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江漣察覺到了周姣的視線。
事實上,他根本不用特意去尋找周姣的視線,只要她出現在他的嗅覺範圍內,他的觸足就會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迅速脫離本體,黏在她碰過的器具上,瘋狂而貪婪地飽吮她留下的痕迹。
江漣神色平靜,戴上藍色橡膠手套,朝那些觸足勾勾手指,示意它們滾回來。
觸足回來后,還頗為念念不舍,纖毛陶醉地一張一縮,似乎還在回味器具上的味道——要不是本體禁止它們接近周姣,連聞聞她都不可以,它們根本不會這麼病態地渴望她的氣味。
“越壓抑越渴望。”它們發出抗議的嗡嗡聲,“難道你不知道嗎?”
不讓我們吃她,聞聞她總行吧。
江漣眼也沒抬:“不行。”
為什麼連聞聞她都不行?
讓我們聞她,聞她,聞她,聞她。解除禁制,讓我們靠近她,觸碰她,嗅聞她。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香的人類,你也沒有見過。
乘電梯的時候,你禁止我們聞她,自己卻恨不得把她遺留的氣味分子全部吮得一乾二淨。聞她,聞她,聞她,嗅聞她的一切包括她的指紋汗液信息素……
假如此刻有人靠近江漣,就會發現他的四周全是令人暈眩的低頻噪音,多聽一秒鐘,都會陷入無可挽回的譫妄狀態。
江漣早已習慣這樣的噪音,神色毫無變化。
他忘了自己的來歷,只記得自己似乎活了很久很久,從黑暗到光明,再到深不可測的海洋。
他不會死亡,只會陷入沉睡。
沉睡期間,他又必須進食——這些觸足就是他進食的工具。
觸足有一定的自我意識,但不多。因為不需要覓偶和交尾,自出生起,它們被分配的任務便只有一個——進食。
必須進食。
飢餓是它們一切活動的根本動機。
不過,真的太吵了。
江漣閉了閉眼,再度睜開時,金絲眼鏡后的瞳孔已壓成一條細線,但仔細一看,就會發現那並不是掠食野獸的豎瞳,而是一根極細的觸腕。
那觸腕在他的眼中分裂、擴張,猶如雨後黴菌般瘋長繁殖,迅速擠滿了他狹長的瞳孔,密集而黏稠地擠在一起,帶着可怖的殺意翻滾着。
他沒想到那個人類死前奮力一搏,能影響他到這個地步。
現在,他的頭腦很亂。
一方面,他看不上周姣,事實上他也看不上“江漣”,吞食“江漣”完全是一個意外——有人利用某種咒術,強行讓他降臨到了“江漣”的身上。
他對人類毫無興趣。
在他的印象里,人類是一種骯髒、腐臭的生物,喜歡往海里扔廢紙、塑料瓶、金屬瓶蓋,肺腑里蓄滿了噁心的黑色黏液。
然而,另一方面,他卻發狂似的想扣住周姣的頸骨,逼近她,把她仔仔細細從外到里都嗅聞一遍。
與其被她的氣味挾制,不如殺了她。
他的體-液具有高腐蝕性,能溶解一切生物組織。只要周姣陷入他的觸足里,不到兩秒鐘,就會化為一灘看不清人形的肉泥。
但他不確定的是,用觸足鉗制住她的那一剎那,會不會食髓知味,徹底被她的氣味所俘獲。
他不想碰這種低級又骯髒的生物,更不想陷入對她氣味的迷戀。
周姣不知道江漣的心理活動,但她常年與危險打交道,幾乎是江漣對她生出惡意的一瞬間,她便若有所感地一回頭。
她對上了江漣的眼睛。
他們視線交接一剎。
江漣頓了一下,先她一步移開目光:“你還要在那裏站多久?”聲音冰冷,帶着不加掩飾的厭惡。
周姣遲疑一瞬:“江醫生,我懷疑……”
“你懷疑什麼,不用告訴我。”江漣冷冷說,“我不是你們的人。為你們工作,是因為我有這方面的癖好,而這是唯一合法的途徑。除了解剖,我不想跟你們扯上任何關係。”
周姣的嘴角微微抽搐。
她就知道會這樣。
這人平時看着腦子挺靈光,但只要她和他說兩句話,不管她語氣多麼溫和,內容多麼正常,他都會立即變得冷漠刻薄,難以溝通。
周姣很想撂下他不管,但她這職位算半個警察——江漣雖然是變態殺人犯預備役,但在他真正犯下滔天大罪之前,她都得保護他。
周姣只能忍氣吞聲地給他做思想工作:“江醫生,我知道我們倆有點隔閡……”雖然她完全不知道隔閡是什麼,“但在危險面前,不知道您能不能先把過去的恩怨放一放,聽我講兩句話呢……”
江漣不答。
他走到下一具屍體前,垂下頭,開始解剖歸類。
……行吧,誰工作道路上還沒遇見過幾個極品同事。
