我王文思是沙崗村的大拿,誰不知道我的厲害,在大街上一跺腳全村四角亂顫。誰見了我不敬着,說話總是書記長書記短,高興不高興都得帶着笑模樣;誰敢不聽我的話,放個屁都得說是香的。一口吐沫一個丁兒,說深說淺,說對說錯,誰敢道個不字,就是罵他也得老老實實地聽着,也不敢還嘴反駁。那是多麼神氣啊!李民強,你可真幹得出來,我就是自家蓋房砍了村裡幾棵樹,用了政府發給貧困戶的一點兒救濟款,你就敢在會上帶頭上綱上線地批判我,搞得我吃不安睡不寧,退了錢不算,還把我趕下了台,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才落了個支部委員的位子。虎落平陽被犬欺。實權沒有了,在穆慶林的手下打雜,叫你上東不能到西,連個響屁都不敢放。去年好不容易當上了副書記,穆慶林害病幹不了事兒,董大田又是個頭腦簡單的“二百五”,自己才有了點兒說話的份兒,沒想到又冒出了你李民強,真是冤家路窄呀。李民強能說會道,又在部隊裏鍍了一層金,撈到了政治資本,當兵前在沙崗村這群人面前,在上級面前就是很受器重的紅人兒,現在還不更紅的發紫?他為啥不進城?還不是為著沙崗村這把交椅!他要是在沙崗村有了權,得了勢,那還了得!還不把我當猴兒耍當球踢?自個的一切都在人家手裏攥着,還不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專找茬兒,叫你圓就得圓,叫你偏就得偏,騎在脖子上拉屎也不能吭氣兒。要是不服,把不服從領導,不支持工作的大帽子一扣,添枝加葉,上綱上線地往上邊一彙報,那不更完了。被人踩在腳底下的日子不好受啊!王文思咬了咬牙,自言自語地說:咱是冤家,咱是對頭。一個婆娘不能養兩個和尚,一山不能容二虎,草鋤不盡終究是莊稼的害,在沙崗村有我就沒有你,有你就沒有我!得設法使你在沙崗村站不住腳,乖乖地離開。王文思兩隻眼珠子轉了幾轉,又琢磨開了詭計。強漢難擋背後風,我給你來個軟刀子殺人不見血!李民強,咱騎毛驢看唱本走着瞧吧,有你好看的。

李民強回村當農民的消息在村裡傳開后,村民們懷着不同的心情,在不同的場合、地點紛紛議論着。你瞧,挑水的碰見拾糞的在談,小賣部買油的碰上買醋的在聊。由於人的認識不一樣,當然對這件事兒的看法也不同,十個手指頭還不一般齊哩。在這些議論中,有的人是贊同的,認為民強立志在農村,改變村的貧困做得對,值得讚揚,持這種觀點的人大部分是年輕人;有一些人是不相信,理由是:軍官甘願回家當農民是不可能的事兒。農村種地是個好漢不想干,懶漢幹不了的苦活,李民強是個精明人,不會幹這種光彩一時吃苦一輩子的傻事兒,在沙崗村呆不長;還有一些人是不理解,幹啥都比在農村有出息,為啥偏偏要來種地哩?不知圖的是啥。

王文思和蕭自貴坐在炕上擺着的小方飯桌旁,也在談論着。

蕭自貴比王文思大兩歲,雖然個子不高,身板消瘦,但顯得很乾練、精明。他讀過幾年書,在沙崗村也算是個識文斷字的人。由於他私心重又愛算計,對自己吃虧或不利的事從來不幹,同時又總愛佔個小便宜,所以大夥都說他是個“小算計”、“老財迷”。

蕭自貴吐出口中的煙霧說:“我就琢磨不明白,百旺家的大小子,是不是腦子進水了,還是被驢踢了?放着官兒不做,咔叭咔叭的票子不拿,偏要回來種地,這不是個傻小子嘛!”

