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Chapter 32
江漣看着周姣離開。
他站在骯髒陰濕的樓道里,愧疚痛苦的神色逐漸消失,變得冷漠、晦暗、陰沉。
他的愧疚是發自內心的,道歉是發自內心的,卻不是發自內心地看着她離去。
只要看着她的背影,莫名的恐慌感就會在他的心底灼燒、沸騰。
想要把她抓回來。
用視線拴住。
如果不將她牢牢拴在視線範圍內,他會一直想着她,為她恐慌,為她失措。
她能輕易牽動他的情緒,讓他學會人類低劣、軟弱、脆弱的情感。
她是他唯一的弱點。
這樣的存在,應該要麼殺死,要麼藏起來。
但他不想殺死她,也不想把她藏起來。
沒有別的原因,僅僅因為,不想讓她難受。
他已經後悔之前那麼對她了。
可他學會了後悔,卻不知道怎麼補償她。
她不願意教他。
江漣眼中燃燒着失控而瘋狂的情緒。
他從來沒有體會過這麼複雜的感情。
迷戀、佔有、掠奪、剋制、後悔、痛苦、恐慌、不安……甚至還有一絲尖銳的恨意在他的神經上戰慄不止。
她得到了他,卻不要他,也不願教他怎麼討好她。
他恨她那麼遊刃有餘,又希望她能一直遊刃有餘下去。
他比她強大太多,如果她不能一直這樣遊刃有餘地掌控他,最後受傷的一定會是她。
——野獸在擔心有一天會咬傷馴服它的人,希望脖頸上的繩子能勒得更緊一些。
這又是一件違背自然定律的事情。
但江漣沒有意識到,他在思考另一件事。
……要不要求助人類“江漣”?
·
周姣理所當然地遲到了,又被扣了五百塊錢。
她有些鬱悶,早知道不讓江漣把那堆禮物全腐蝕了,隨便一件衣服就幾萬美元,夠她遲到大半年了。
不知是否跟江漣的交鋒太過激烈的緣故,本就無聊的工作,顯得更加無聊了。
周姣百無聊賴地打了好幾個哈欠,在想要不要換個工作。
就這樣無所事事混到中午。
這家公司系屬一家運輸壟斷公司,那家壟斷公司承包了世界上80%的運輸服務,生物科技也是他們的主要服務對象。
一般來說,運輸公司的業務絕不僅限於貨物,偶爾也會運運大活人——要麼幫僱主出城,要麼讓僱主指定的對象永遠無法出城。要是運輸的貨物過於昂貴,有時候甚至會遭遇火併。
但她入職以來,這些令人激動的事情,一件也沒有碰到過。
周姣都快懷疑,自己是不是入錯行了。
中午,她吃完午餐,拿着水杯去茶水間接水,忽然聽見辦公室傳來火氣衝天的訓斥聲:
“你說什麼?!那批貨丟了?你知道那批貨值多少錢嗎?把你剁成塊兒拿去賣都堵不上那批貨的缺口!”
“別他媽給我編故事,你覺得我會信嗎?監控畫面失效,通訊器失靈,義眼的錄像功能也自動關閉了,那你怎麼沒死在那兒呢?別說了,我不想聽。”
周姣一邊聽牆角,一邊拆開一包速溶咖啡。
她漫不經心地想,這破公司終於要倒閉了?也好,省得她打辭職報告。
速溶咖啡一股煙灰水味,這還是合成咖啡里最貴的一種。
周姣喝了兩口就倒掉了,要不是為了不睡過去,她根本不想碰這玩意兒。
洗杯子時,她聽見辦公室傳來隱約而激烈的談話聲。
丟貨對運輸公司來說是重大公關危機,更何況還是一批那麼值錢的貨。這家公司基本上已經被宣告死亡了。
她不想知道上司此刻在說些什麼,但這時,她通訊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叮鈴鈴鈴——”
來電人是她的上司,理查德。
周姣立刻嗅到一絲不祥的氣息,這是她在生物科技和特殊局工作多年培養出來的敏銳直覺。
她輕輕擱下杯子,接通電話:“喂,尼爾森先生,有什麼吩咐?”