周姣深吸一口氣,開了瓶礦泉水,喝了一大口,砰的擱在一邊,去幫極品同事掏屍體肚子了。
這時,頭頂的白熾燈管忽然發出“噝噝”聲響,因為過於輕微,簡直像被飛蛾撞了一下,周姣並未注意到這一異樣。
同時,她也沒注意到,身後的陰影在脹大。
那陰影如同水波朝她漫去,所到之處,凡是被她碰過的東西,全被溶解得一乾二淨——包括那瓶沒喝完的礦泉水。
很快,陰影便沒入她的影子裏,悄無聲息,下一秒鐘,卻猝然拔起一條紫黑的觸足,頂端射出一根森冷的螯針,猛地朝周姣的後腦勺刺去——
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眨眼間,周姣完全沒察覺到身後的危險,江漣的神色也毫無異樣。
誰知,就在螯針即將刺入周姣後腦的一瞬間——周姣忽然摟住江漣的脖頸,同時抄起手術刀,閃電般抵在他的喉嚨上。
江漣一僵。
猙獰的觸足也停滯在半空中。
江漣個子極高,將近一米九,周姣比他矮二十厘米,制住他花了不小的力氣。
他只是看上去削瘦,一副斯文相,實際上手臂、肩背、腹部和腿部覆滿了結實優美的肌肉,每一根線條都蘊蓄着凌厲的爆發力。
周姣擔心他驟然發力反制住她,一手勾着他的脖頸,另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往上輕靈一躍,兩腿如同蔓草般死死絞纏住他的脖子,同時手術刀緊緊貼在他的喉嚨上,動作起伏間割出一條淺淺的血線。
其實,周姣完全多慮了——在她摟住江漣的一瞬間,後者就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惡意與顧慮猶如離岸的潮水般,迅速離他而去。
渴欲。
瘋狂的渴欲從他的心中升起,程度之強烈,令他的頭皮、背脊、舌根乃至每個汗毛孔,都有些戰慄。
他閉上眼,吞了一口唾液,幾乎是竭盡全力,才沒有往前一傾身,用鼻子去蹭擦她的刀鋒,只為了能聞到更多她的氣味。
這個角度,周姣看不清江漣的神情。
她也不想看清他的神情。
她持着手術刀,居高臨下,淡淡說:
“手上的工作先放一放,我有些話不吐不快——江醫生,你是不是覺得我沒脾氣?”
說著,她話音一頓,並非是受到了什麼阻攔,而是心跳忽然加快了,砰砰砰,震得她胸腔陣陣發麻。
她手指一軟,差點沒能拿穩手術刀。
——那古怪的身體反應又出現了。操,為什麼是在這種時候?
她不可能遠離江漣,要是這時候從他肩上悻悻下來,這輩子都別想好好工作了!
周姣重重吁出一口氣,用兩根手指輕拍他的側臉,斥道:“問你話呢。”
江漣一語不發。
“姓江的,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在乎你喜不喜歡我。我只希望你能像個成年人一樣,分清楚事情的輕重緩急——這些屍體裏很可能混入了一隻高等變異種……”
話音未落,周姣神色一變,手上一抖,險些血濺三尺。
——江漣側過頭,鏡片后的目光仍然充滿了對她的厭惡,卻喉結滾動,舔了一下她的手指。
周姣:“…………”
不想跟她說話就不說唄,不用玩這麼大吧?!
周姣眼中浮起一絲薄怒:“江漣,我沒跟你開玩笑!你被高等變異種寄生過,我不信你不知道它們的危險性……”
“高等變異種?”江漣一字一頓。
他神色看似冷靜又專註,實際上完全沒聽清周姣在說什麼。他的心神已經被觸足的嗡鳴佔據。
假如此刻,有人用透視儀器檢查他的身體,就會發現裏面根本不是骨骼和器官,而是猙獰而恐怖的肉質觸足。
它們翻滾着,絞纏着,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頻聲波:聞她,聞她,聞她,就是現在,對她注射神經毒素,讓她再也不能離開我們的感官……盯着她盯着她盯着她嗅聞她嗅聞她嗅聞她……
但很快,這些聲音就被壓制了下去——主體不允許它們覬覦她。
“是,”周姣表情凝重,“高等變異種。如果是哺乳動物的話還好說,就怕它來自深淵帶或超深淵帶……我們對海洋了解得太少了。”
相較於海洋45億年的歷史,人類600萬年的歷史簡直是滄海一粟。
萬一在海洋深處,有生物像石炭紀的節肢動物一樣長得異常巨大,或是像虎鯨那樣已經形成一定的社會規則,甚至產生了語言和文化……他們又該如何應對?