“人家說是為了建設咱沙崗村。”蕭自貴媳婦王桂蓮把茶壺放在小方桌上說。

蕭自貴把頭一歪說:“他在咱村就能由窮變富?難道他是孫猴子會變錢!我看他是蛤蟆蹦到秤盤裏,不知自個有多重。”

“我看百旺對民強的做法很不滿意。”王文思拿起茶壺往茶杯里倒着茶水說,“老哥,你和百旺合得來,給他做做工作,還是讓民強進城裏上班好。”

蕭自貴把頭一歪說:“這關我屁事兒!願在就在,不願在就走。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個人顧個人。他就是在外邊一個月掙萬八千的也不會給我一分,在家裏挨餓要飯也礙不着我的事兒。他願咋樣就咋樣,我可沒那份閑工夫。”

王文思抿了一口茶,說:“他放着城裏工作不要,到手的錢不拿,我看這裏邊一定另有原因,他可不是隨便落地的鳥。”

“這倒是。你說到底是啥原因?”蕭自貴伸長脖子,瞪大眼睛望着王文思,等着他說下去。

王文思放下茶杯繼續說:“你想想看,李民強當兵為啥?還不是為了撈點兒政治資本當官兒嗎?他嘴裏說當兵是為了保衛祖國,傻瓜才相信哩。不是為了當官兒,部隊要他當官兒別答應啊!那才是不為當官兒哩。誰不知道他精的跟猴兒似的,能心甘情願跟土坷垃打一輩子交道?連我這過了半輩子的人還想出去掙錢兒花哩。”

蕭自貴點着頭說:“嗯,你說得在理兒,誰沒利也不會早起,這裏邊兒一定有說道。”轉話又問,“他是不是在部隊裏犯了啥錯誤被開回來的呀?要不為啥不在部隊裏繼續往上爬,這麼年輕就回來啦?”

王桂蓮插嘴說:“肯定是在部隊裏混不下去了唄。”

王文思嘿嘿一笑說:“這事兒你們也聽說了?人哪有不犯錯誤的。不過這事兒你們知道就行了,不要跟不知己的人說。”王文思接着又帶着一種關心的表情說,“咱們是知己,我得給哥提個醒,往後說話辦事兒可得小心點兒,李民強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蕭自貴把頭一歪說:“現在地都承包了,他種他的地,我種我的地,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干!他能把我咋的?”

王文思嘿嘿一笑說:“話可不能這麼說。我認為他在沙崗村呆住了對你不會有好果子吃。”

蕭自貴把頭一歪,不服氣地說:“我一不偷二不搶怕他個啥!他管天管地,總不能管拉屎放屁吧?”

“哎呀,看你挺精明的咋腦子就不轉彎兒哩!李民強遇事愛叫真兒,是一條道兒跑到黑的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塊燙手的山藥,你忘了他拉着你向全隊的人做檢討啦?”

蕭自貴有些發獃了,他的心在怦怦地跳,那可怕的事情又在他腦子裏出現:

那年秋天的夜裏,蕭自貴夜裏把自家養的黑老母豬偷偷地放了出來,想找個飽食吃。他萬萬沒有想到,正當豬跑到場院裏吃的正歡實的時候,被李民強發現了,找了幾個楞小子把豬逮住關了禁閉。李民強還把他拉到隊部,開會批評他,這個說他破壞生產,那個說他自私自利,簡直真成了過街的老鼠,搞得他狼狽不堪。一時的蕭自貴,簡直成了村裏的一塊臭狗屎,在大夥面前好長時間抬不起頭來。每當他想起這件事兒就直搖腦袋。蕭自貴長嘆了一口氣:“唉,吃豆腐還有被噎的時候哩,不過那也怪我,是我做的不對。”

“我看這事兒要是放在別人頭上,可能就會不像對你那樣。”

蕭自貴低着頭沒有吱聲,一口一口地吸着煙,細細地品着王文思這些話的滋味。難道李民強真的會記老賬對我有看法,真要是他在沙崗村有了權,得了勢,橫挑鼻子豎挑眼地給我小鞋兒穿,那日子還咋往前奔啊!可又一想,不會,李民強很精明,又懂上邊的政策條文,我不做坑害別人的事兒怕啥!肚裏沒冷病不怕吃西瓜。不做虧心事兒就不怕半夜鬼叫門。再說了,放豬偷吃糧食那事兒雖然挨了批評,可我也沒吃多少虧,豬還吃糧食解了饞,省下自個的東西了呢。便說:“事兒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還想它幹啥。”

王文思見蕭自貴抵制李民強的決心並不堅決,有些失望了。心想,要把他擠走,還得費一番腦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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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的夢裏田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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