理查德·尼爾森語氣平靜,聽上去毫無異樣:“下樓去給我買杯咖啡。要聖伊內斯的豆子,不要合成咖啡。錢轉你了。”
肯定不是買咖啡,但周姣只能答應下來,在這裏拒絕對方,只會讓對方撕破臉面,直接在寫字樓動手。
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她期待已久的事情終於要出現了——上司準備讓她這個臨時工出去頂包,為那批丟失的貨物負責。
周姣不動聲色地披上外套,手往兜里一摸,泰瑟-槍還在,稍稍安心了一些。
她沒有等電梯,走的樓道。
走到一樓的時候,她撞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江漣。
他站在寫字樓大門前,身形高大挺拔,穿着白色大衣,戴着金絲眼鏡,一手插兜,另一手拿着香煙,許久才吸一口,已經蓄了一截煙灰。
像是瞥見她的身影,他側頭,輕抖了抖煙灰,微微一笑:“周姣,好久不見。”
儘管他沒有吐露一個字,周姣卻隱約猜到了他的身份——原本的江漣。
她眉梢微挑。
他居然還活着。
或者說,“他”居然願意讓他出現。
“聊聊?”
周姣走過去:“你來得不是時候,我正在被人追殺。”
“沒事,”江漣說,“‘他’也在。我們會保護你。”
周姣跟原本的江漣接觸不多,不太相信他能保護她。她沒有放鬆警惕,手指始終放在泰瑟-槍的保險上。
她一邊仔細留意周圍的動靜,一邊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兩個江漣的區別其實頗為明顯。“他”總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永遠是狂熱的、直白的,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迷戀。
原本的江漣則將那種迷戀藏在幽邃的目光之後,令人捉摸不透。
“你給‘他’出了一個難題。”江漣說,“‘他’不知道怎麼補償你。”
周姣覺得有些奇怪:“所以‘他’求助你了?”
江漣抽了一口煙,淡淡地說:“‘他’只能求助我,你不願意教‘他’。”
周姣覺得更加奇怪。
她不由收起對四周的關注,眯着眼睛,看了江漣好幾眼:“那你是怎麼教他的呢?”
江漣頓了一下:“回答這個問題時,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周姣想起早上“他”追問她,為什麼不尊重“他”,有些想笑,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慢慢收斂笑意,正色說:“你問。”
江漣拿着煙,上前一步,鏡片后目光一動不動地定在她的臉上:
“你知道‘他’對你的氣味着迷,是因為我嗎?”
周姣眉梢一跳:“我知道。”
“那你知道,”江漣捏住她的下巴,抽了一口煙,失禮地對她噴出一口煙霧,“我和‘他’早就融合了么。”
他冷峻立體的眉眼在這口煙霧中逐漸模糊,隱約間似有一絲陰鬱的嫉妒閃過。
周姣捕捉到那一絲嫉妒,心中奇怪感更甚:“你和‘他’早就融合了?這我真不知道。”
江漣似乎冷笑了一下:“‘一具身軀,兩個異類,幾種病態的感情疊加’,盧澤厚對‘我們’的評語,你這麼快就忘了?”
他加重手上的力道,語氣生冷:“還是說,你很享受被兩個異類喜歡的感覺?”
他的神情看似冷靜,臉上卻顯出瘋狂駭人的痙攣,似乎有紫紅色的觸足在癲狂蠕行。
“……”
周姣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她忍笑:“如果我說是呢?”
江漣再度冷漠地笑了一下。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拿着煙,吸了一口,吐出煙霧的時候,大拇指卻輕擦了一下嘴唇——這個動作,讓周姣更加確定自己的猜測。
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原本的江漣。
而是她最熟悉的那個怪物江漣。
剛開始,她確實被他的偽裝騙到了,但他的破綻太多了。
首先是,原本的江漣絕對不會說“你給‘他’出了一個難題。”和“你不願意教‘他’”這樣的話。這兩句話太像那怪物的語氣。
其次,原本的江漣是一個情商極高的人,即使他非常不屑於遵守社會規則,抽煙之前仍然會詢問女士的意見,幾乎不可能做出朝人臉上噴煙這樣失禮的動作。
最後,只有怪物才會用大拇指輕擦嘴唇——他每次感到飢餓時,都會做這個動作。
周姣不免恍惚了一下。
原來不知不覺間,她已經那麼熟悉那怪物了嗎?
