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 112 章
唐氏的隱憂,正是這些日子沈階重點與她條陳的利害。
首先便是南朝不會容許唐氏與軍政沾邊。
從前唐氏與朝廷相親,朝廷自然拉攏着,但若朝廷認定她要帶領唐氏與衛覦合謀,有反叛之心,那麼會不會拼着自損八百,在挫傷江南經濟的情況下,也要決心整治唐氏,斷去兗州後路?
唐氏商行密佈於江南各地,牽一髮未必動全身,但砍一足定會傷元氣。
其次,是檀家還在吳郡。
朝廷已經失了唐氏這個大錢囊,自然不可能再鬆口三吳首富這塊肥肉。
若之前簪纓與太子退婚時,檀棣忍着不暴露他與唐夫人交惡的偽裝,此時或可從容地與北邊暗渡陳倉。
然而檀棣憐女心切,讓世人都知道了三吳檀家與唐氏是一頭的,自然就成為朝廷牽制唐氏的一着手筋。
還有便是,晉帝的身體每況愈下,新太子李星烺文弱不好政事,要不了多久,宗室的權柄便會盡移世家手中。
到那時,皇帝對元后的那點歉疚、對她所剩無幾的寬容,以及衛伯公在朝中的斡旋,也許通通都會失效。
南朝不止唐氏一家商行,簪纓是如何利用其他二等士族打垮的樊氏,忌憚衛覦的世家何嘗不會使這一招?
不過是群起而攻之。
簪纓正視着嚴蘭生,他與沈蹈玉的想法如出一轍,然而,他們之間的區別也很明顯。
阿玉內斂如深潭打磨出的圭石,不激不躁,嚴蘭生卻像一顆自主發光的東海明珠,眼神總是雪亮璀璨,不憚於展現他的好風姿,好口才,好見地。
她意識到,眼前這位隱於山野的郎君,是藏鞘的劍,心貫白日,正待人揮舞啊。
簪纓起身,揖首問策:“先生有何妙計教我?”
“不敢當。”嚴蘭生望着這位很有風範的小妹妹,嘴角含笑,起身回禮。
“愚以為,唐氏若真下了決心與兗州同盟,當務之急要有壯士斷腕的魄力,儘快將貿易交關的重心向北移。
“建康是南朝中心,那裏的生意必然是唐氏經營多年,得利頗豐,卻只得暫舍小利,不落痕迹地慢慢撤出,京中重要的掌事人、賬簿、資產,都不好再留在那兒,免得朝廷哪一日清算唐氏,變成肘腋之患。
“再有便是三吳檀氏,娘子也要儘早與之通氣,綢繆個自保之道方好。”
簪纓肅然點頭。
斷腕,她做得也熟,舍小存大沒什麼可惋惜的。
就是檀舅父那邊,她得想個辦法,斷不能讓他們陷入險境。
嚴蘭生接着道:“其二便是豫州這裏,娘子先前說通謝二,整肅州郡風氣,舉遺逸於林藪,黜奸佞於州國,說百姓之所患*,心地至公。推動乞活游軍滲透豫州的坊間,更是娘子的一步好棋,卻是謝二為快速平息蒙城之患,大大走錯的一步棋。”
簪纓道:“這我知道。他一步讓,就得步步讓了。”
乞活軍保民是真,但她會讓他們牢牢地楔進當地,形成網綱之勢,豫州但有異動,逃不過她的耳目。
嚴蘭生點點頭,又道:“不過這還不夠。”
“先生明言。”
嚴蘭生目生亮光,說出一句分量很重的話:“這便要看娘子舍不捨得了。”
衛覦那一瞬抬起深冷的眼褶。
簪纓略帶不解地皺了下眉,便見嚴蘭生揮手在輿圖上凌空一畫,“千金散去,漁天下之利。”
他掌下虛空所攬,正是緊密相連的兗、豫、青三州地盤。
他眉目清傲又含期翼,直視簪纓:“不妨,先取青州!”
簪纓瞳孔放大,嚴蘭生的話竟是與義兄昨夜的話不謀而合。
只是龍莽說的是可取青州,這位年紀輕輕的傅二郎口氣更大,說的是“先”取青州。
倘若說,昨晚簪纓聽見龍莽的話,尚有幾分以為義兄是醉了,沒來得及往深處去想。
那麼嚴蘭生的這番慷慨之論,幾乎已將那句呼之欲出的話,擺上了明面。
嚴蘭生彎身在他舊書案的邊角一掰,朽壞的木屑隨之落下。
“既然這張舊案已經腐朽,娘子,衛大司馬,您二人誰願意為我換一張新案?”
簪纓心房微微戰慄地轉頭,目光與衛覦對上。
這一眼讓她想起了前世朱雀橋的那場大火。
上一世,這腐朽的江山負過她,負過他,更負過黎民萬庶。
她重生后,帶着先入為主的記憶,一直篤定最終推翻李氏的,一定是帶領北府軍加上流民軍的統帥。今她已知,前世的新安王便是她的義兄,而龍莽與小舅舅對陣又是他的手下敗將,則可知這世上的武將,無有能出小舅舅其右者。
是以,簪纓並非沒有設想過,只要她用財力扶持衛覦,再努力幫他找到解藥,那麼這一世由小舅舅站上那個萬國衣冠拜冕旒的高度,也非妄念。
那時她還未覺得,她站在衛覦的背後,有何不妥。
因為從第一眼起,她便痴於仰望他高大傲岸的身影。
是到了豫州后,簪纓親眼見證了民生多艱,第一次察覺到自己有一種責任,既然軟弱愚蠢的她都有幸得到第二次生命,她便該用自己的能力去保護更弱小的人。
所以她據蒙城,收乞活,安豫州。
這些事,她不是為了用豫州給小舅舅作後盾才做的,是從她自己的本心出發,想要做出些成果,讓她目之所及的世道變得乾淨一點。
即使如此,簪纓最大的野心也只是想,或許她已有本事做個割據一方的主宰了。
然,還可以再向前一步嗎?
