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 116 章
鳶塢在東萊郡,離濟南郡可是不近。
得知簪纓又要出遠門,任娘子挺着微微顯懷的孕肚相送,滿眼的心疼,“才從泰山郡回來,又要出門……娘子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安全為上啊。”
“任姊姊放心,我身邊的人足夠的。你不要操心我,保重自身才是。”
青州六郡,簪纓已經四處跑習慣了,不誇口說乘舟車如履平地,至少不覺有何辛苦。
一年多的光陰,將這原本弱骨清肌的女子,削琢出柔韌而秀拔的風骨,那如柳的細腰與修長的雙腿雖仍纖細,卻綻放着一種動如木發的活力。
駐守在塢外茅草棚的曇清方丈見車隊離塢,連忙跟上去。
聞聽優曇華要去濟南,他忙不迭毛遂自薦:“小僧便是濟南人士,尊者若想了解當地情況,不妨帶上小僧,願為尊者分憂!”
可憐這個七十來歲的得道高僧,在一個十幾歲的女子面前自稱小僧,還甘之如飴。
簪纓雖有幾分顧忌此人,惡感是沒有的,想了想,左右是順路,點頭同意了。
曇請方丈大喜,路上得知簪纓要去拜訪尹家堡,主動為她介紹那裏的情況。
“這尹家堡是當地的一個大姓宗族建立起的堡壘,堡內的居民不都姓尹,卻無疑都依附於尹家。所謂百室合戶,千丁共籍,千人聚而推舉一人做主。這座城塢常年閉鎖,其中依山引水,修林務農,自給自足,不起紛爭。”
車廂里,簪纓身邊的阿蕪聽了,從馬車外一道騎青驢的身影上收回餘光,忍不住插嘴道:“聽起來很像一個桃花源啊。”
老方丈坐在另一輛與之並駕齊驅的軺車,相臨的那面掀開扃帷,他只要在不勸化簪纓皈依的時候,便很正經,悲憫地嘆息一聲,“若是桃花源便好了。”
“現今統領尹家堡的年輕人叫尹真,原是尹老堡主的外孫。那位尹老堡主老衲有幸結識,是位義薄雲天的仗義之士啊,可惜當年被人出賣,他的結義兄弟向冀州郡守獻出尹家堡的地形圖,賣友求榮。其後北朝聚兵打來,尹家堡一度淪為冀州的後花園,受到種種剝削。
“直到十幾年前,南朝發動第三次北伐之戰,趁着北朝分身乏術,派兵肅清青州,奪回了一部分疆土,就包括尹家堡在內。老堡主的小女兒與青州節度使生出了情誼,結為連理,生下一雙兒女。
“可誰知,哎,亂世當道,南北邊境之戰不絕,在又一次北朝的南征之戰中,那青州節度使見城池難守,竟領走了所有駐兵棄家而逃,害得尹家堡化為鐵蹄下的焦土。少堡主拚死帶着胞妹的孩子逃出重圍,自此痛定思痛,不再相信任何外來者,加固堡壘,自立圖強,依據山水險勢固守不出,對南北兩朝也是兩不相幫。”
老方丈說得口乾,打了個佛禮,好心對簪纓道:“阿彌陀佛,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何況尹家被咬了兩次,每一次都是血淚教訓。尊者想要撬開這座固若金湯的頑城,只怕不易。”
簪纓對尹家堡的動向該打聽的都打聽過,與曇清方丈說的大差不差。
嚴蘭生更是向她直言,說現任的堡主尹真彷彿有應激之症,終日刀不離身,極度不信任外人。
說白了,尹家堡是和北胡也有仇,和南人也有仇。
簪纓知道這一趟不好辦。
但如今洛陽之戰已進入決戰階段,兩地的傳信有延遲,她不知此刻小舅舅那邊的戰況到了哪一步,沈階卻提醒她,需提防北朝分兵圍打青州。
簪纓一聽便懂了,這是圍魏救趙之計。
一旦青州危急,便可引衛覦回防,從而使北朝解除洛陽之困。
她從不低估自己在小舅舅心中的分量。
她不做他的軟肋。
既有隱患,她便預防。尹家堡這個據守黃河的兵家必爭之地,已到了不能不重視的程度,幸而這一年來她也不曾閑着,她統籌青州各地的壯丁,按每人的素質,強者補兵,弱者補戶,也算聚起了一支能戰之師。
沿途,簪纓派手下掌事,去秘密通知麾下堡塢的部曲,分小股多批地暗潛向黃河南線,以防萬一。
且務必隱蔽行事,既不要被冀州方發現動向,也要避免引起尹家堡的疑心。
途經東陽城的時候,簪纓部署已畢,時近仄晚。
她吩咐車隊在驛舍中休整一夜再走。
於是底下人入驛后喂馬的喂馬,備飯的備飯。
簪纓外出的飯食,向來由自帶的庖人經手,不是她嬌氣奢靡,而是外面魚龍混雜,入口之物還是謹慎些為好。
沈階的那頭青毛驢不能與馬匹同槽,他要了些稻草,自己單獨在外院餵驢。
“這頭青驢養得真精神啊。”
嚴蘭生無事,翩躚着一對蘭色大袖走來,在暮色下站定,閑着看這位同僚喂完驢后又洗刷驢背。
“只是畢竟不是馬種,能伏櫪,不能千里。何不讓女郎為你換一匹好馬?”