畢竟,到現在他們連淺海帶的變異種都沒有探索明白。
江漣想,她情緒激烈的時候更香了。
近乎甜膩的香。
他極深地吸了一口她的香氣,冷峻的臉上顯出幾分痴怔的醉態,眼睛逐漸爬上猩紅的血絲。
真的要碰觸這麼低級的生物嗎?
其實他也不明白,為什麼那麼抗拒接近她。
人類的確骯髒又污穢,但她顯然是一個例外——至少聞上去是。
他沒有族群,沒有道德,沒有羞恥心,根本沒必要在這件事上遲疑那麼久。
然而,當他因她而分泌出大量唾液時,每往下吞咽一口,都能聽見原本江漣愉悅的輕笑,似乎在說:
——你也不過如此。
什麼神明、高維生命,不過是一頭連人性和獸性都對抗不了的怪物罷了。
“聞吧,”那人類含着笑,語氣溫和,卻充滿了惡謔的意味,“我也很想知道……她從外到里的氣味。”
江漣神情僵冷,幾乎顯得有些扭曲。
說不上是因為狂躁的渴欲,還是那人類的挑釁,抑或是別的什麼。
他不可能跟那個人類分享周姣,哪怕只是一個氣味分子。
江漣體內觸足狂暴攪動,面上卻看不出絲毫異樣,半晌吐出一個字:
“滾。”
那人類的話音消失了。
江漣閉了閉眼,正要叫周姣下來,卻對上了她又驚又怒的眼神。
“……”
他這才發現,剛剛不小心“滾”字說出口了。
周姣簡直莫名其妙。
她是感情淡薄,不是沒有感情,更不是不會生氣。這人三番四次給她臉色看,不分場合地冒犯她,她心中早已蓄滿了怒意,恨不得給他倆耳刮子。
古怪的是,她還沒有付諸行動,就被一陣激烈的心跳襲中了胸腔,一股麻意從脊髓深處竄起,令她手腳發軟,有那麼一瞬間差點沒能抓住手術刀。
周姣抿緊嘴,看向自己的手指。
她很清楚自己的握力,絕不可能抓不住手術刀——她用咬骨鉗咬斷的骨頭,不說繞實驗室一圈吧,堆成江漣那麼高是沒問題的。
所以……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為什麼每次碰見他,她的身體反應都那麼奇怪?
她沒有談過戀愛,跟異性的親密接觸也屈指可數,但這並不代表她對兩性-關係一無所知。
心跳加速、呼吸困難、血壓上升……再加上瞳孔擴大肌向外周收縮,眨眼的頻率增加。
周姣深吸一口氣。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像是她對江漣產生了某種不可言說的興趣。
這下,周姣真的想把手術刀丟出去了。
她往後一仰,從他的身上跳了下去,輕喘着倒退三大步,想要離他遠遠的——在弄清楚那古怪的反應是什麼之前,她暫時不想靠近他了。
她沒能如願。
江漣伸手把她拽了回去。
不知是否她心率失常的緣故,她完全沒有看清江漣的動作,彷彿他憑空生出了第三隻手,強硬將她拽到了身前。
周姣瞳孔微放,剛要掙扎。
下一刻,她的下巴被兩根手指抬起。
江漣俯身,貼上了她的唇。
周姣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江漣的唇又冷又黏,猶如幽深海底的底棲生物般陰冷而滑膩。
但就像之前一樣,她的心臟並不排斥這種濕黏黏的感覺,反而跳得更快了,震得她的耳膜轟轟作響。
她到底怎麼了?
周姣想,連太陽穴都在顫慄,怦怦亂跳。
江漣的反應比她更大。
他不可遏制地貼着她的唇,近乎狂亂地嗅聞她口中的氣味。就是這個氣味,熟透了的水果般甜膩,聞久了甚至能感受到微妙的醉意。
可惜這香氣被兩排牙齒擋住,他只能壓在她的唇上,重重地、死死地用唇摩着她的唇,試圖從裏面擠出一縷甜香。
連周姣自己都不敢相信,最先打破這一僵局的,竟是她自己。
她張開口,咬了一下江漣的下唇。
像是按下了什麼開關。
江漣立刻緊緊地撮住她的下巴,不允許她的頭偏離半分,舌-尖如同深海掠食者的觸腕一閃,強勢而迅速地鑽入她的齒間。
在這短短一瞬間,所有聲音、顏色都消失了。
他彷彿回到了黑暗的海底,只能聽見魚尾攪動的黏稠水聲。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那並非晃漾的海水,而是唾液打濕唇齒的聲音。
江漣神色冷漠,喉結往下一壓,做了一個很明顯的吞咽動作。
跟他聞到的一樣。
甜得發膩。
嘗一口就令他的舌根發麻。
江漣又吞咽了幾口,氣息逐漸紊亂。
他原本只是想淺聞一下她的氣味,證明自己並不是不能對抗人性和獸性,然而第一口就失控了。
等他回過神時,身後已裂開一條猙獰的裂隙,紫黑色的觸足滴落着黏液猛然朝周姣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