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Chapter 16
秋瑜第一次聽陳側柏這麼粗魯的說話。
但她並不反感,甚至有些想笑。
她忍不住伸出雙臂,攀住陳側柏的脖頸,用臉頰輕蹭了蹭他冰冷而稜角分明的下顎線。
陳側柏頓了一下。
她在他耳邊黏糊糊地說:“不管你什麼樣子,我都喜歡。”黑暗中,她沖他眨了眨眼睫毛,“你說粗話的樣子,我也喜歡……”
陳側柏沒有說話。
昏暗的卧室里,黏物質蠕動着,如同某種有鱗的爬行動物,從四面八方回到了陳側柏的體內。
受他的影響,這些“東西”非常喜歡秋瑜,竭盡全力想要親近她。
於是,在秋瑜看不到的地方,有黏物質快要回到陳側柏體內之前,突然變成一隻男性的手,扣住她的下巴,用大拇指抵開她的唇,輕觸了一下她濡濕的舌。
陳側柏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沒有阻攔。
他遲早有一天徹底變成怪物,必須學會跟這些令人作嘔的東西共生。
只是一種微妙的罪惡感始終揮之不去。
明明是合法夫妻,明明黏物質也受他的意志操縱,是他的一部分。
卻像兩個同謀犯,在黑暗裏共同作惡。
這時,秋瑜也困了。
她打了個哈欠,打開枱燈,準備上個廁所就睡覺。
陳側柏也起身去浴室沖澡。
上完廁所,秋瑜鑽進被窩,聽着淅淅瀝瀝的淋浴聲,睡意上涌,剛要睡着,忽然想起一件事。
——陳側柏擦完她的腳掌后,兩隻手撐在她的兩側,以一種幾近封鎖的姿勢,將她禁錮在懷中。
她之所以記得這一點,是因為他說完自己的身世后,她藉著霓虹燈微弱的光亮,瞥見他手背的位置,用腦袋輕蹭了一下。
既然他兩隻手都在她的身側,那麼多出來的一隻手,是從哪裏來的呢?
秋瑜背脊躥起一股寒意,打了個冷戰。
她裹緊被子,晃了晃腦袋,覺得是自己在嚇自己。
屋裏沒有第三個人,陳側柏的手掌又離她那麼近,順勢扣住她的下巴太正常了。
而且,只有陳側柏的手指會那麼冰涼。
好像還有點……濕黏。
不會是因為她吧?
秋瑜睡意盡消,乾脆坐起身,等陳側柏洗完澡回來。
於是,陳側柏從浴室里出來,還未烘乾濕發,就見秋瑜對他勾了勾手指。
他微微偏了一下頭,走了過去。
她抓住他的手腕,趁他不備,一把將他推倒。
陳側柏臉上微露愕然。
不過,他很快就恢復了平靜,一邊擦拭濕發,一邊平靜無波地看着她。
像是接下來無論她做什麼,都不會引起他的驚訝。
秋瑜眼睛睜得圓圓的,像一隻天真而狡黠的貓,手往下,專註盯着他的表情變化。
不一會兒,陳側柏冷而狹長的眼中就起了一絲明顯的波瀾,下顎緊繃,喉結猛地滑動幾下,呼吸顯出幾分急促。
秋瑜有些奇怪。
明明主導一切的是她,他的氣息卻像黏稠而深不見底的沼澤一樣包圍了過來,邀她一起泥足深陷。
結束,她眨着眼睛,故意在他的面前活動了一下五根手指,然後,往自己唇上一抹。
那一刻,陳側柏的眼神像是要活吃了她。
秋瑜被他盯得心臟怦怦狂跳,湊過去,重重磨蹭了一下他的唇,心滿意足地說:“還你的!”
陳側柏明白過來,她把蠕動的黏物質當成了別的東西。
他輕笑一下,沒有反駁,反手攥住她的手腕,把她錯誤的猜想付諸實踐。
·
秋瑜凌晨五點鐘才睡着,還好她明天的工作只有採訪,安排在下午四點鐘,由無人機協助拍攝,不然第二天肯定起不來。
她睡到下午一點鐘,才艱難地爬了起來。
陳側柏早就去實驗室了。
離開前,他把她今天要穿的衣服、鞋子、襪子,全部擺在了她伸手能及的地方。
早餐、午餐他都已提前準備好,她只需要按一下按鈕,房子的管家系統就會自動加熱,送至餐桌上。
秋瑜躺在床上,有些茫然地發了一會兒呆,不知道除了洗漱,還有什麼需要她自己動手。
洗漱完畢,秋瑜帶上採訪稿子,去公司化妝。
平日裏,她幾乎不化妝,但這種系列訪談節目,必須有風格統一的妝發造型。
化完妝,秋瑜穿上淡藍色的西裝,用手指順了順蓬鬆的鬈髮。
她小而圓的臉蛋被化妝師修飾得窄而尖,加上一雙長而媚的吊梢眼,原本清麗甜美的長相變得濃秀清絕。
秋瑜帶着拍攝無人機下樓,正要自己開車去採訪地點,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裴析正在寫字樓底下等她。
他一身深藍色的西裝,裏面是淡藍色的襯衫,配細長領帶,像是要跟她身上這套西裝押韻似的。
秋瑜想起陳側柏的話。
——他看你的眼神,像是要把你吃了,還是說,你就喜歡他那樣看着你,所以才允許他一次次過界。
秋瑜不由遲疑了一下,才跟裴析打招呼,一邊跟他寒暄,一邊仔細觀察他的眼神,發現根本沒有陳側柏說得那麼誇張。
如果說,陳側柏看她的眼神,是標準的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幽邃,專註,充滿攻擊性。
裴析看她的目光則略顯寡淡,不及陳側柏一半專註。
還是說,是陳側柏太愛她了,以至於顯得裴析看她的眼神是那麼平淡乏味?
