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暴風雨又來了。
周姣出門沒有帶傘,渾身被淋得濕透。
她見怪不怪地披上橡膠雨衣,繼續往前走。街道瞬間被雨水灌滿。她的鞋子裏全是又冷又黏的污水。
周姣表情沒什麼變化。
她早已習慣嶼城的雨季。
想到馬上就要見到那個人,她忍不住蹙了一下眉毛。
周姣是一個感情淡薄的人,從小到大不管做什麼,情緒都很難有起伏,哪怕整日跟屍體與變異種為伍,用手術刀剖開灰白色的皮膚,她的心率也始終穩定在60。
可只要那個人一靠近她,她就會莫名其妙地面頰發燙、心跳加速。
簡直像中了蠱一樣。
幸好,對方並不喜歡她,甚至厭惡她。
她不小心與他對視一眼,都能看到他眼中極其明顯的排斥。
他比任何人都厭惡她的靠近。
然而今晚,他們卻要在狂躁的暴風雨里共度一夜——如果地點不是實驗室的話,還挺浪漫的。
周姣淺淺地笑了一下,回頭一看,激浪已經與防波堤持平,連忙加快了腳步。
半個小時后,她抵達特殊局。
大廳和辦公室早已空無一人,只剩下凌亂的、濕漉漉的腳印。
除了她和那個人,其他人都回家了。
周姣脫下橡膠雨衣,掛在雨傘架上,走向電梯。
大廳一共有三個電梯。暴風雨天氣,另外兩個電梯都已關閉,只有最左邊的電梯還在運行,鮮紅色的數字停留在“-2”。
很明顯,那個人已經到了。
跟那個人共事那麼久,周姣知道,大多數情況下,他是一個極其冷靜理性的人,待人處事挑不出半分毛病,即使極為厭惡她,抽煙之前也會詢問她的意見。
假如她搖頭,哪怕他已經拿出煙盒,正在嗅聞香煙,也會神色平淡地扣上煙盒,揣進大衣兜里。
因為這一點,周姣一直對他生不出惡感。
當然,她那古怪的身體反應,也不允許她對他生出惡感。
真奇怪,為什麼偏偏是他呢。
周姣搖搖頭,按了電梯的下鍵。
“叮——”
電梯門開啟。
一個修長的身影冷不防出現在她的面前。
男人身形挺拔,穿着垂至膝蓋的白大褂,手上戴着藍色橡膠手套。
他長相冷峻,唇線鋒利,神色平靜漠然,戴着金絲細框眼鏡,即使白大褂和長筒靴濺了一點血污,整個人也顯得十分潔凈。
在這座骯髒、泥濘、濕漉漉的城市,他因為氣質過於潔凈,幾乎顯得有些盛氣凌人。
周姣朝他點頭:“江醫生。”
江漣瞥她一眼,冷漠地說:“周醫生,你來晚了。”
太奇怪了。
她跟任何人都能正常相處,唯獨跟江漣——他對她說一句話,她後腦勺都會泛起陣陣麻意。
不是害怕的麻。
是心跳過快,從心臟蔓延到後腦勺的酸麻感。
假如他離她再近一些,她甚至會像發燒了似的喉嚨乾渴,一陣一陣地打冷戰。
還好江漣討厭她,從不靠近她。
周姣慶幸地想。
但周姣忘了,現在的江漣,並不是一般情況下的江漣。
下雨天,尤其是暴風雨天氣,他會變得格外煩躁,冷峻的眉眼壓抑着一股可怖的戾氣。
有時候,他甚至會在實驗中途,突然扔下手術刀,扯掉橡膠手套,走進消毒室,在瀰漫的白色霧氣中,伸出一隻手撐在牆壁上,神色漠然地吞咽唾液。
江漣從未解釋過他為什麼會這樣。
但同事們閑聊的時候,曾聊到過他的身世背景。
他並非專業的醫生,從沒有系統地學習過人類及非人類解剖學,整個部門卻極少有人喊他的名字,都叫他“江醫生”。
因為,他是特殊案件管理局招安進來的。
據說,他的基因具有缺陷,天生缺乏單胺氧化酶A,無法像正常大腦一樣對血清素做出反應。⑴
研究表明,這類人大多冷血、好鬥、崇尚暴力、報復心極強,缺乏基本的道德意識,會在他人痛苦不堪時感到強烈的愉悅。
簡而言之,就是心理變態。
雖然周姣認為,基因並不能完全決定一個人的行為,但江漣的情況比較特殊,他家往上五代,全是變態,個個都是犯罪以後回到現場欣賞成果的愉悅犯,聲名狼藉之極。
