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 灰土即黃金
在彌列存在着的這顆星球上,從來不存在任何對錯。
不論是露澤,克爾凱,莉葡西卡,道格拉斯甚至是ai,都沒有任何外人能夠用所謂道德去評判他們所作所為。
高尚者與卑劣者唯獨在行徑上沒有任何區別——他們只是各自選擇了他們曾經所屬於過的那個世界而已。
他們只是將扳手扳向了他們曾經熟悉的那個世界而已。
【我們總是固執地想要把這個世界維持在我們曾經熟知的那個樣子之中,固執地不願意接受哪怕一絲絲改變。】
道格拉斯記得那句話。
他注視着走下台階的露澤,試圖伸手觸及她遠去的身影,但最終卻連抬手的氣力都剩不下一絲一毫。
“你一樣,我也一樣……”
他們之間從來都沒有任何區別。
露澤只是一步步遠去,將這具獨屬於過去的軀體遺留在高台之上,等待着某日他與這個與死去世界無異城市一同腐爛——她並沒有選擇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種公平的方式去完成復仇。
或者說,隸屬於時代的復仇方式早已無法容納這百年旅途中所有的哀切憤懣,將自身所銘記的一切都投射在一具軀殼,一個傀儡身上不論對於她自己還是曾經認識過的人來說都無異於是一種純粹的浪費。
她聽着不知道多少年前早已離去魂靈的渣滓在屍體上叫嚷着,反覆喊着那些早已不復存在人的名字,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回應如今的他。
或許過往的道格拉斯也如同她過去的朋友們一樣,試圖想改變這個世界,試圖讓一切變得好起來,試圖做更多,試圖讓彌列脫離這個悲哀的宗教循環。
但不論如何,最終所呈現出來的結果就是,道格拉斯是謀害所有新世界開始的罪人,是一個卑劣的,不可能被原諒的小人,是她恨之入骨,連動手結束他的生命這件事都令人嫌惡的仇人。
露澤只能接着這條路慢慢走下去,不論如何都接着走下去——與任何對錯無關,與任何人文或者人類歷史方面的關懷都毫無關係。
僅僅是因為怒火,僅僅是因為悲哀,僅僅是因為情緒。
露澤決定毀掉這個世界的根基。
她不知道那個所謂的末日箱在哪,就像她從來不知道自己解脫的契機是獲得一顆心一樣,就算她早已不再一無所知,早已不再像過去那樣如同一張白紙一樣,但如今的少女對於這個世界依然充滿了茫然無措。
她看着空蕩蕩的神殿大廳,恍惚了剎那,最後看了看手上的小小匕首,緊接着走回到了道格拉斯的身旁,拎起了那完全稱不上輕巧的權杖。
“再見。”她如此開口道,緊接着頭也不回地匆匆奔向遠方。
早已不是道格拉斯的教皇在原地呻吟着,空洞的雙眼注視着眼前的少女,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不知道多少年前——那個時候他還不叫道格拉斯,就如同休伯拉罕並不叫休伯拉罕一樣,他們都曾經有一個普通的名字,他們在土地之中摩挲着乾癟的稻穀,互相暢想着未來。
那個時候他們剛剛找到那個足以決定之後一切命運的漆黑匣子,順從着得到了那個時候最為珍貴的糧食,學到了從未見識到的知識,就連讀寫也從抽象的描摹變成了確切的文字。
他們吃着硬的能當砂紙的麵糰塊,喝着渾濁的泥水,暢快地在灰土之中笑着,如同小小的塵埃一樣。
“我們要讓水裏淌的都是奶與蜜。”
早已記不清名字的少年抬頭指向天空,皸裂的乾癟嘴唇上勾勒出笑容:
“達維,我們要讓土地上都是黃金與歡笑,就像我們眼前這小小的黃金一樣。”
干黃的稀碎稻穀在二人的眼前輕輕搖晃着;被稱為達維的他緊緊握着對方並不溫暖的手,粗糙的老繭互相磋磨,肚子空空蕩蕩,但並不害怕,也不寒冷。
“日子一定會好起來的!”
他們曾經日日夜夜這麼宣誓着,直到壘砌了高牆,直到再也沒有人會餓死在荒原里,連一聲人聲都聽不到。
“日子……”
他看着眼前逐漸走遠的露澤身影,最終垂下了手。
“一定會好起來的……”
最終的余骸也離開了這個殘破的世界,就如同過去他一無所有地來到這裏一樣,如今的他也同樣什麼都帶不走。
露澤並不會關心這樣一個人在死前到底見到了怎樣的光景,就如同一個氣泡一樣,輕輕地,毫無聲息地破裂在了某個早晨或者傍晚,就如同從未來過一樣。
她只是快步走着,跑着,想把從未看清這個世界的腦腔中所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都一口氣丟到那個神秘的箱子裏,想要尖叫着把眼下的一切都統統砸掉,直到所有令人不快的絕望,所有讓人窒息的故事都從眼下的世界中驅逐乾淨,直到循環都再也不復存在,直到再也沒有會有亡靈會在夜晚追逐着她的夢境……
直到能夠擁有一個安靜的夜晚。
她看着陸陸續續散落在地上的人類四肢,以及失血過多早已昏死過去的瀕危人士們,順着散落人類碎片的方向走去。
或許有人死了,或許他們沒死,但不論如何,如今的露澤都早已沒有心力去關注那些可悲可憐的人們了。
她握着曾經屬於最高權力階級的權杖,一步步走在毀滅舊世界的道路上,踏過無數信徒的軀體與手足,直到走到了軀體零件掉落的盡頭——
那條漆黑的通道。
她緩緩走下去,並沒有如同預計之中看到越來越多的屍體或者鮮血,就連早已習慣的哀嚎也不復存在,彷彿空氣在此刻都凝結,只剩下了沉重的呼吸聲。
呼吸,對於她毫無必要的東西,在如今卻成為了如影隨形的習慣。
她一步步走下去,走下去,定製皮鞋的跟底與石磚碰撞出刺耳的聲音,卻沒有任何人給予她回應。
一股由未知編織而來的恐懼感兀地從深處撲襲而來,她努力鎮定地穩住自身,最終在人群的背後仰頭望去。
是那個箱子,那個一切的開始,那個循環的中心。
露澤注視着那個箱子,那個看着毫不起眼的箱子,卻連發聲都困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