她的走神被他捕捉到。
江漣輕晃了晃她的下巴,不悅地命令道:“看着我,周姣。”
周姣眨了眨眼睫毛,望向他。
“今天,你必須在我和‘他’之間做一個選擇。”江漣冷冷地說,“告訴我,你選誰。我想知道,你會選誰。”
江漣快要瘋了。
——雖然自從喜歡上周姣,他就無時無刻不處於癲狂的狀態,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瘋狂又……嫉妒。
是的,嫉妒。
他又學會了嫉妒,一種比愧疚還要令他痛苦的情緒。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之前總能感到一種發狂般的煩躁感。
原來,那是嫉妒。
她跟別人說話時,他嫉妒;觸足想要看着她時,他嫉妒;她跟別人握手時,他也嫉妒。
一個陌生人喝了她的鮮血,他幾乎被嫉妒的毒焰焚燒殆盡。
那是他第一次難以維持人類的形態。
如果不是徹底接納了“江漣”的意識,他可能永遠都無法意識到這種情感是嫉妒。
他其實早已與“江漣”融合,只是一直對人類社會的種種規則心存蔑視,從未真正接納過“江漣”的意識。
若不是周姣給他出了這個“難題”,他可能永遠不會接納人類社會的一切。
誰知,接受之後,“難題”並沒有迎刃而解,反而衍生出了一個他永遠也無法解答的難題。
——他可能永遠也無法獨佔周姣。
如果他們在一起,他必須忍受她被其他低劣的人類注視着,必須忍受她被他的觸足覬覦,甚至必須忍受她用那人類的名字……稱呼他。
其實,“江漣”已經徹底消亡。
他繼承了“江漣”的偏執、瘋狂和基因,從某種程度上講,他就是“江漣”。
他們是同一個人。
但他感到嫉妒。
原來在愛情中,嫉妒是一種比克制、恐慌、不安更加令人難以忍受的情緒。
江漣有一種可怖的錯覺。
他不是正在變成渺小低劣的人類。
——不,他已經變成了渺小低劣的人類。
她把他變成了人類。
只有人類才會知道溺水的感覺。
江漣森寒而暴戾地盯着周姣。
生物本性讓他想撕碎面前的人——她馴服他,引-誘他,往他的頭腦里灌輸低等的情感。
她讓他變得軟弱、可悲,充滿了弱點。
她在改造他。
他應該殺死她。
然而,儘管他的殺意是如此洶湧激烈,眼中的紅血絲也充血得發燙,來到她的面前,卻只是想問她:
——你會選誰?
——原本的江漣,還是我?
江漣突然感到一陣不甘與絕望。
他為她學會了那麼多人類的情感,因她而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怪物。
萬一,到最後,她還是不要他,他該怎麼辦?
他不能再讓她難受。
所以,他不能傷害她,強佔她,圈養她。
如果她要離開他,他只能看着她離開。
江漣的喉嚨發緊,呼吸壓抑又粗重。
有那麼一剎那,他幾乎想要懇求她,不要離開……他。
可緊接着,他意識到,如果僅僅是喜歡她,絕無可能淪陷至此。
……他愛上了她。
一時間,周圍炸開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怖音波。
那一剎那的場景人類的喉舌簡直難以描述:天花板的吊燈電花爆閃,底樓的落地窗倏然爆裂,玻璃碎片如暴雨般瓢潑而下。
恐慌氣氛和恐怖音波瞬間侵襲了整棟樓的人。
與此同時,周姣的上司——理查德·尼爾森正在悠閑地喝咖啡,一口還未咽下去,大腦冷不丁抽痛,當場劇烈乾嘔起來。
儘管所有人都因他的情緒而痛苦不堪,卻沒有一個人聽見他的心聲,知道他多麼不甘,多麼痛苦。
……因為,那本就是一段人類無法聽見的低頻音波。
就在這時,他的唇上一熱,周姣仰頭吻了他。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頸,一邊輕輕吻他,一邊貼着他的唇悶笑:
“你為什麼會覺得我會認不出你呢?”
她在他的耳邊輕聲問道:“你又在發什麼瘋?我的小怪物,怎麼補償我想好了嗎?”
她認出了他。
江漣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還是那麼森寒,那麼暴戾,維持着一分鐘前的模樣,心底卻炸開驚濤駭浪般的狂喜。
有那麼一刻,他似乎又聽見了那人類的聲音:“你完了。”
那又怎樣?
江漣垂下眼,專註地盯着周姣,忍了又忍,半晌遏制不住地勾纏住她的舌-尖,膠合,深深地吸-吮。
呼吸黏重,喉嚨起伏。
——反正現在吻她的人是他,而不是一個被吞噬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