再加上江漣頭腦出色,智力極高,不費吹灰之力就考上了國際排名前十的大學。在他展現出破壞力之前,特殊局趕緊把他招安了。
因為他對解剖屍體和變異種極感興趣,並且上手很快,特殊局便把他安排到了周姣的部門。
除了有意疏遠周姣,江漣其他地方挑不出半點毛病。
他長相好,氣質佳,待人溫和有禮,怎麼看都不像心理變態。漸漸地,大家便以為,他只是一個家世過於離奇的天才罷了。
周姣也這麼以為。
江漣實在不像一個壞人。
暴風雨仍在肆虐,門窗關得越嚴實,越能聽見笛聲般尖厲呼嘯的風聲。
周姣走進電梯,按了樓層。
江漣沒有看她,徑直走到電梯的角落。
他沒有跟她寒暄,也沒有告訴她,他們等下要做哪些工作。
周姣早已習慣。
江漣一向如此,能離她多遠就離她多遠,能不跟她說話,就決不開口說一個字。
很快,電梯抵達負二樓。
周姣正要去換上防護服,忽然,腳步一頓。
她看到了他們今晚的解剖對象之一。
是一個男人。
他平躺在停屍台上,皮膚呈僵冷的灰白色,似乎已經死去多時,雙腳卻在不停地往下滴水。
“嘀嗒,嘀嗒。”
屍體的腳下已積起一灘渾濁黏膩的污水。
周姣朝江漣投去一個疑問的眼神。
江漣說:“他被寄生了。”
周姣懂了,去消毒室換上防護服和護目鏡,走到屍體旁邊。
很明顯,屍體被低等變異種寄生,已發生一定程度的畸變,耳後長滿了橡膠般的觸足,鼻孔像傷口癒合一樣,被兩團粉紅色的嫩肉堵塞住,脖頸處浮現出兩道刀割似的腮。
有的魚死後,腮會繼續翕動,這具屍體也不例外。
周姣走過去時,它的腮仍在顫動,一張一合,滲出烏黑的污血。
周姣問:“變異種寄生在哪兒?”
江漣走到她對面。
他也戴上了護目鏡,這種只講究實際不講究時尚的打扮,卻襯得他的五官更加冷峻、美麗。
不知是否周姣的錯覺,她總覺得,今晚的江漣顯得有些……濕黏。
明明他的身上沒有一滴水,周姣卻感覺他的髮絲、眉毛和眼睫毛,甚至不時往下一壓的喉結,都籠罩着一層陰冷的、死氣沉沉的濕氣。
跟屍體往下滴落的黏液,如出一轍的陰冷。
“周姣。”江漣突然開口,一字一頓,僵冷且不耐,“不要看我。”
周姣移開視線:“抱歉。”
江漣拿起手術刀,剖開屍體的肚子。
很難想像,他沒有受過專業的訓練,下手極穩,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偏離,精準而利落。
灰白色的皮膚剛一剖開,密密麻麻的卵便傾瀉而出,如同一顆顆儲滿膿水的白色石榴。
最外面的卵已經有開始孵化的跡象,透明的薄膜隱約可見胚胎的雛形。
周姣用特製的鑷子夾起那枚卵。
近距離觀察,更令人噁心,卵里居然蜷縮着一條人臉魚。
周姣放下鑷子,有些想吐。
果然,不管什麼生物,只要長得像人,就丑得掉SAN。
“這是什麼變異種?”周姣問,“第一次見……嘔。”
她忍不住乾嘔了一聲。
“海里的變異種,”江漣淡淡地說,“沒有智力,只有生存的本能,逮什麼寄生什麼。孵化的過程中,會偽裝成身邊最強大的物種嚇退天敵。”
周姣瞭然:“原來是這樣,怪不得長得這麼噁心。”
她望向江漣,想講個笑話,活躍一下氣氛,問他有沒有看過一個丑貓合集,世界上本沒有丑的貓貓,但因為長得像人,便變成了丑貓。
這條魚很明顯也是這種情況——本來可能在魚界是一枝花,但因為生物本能,遇到強者便會模仿對方的形態,莫名淪為了一條醜陋的人臉魚。
誰知,這笑話還未講出口,江漣突然用兩根手指捏住了那枚卵。
他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即使戴着藍色橡膠手套,也可以看見凌厲而流暢的指骨輪廓。
江漣看着那枚卵,神色莫測。
半晌,他淡淡一笑,放下那枚卵:“確實噁心。”
周姣:“?”