沈階半背對他,沉默地做事。
過了半晌,察覺至對方還在看,惜字如金道:“騎慣了。”
“原來如此。”嚴蘭生笑意和煦,“是了,聽說你曾主張廢除九品中正制,還為此寫過策論,可否借某一觀?”
沈階背影微微一頓。
自他們相識以來,二人分攤各管各事,除了就獻給女郎的計策交換意見外,其餘時間交談的次數並不多。
嚴蘭生哪怕隱居鄉野多年,他骨子裏流動的那種舒展意氣,加上他那張天生美姿容的皮囊,便與出身寒門的沈階迥然不是一路。
沈階曾親手揭露過傅家的罪行。
嚴蘭生心裏有無疙瘩他不知道,反正他沒有刻意防備或討好他的心思。
沈階將鬃刷噗一聲扔回水桶,轉臉,對這位比他年長几歲的舊世族公子道:
“那你應該也聽說過,我因着這些策簡差點被打折一條腿。不合時宜的東西,恐污眼目,不獻醜了。”
“嗯,的確今時不同往日了。”嚴蘭生點點頭,“想用警鐘敲醒既得利益之人,何如連根拔起,重換一番天地。”
聰明人說話,沈階看他一眼,沒有言語。
嚴蘭生今日卻彷彿格外有談興,一對漂亮的眸子熠熠生輝:
“可是蹈玉,待大司馬攻佔洛陽城,他身邊的第一謀士徐寔先生,必然會佔據第一文臣之位,蹈玉,為之奈何啊?”
沈階睫宇倏動,抬眸與他相視:“既如此,傅二郎當初又為何不投大司馬,轉投女郎呢?”
他二人都默認了大司馬一定會攻下洛陽,彷彿這是一件天經地義之事。
嚴蘭生聽見那個稱呼,變臉無奈一笑,“好好的,罵人做什麼。”
正說著,驛館中又來了一支車隊。
沈階無意抬頭,望見從馬車上下來的那名青衫玉面公子,不由怔了一下。
恰巧春堇從房中出來打水,經過二門,聽見外院的動靜向外一看,忽驚喜地喚了一聲,跑回房中對簪纓道:“娘子,你猜誰來了?”
簪纓身有風塵,才草草地沐浴過,換了一身薄軟的水藍色春衫曲裾。被水氣蒸得微濕的秀髮,鬆鬆垂散於她肩后,只在及至腰臀處用細絲束纏了幾圈,長發也有美人腰,動靜咸宜,宛若漢風仕女。
她一聽春堇的語氣,便知是熟人,直接推開直欞紗門走出來。
便看見一位面如潤玉,頎昳多姿的郎君帶着笑意向她走來。
檀依?
簪纓經過短暫的詫異后,又
驚喜又擔憂,迎上前道:“從卿,久違。你如何這麼巧也來了這裏?”
來者正是三吳少東家檀依,他聽見簪纓清朗的聲音,腳步微頓,繼而更快地行到她的面前。
及近,檀依看見那張褪去了稚嬌的麗容,心裏的酸脹滋味終於爭相湧出。
有多久沒見她了,一年?一年半?
她變了很多。
不是相貌,是她的氣質。
若說從前的簪纓在檀依眼裏,如同生於江左的蓬萊瑞香,小小一捧,清絕纖穠,適宜呵護在掌心無盡寵愛,那麼而今的簪纓,已是澹靜沉邃,是一座蛻去了水霧風嵐遮繞的遠山,包容萬千氣象。
她長大了。
看來他錯過了許多。
“阿纓。”他看着她,叫了她一聲,笑得一貫溫潤,“不是巧,我特意去鳶塢尋你,聽說你出了門,從後面追上來的。”
簪纓很快平復下心情,比手請他入室談,不等坐下便問:“可是朝廷又有動作,你們那裏有何不妥,舅父還好嗎?”
不怪她擔憂,隨着她入青小舅舅入兗,南北兩地的關係就日漸緊張。
南朝恐衛覦反生心,非但切斷了兗州的供給,限制唐氏在江左的交關,封商鋪,提商稅,還把三吳檀氏牢牢掌握在手裏,從很早以前便開始向檀氏征糧征船。
簪纓剛到青州時,便想將檀舅父父子秘密接出,可檀棣說什麼也不肯。
他可以走,然他這麼一撤手,在三吳經營了半輩子的產業,就都會歸進朝廷的腰包。
檀棣知道朝廷拿了這筆財庫,很可能會用在對付外甥女與大司馬身上,他如何能放心?
由他繼續坐鎮南邊的買賣,至少尚有積年經營的關係人脈,還有一部分主動權能掌握在自己手裏。
他同衛崔嵬一樣,為了兒女輩,寧願自己紮根在沼澤里,也想讓年輕人在遼闊的遠方飛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