可是,陳側柏真的會愛她到這種程度嗎?
秋瑜忍不住回想,跟陳側柏相識以來的每一個細節。
她第一次知道他,是因為一場實驗。具體是什麼實驗,早已記不清了。
只記得他一身白大褂,手上戴着淡藍色的橡膠手套,頭微微垂下,露出乾淨利落的髮根。
明明相貌清峻,氣質卻像是失群的狼,有一種比頭狼更為猛烈的攻擊性。
——因為從小到大都獨自覓食,獨自埋伏,獨自突襲。
所以,失群的狼,會是比一群狼更加兇狠的狩獵者。
很少有人會把自己擺在獵物的位置上。
可是,秋瑜看到陳側柏的第一眼,就想當他的獵物,被他用那種專註而兇狠的眼神注視着。
就像喜歡醫生的人,想當對方的患者一樣。
秋瑜雖然容易害羞,卻不會迴避自己的欲-望,更何況這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癖好,沒什麼好迴避的。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對陳側柏有好感,也沒有刻意接近他,只是偶遇他時,會多看他兩眼。
而且,陳側柏對有公司背景的人,態度一向冷漠至極,眼神居高臨下,隱隱有輕蔑嘲諷之意。她也不敢刻意接近他。
現在想想,多半是因為他的母親。
在測試適配度之前,他們還有過一次接觸。
當時,父母以通知的語氣告訴她,最好畢業后就跟裴析結婚。除非她有更好的選擇,否則她這輩子只能嫁給裴析。
所謂“更好的選擇”,指的是比裴析家世背景更好的存在。
陳側柏肯定不行。
就算他畢業后,成為某家壟斷公司的研究員,也夠不上父母的標準。
更何況,他壓根不認識她,也不會喜歡上她。
她見過他看她朋友的眼神,冷淡而厭惡,似乎這輩子都不想與之沾邊。
……難道她真的要跟裴析結婚嗎?
秋瑜情緒低落,一個人在公園裏待了很久。
不知不覺,天色漸暗。
公園的樹林茂密而幽深,暗影憧憧,彷彿能吸收路燈昏黃的光線一般。
秋瑜轉了幾圈,有點迷路了。
她按照直覺,一路往前走,雖然走出了公園,卻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她撓撓頭,正要繼續往前走,一隻冰冷的手冷不丁從黑暗中伸出來,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她當時心底一涼,嚇了一大跳,回頭一看,卻對上陳側柏鏡片后狹長而冷峻的眼睛。
他垂眼看她,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麼在這裏,只說:
“你走錯了。”
“這裏太危險,我送你回去。”
語氣強硬,不容拒絕。
秋瑜咽了一下唾液,沒有異議:“好,謝謝你。”
她的確走錯了,不小心走到了校外。回頭時,公園已經落鎖。他們只能穿過一條嘈雜而喧鬧的小巷,朝學校正門走去。
陳側柏身形挺拔,走在她的前面,幫她擋開那些亂七八糟的人。
那是她第一次切身見到世界的另一面:喝醉的人、鬥毆的人、吵架的人、站在天台比試槍法的人……等待顧客上門詢價的應召男女。
有個混混戴着擬感設備,癱在垃圾桶邊上,一邊對着空氣揮拳,一邊嘰里咕嚕地唾罵。
半晌,他突然摘下擬感設備,拔出后腰的槍,伸進自己的嘴裏,果斷扣下扳機——
秋瑜瞳孔放大。
就在這時,一隻手攥住她的手腕,往前一拽,另一隻手果斷捂住她的眼睛。
陳側柏不知什麼時候回過頭,把她拽了過去。
他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繼續往前走。”
明明在保護她,他的語氣和姿勢卻像是挾持。
秋瑜想笑,卻笑不出來。
許久,她才從驚嚇中回過神,深深呼吸:“……那個人怎麼了?”