被他這麼一打斷,她也沒了講笑話的心情。
暴風雨似乎越來越大。
怒濤的轟鳴聲和狂躁的雨聲如鋼繩般在頭頂鞭笞,伴隨着海風尖厲的呼號,有那麼一剎那,周姣不禁生出了一種錯覺——在這酷烈的暴風雨之夜,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她和江漣兩個人。
不過,一低頭,這種錯覺就消失了。
除了她和江漣,還有好幾具被變異種污染的屍體,等着他們去鑒定歸類呢。
周姣嘆了一口氣,走進消毒室,為全身做消殺。
一般變異種不用這麼麻煩,但這是寄生類變異種,不得不防。
她沒有注意到,在她走進消毒室的那一刻,原本被他們收進容器里的卵突然蠕動了起來,透明薄膜里的人臉紛紛露出驚恐的表情。
它們退縮着,顫抖着,恨不得突破生物限制長出四肢,手腳並用地逃離面前的男人。
江漣摘下護目鏡,脫掉藍色橡膠手套,重新戴上金絲眼鏡。
他的五官依然冷峻,氣質依然潔凈,與面前骯髒、濕黏、密密麻麻的人臉魚卵形成強烈的對比。
然而,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鏡片后那雙形狀美麗的眼睛,已經很久沒有眨動過了。
在他的身後,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更是蠕動着一團比黑暗更加恐怖的陰影。
那陰影猶如龐然的活物,帶着深不可測的惡意與力量,悄無聲息地侵佔了整層負二樓。
“嘭——”
有魚卵承受不住江漣身上可怕的威壓,直接爆裂而亡。
透明的黏液順着停屍台,滴落而下。
江漣看也沒看一眼那些魚卵。
他並不在意這種低等變異種的死活,也不在意工作是否能順利完成,就連剛剛周姣說了什麼,他也沒有聽清。
他只覺得……餓。
很餓。
每次見到周姣,他都會被這具身體的情緒影響,感到極其可怕的飢餓,不得不離她遠一些。
這倒不是因為他擁有極高的道德感,寧願忍受被餓意灼燒的痛苦,也要遠離無辜的人類。
他只是覺得,周姣不足以成為他的食物。
她太普通了。
而他每一次進食,都會暫時繼承食物的人格和意志。
也許在人類里,周姣稱得上精英,五官姣美,舉手投足間卻透出一種雪峰般清冷鋒利之感,身手利落,一隻手就能撂倒一個成年男子。
但在他看來,她還是太弱了。
弱且平庸。
要不是這具身體對她抱有濃烈的興趣——征服她,殺死她,吃掉她。
江漣甚至不會注意到她。
在江漣的世界裏,周姣就像鯨吞下的上萬條小魚里的其中一條。
巨大的鯨決不會去深究某一條小魚的滋味。
即使那條小魚,的確美味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