陳側柏淡淡地說:“遊戲裏的資產大多跟現實的錢幣掛鈎。他應該是輸光了遊戲裏的資產。”
秋瑜懂了。
她父母跟她解釋過這一現象。
比如,生物科技公司每年都會開發一些面向下沉市場的大型遊戲。
她曾經非常疑惑,為什麼要這麼做——明明生物科技有能力開發出畫面更好、擬感效果更好、更具有藝術性的大型遊戲,設計遊戲時卻更照顧那些連正版都不一定支持的群體。
父母說:“為了社會穩定。”
——當底層人民沉迷於血-腥、暴力、打擊感強的擬感遊戲時,就沒時間再去關注社會上的各種問題了。
跟社交平台利用大數據引導人們互相謾罵,是一個道理。
這就是階級差異。
階級不同,思考問題的方式不同。
當陳側柏的父母在思考明天如何活下去時,她的父母卻在思考如何統治像陳側柏父母這樣的人。
當時,秋瑜以為,她和陳側柏永遠不會有交集。
誰知,他們的適配度竟高達百分之一百,並且畢業后就結了婚。
如果陳側柏真的比她想像的還要愛她,甚至襯得裴析看她的眼神都寡淡無味……那他這三年是怎麼過來的呢?
秋瑜想得有些入神,半晌才聽見裴析叫她的聲音。
“想什麼呢,”裴析笑,“叫你好半天了。是在想採訪呢,還是在想你家那位?”
裴析是故意這麼問,他知道秋瑜不喜歡在他的面前談論陳側柏。
果不其然,秋瑜瞪他一眼,有些不高興地說:“你來幹什麼,我四點鐘有一個採訪,沒空理你。”
“就是知道你有採訪,才過來找你。”裴析眉頭微皺說道,“你要去採訪的那個人,跟好幾起流浪漢失蹤事件有關,已經引起了公司的注意。不知道上面怎麼想的,居然讓你去做這麼危險的工作。”
最後一句話,秋瑜頗為反感,但知道裴析是好意,沒有發火。
她剛要讓裴析回去,轉身去找自己的車,下一秒鐘,卻感到了窺視者冰冷而狂躁的目光。
“他”的視線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具有侵佔性,幾近露-骨地壓迫在她的脖頸上。
那一刻,她後頸一麻,甚至感到了窺視者目光的重量。
與此同時,短訊的叮咚聲接連響起。
秋瑜以為是窺視者發來消息,蹙眉打開晶片頁面,卻什麼也沒看到。
這時,她想起什麼似的,轉頭一看。
果然,裴析眼中閃爍着銀光,正滿面愕然地查看晶片頁面。
他眼珠轉動,一邊翻看,一邊低聲喃喃:“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秋瑜叫了他好幾聲,他才面色蒼白地回過神:“我晶片被入侵了。不管打開什麼應用,都是同一個畫面。”
秋瑜心裏一沉:“什麼畫面?你投射出來看看。”
裴析有些遲疑,幾秒鐘還是投射了出來。
怪不得他會面露遲疑,每一個應用、每一個界面甚至是天氣和導航這樣的日常應用,翻來覆去都只能看到同一句話。
離她遠點。
離她遠點。
離她遠點。
……
窺視者對她的佔有欲變強了。
秋瑜呼吸一窒。
就在這時,前方傳來混亂的腳步聲、汽車喇叭聲、警用無人機嗡嗡掃描的聲音,如同油鍋里進水般炸開。
“快看廣告牌!”
“天啊……所有的廣告牌全變了……”
“她是誰?為什麼要離她遠點?”
一片混亂中,秋瑜抬頭。
只見市中心的高樓大廈上,每一塊廣告牌、每一幅全息廣告投影,甚至是霓虹燈招牌都變了模樣,用不同顏色、不同方向、不同粗細的霓虹燈管組合出同一句話。
——離她遠點。
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這一句話。
沒人知道,這個“她”是誰。
就連裴析都不太敢確定,是不是身邊的秋瑜。
只有秋瑜知道,這個“她”指的就是她。
窺視者不允許裴析靠近她。
她第一次見到這麼瘮人的場景,手心滲出黏膩的冷汗,下意識撥出一個號碼。
幾秒鐘后,那邊接通,陳側柏冷靜平穩的聲音響起:“秋瑜?”
秋瑜深深吸氣,許久才勉強遏制住顫抖的呼吸:“……可以過來接我嗎?”
陳側柏什麼都沒有問,就像當初沒有問她為什麼迷路一樣:
“我馬上過來。”
電話掛斷。
裴析看着秋瑜,似乎想問這是怎麼一回事。可他只要稍稍靠近秋瑜,四面八方的廣告牌和霓虹燈就會瘋狂閃爍。
光天化日之下,這樣的畫面詭異至極,令人背脊發冷。
“……居然真的是因為你,”裴析神色複雜,“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秋瑜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她閉上眼睛,給窺視者發了一條消息:
你瘋了嗎?
窺視者沒有回復。
但她知道,“他”還在看着她。
一如既往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