她?
衛覦也靜靜地看向她。
四目相對,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拂動披風站起,與簪纓並肩,對嚴蘭生道:“想換新案子,你現下可以選是要跟着我走,還是追隨女郎了。”
嚴蘭生既已吐露這些話,便該做好不能全身而退的準備。
衛覦也不可能將這樣的人留給別人。
嚴蘭生瞳中精芒閃現,才欲開口,簪纓從激動紛亂的心潮中鎮定下來,截口道:
“你沒得選,跟我走吧。大司馬帳下的徐軍師智計深遠,二郎既懷遠志,想來不是甘屈人下之輩。”
衛覦眉宇間的威氣一散,“搶人便搶人,說得冠冕堂皇。”
想她不知不覺間,收羅到身邊的助力文有沈階、傅則安、杜防風、檀依,武有龍莽、王叡,烏龍與手。
嚴蘭生再天縱其才,混到這些人精堆里,想在他家阿奴面前拔得頭籌,也得看自己夠不夠本事。
簪纓沒回頭,卻是莞爾,洋洋一笑。
嚴蘭生見自己的去處已被人家內部商定好了,便不多言,頷首稱是。
其實這正是他心中所願,大司馬固然梟雄無匹,唐氏卻是北府軍的東家呢。
他與其認個帳下已有大掌柜的東家,何不追隨東家的東家?
簪纓看了看嚴蘭生秀逸丰姿的臉,卻又道:“去青州之前,二郎先潛裝回趟建康,去看望你阿母。兒行千里,母親會擔憂的。”
嚴蘭生神容一變,目露悲戚,惻惻良久,躬身再拜:“蘭生謹遵主公之命。”
此事既定,嚴蘭生請求簪纓允他帶上屋裏的這些書簡,開始收拾行囊。
這個在外遊盪多年的無家無姓之人,第一次感到心有歸屬。
而原本還未定離豫后何往的簪纓,也定下要去青
州了。
一推門,天欲晚,雪花不知何時落滿了白梅枝頭。
錯落滿山崗的梅樹,皎白一片,分不清其上是花是雪。
簪纓將一口清凜含香的空氣吸進肺腑,滿心燥意為之一盪。
她走到一棵梅樹下,與衛覦並肩看着漫天簌簌下落的雪沫,輕喃:“下雪了。”
衛覦看着那張柔嫩白軟的臉頰,抬手給她的斗篷攏得更嚴實些。
然後,又幫她把她的白貂小帽好好戴上。
簪纓什麼都用不着做,便目不轉睛地望着他。
她自己不知道,她仰頭看着衛覦的眼神,像方才仰天看雪,目光越純凈,越像在勾人。
戴好了,男人多餘地在貂帽子輕撫一下,尾指從柔軟的絨梢一盪而過,有些捨不得似的。
他多此一舉地接過侍從送來的傘,全撐在她頭頂。
“小舅舅得走了。”
低沉哄人的語調。
他耽擱了一日,托阿奴的福,金鱗薜荔已得,兗州那邊文遠還病着,再回蒙城又得花去一夜。
便該在此分別了。
簪纓知道,應一聲,低頭取出在袖子裏捂熱的雷擊木,仔細掖進他的襟懷。
翻動時無意看到衛覦貼身帶着的那枚平安符,簪纓頓了一下,知他沒騙自己,又為他仔細整好衣領。
“小舅舅,你想過嗎?”
衛覦好像知道她所問何事,絲毫不隱藏心底的想法,道:“匈奴未滅,外敵當前。”
他有他自少年起堅守的使命,也有祖將軍交付的遺志期望,滅胡之前,不可能分心他顧。
眼前說別的,都還為時尚早。
他自然也有一個丈夫該有的野心,但是一旦放任這種野心,又恰恰會成為滋養他體內蠱毒的心魔。
簪纓點了點頭,他所有說出的、未說的抱負,執念,困局,她都明白。
衛覦道:“既決定去青州,我留兩千人給你,別說不,你用得上。”他垂着深稠的眸色,“沈氏子有才,然性孤心深,我本想留傅則安節制他,但你不願多看見那人,如今有了嚴蘭生,也好。沈蹈玉和嚴蘭生這兩個人,一個起自微寒,一個叛出世家,一個藏於九地之下,戢鱗潛翼,一個動於九天之上,凌空蹈虛。你用此二人,得其中庸,兼聽明信。”
簪纓輕嗯一聲。
他教她用人呢。
原來從一開始,他便是要將嚴蘭生留給自己的。
衛覦又道:“阿奴,你羽翼已豐,想飛多高便飛多高,想飛哪去便飛哪去,我在一日,便一日傾盡全力托着你,直到你不必借任何人的風勢,扶搖直上九萬里。嚴二的話,聽一半留一半,若是心裏還沒十分想明白,不用馬上做什麼決定,也不用做別人眼中的期待之人,要緊的是自己開心。”
嚴蘭生的那個暗示,簪纓聽明白了,衛覦只有更明白的份兒。
青州是塊亂地,也是塊寶地,是這幾年南北兩朝爭奪的要衝之一,若有誰能羈縻,無異能令天下側目。
龍莽和嚴二郎都看得出簪纓手握的資本與能力,衛覦不會看不到。
可他一直沒在她面前提過青州,是不想讓這麼小這麼嬌的一個人,選一條最險難的路去跋涉。
但她決定下的事,他都不阻攔。
簪纓眼睛發酸,又嗯一聲。她確實還得再仔細想想。
白梅崗的雪勢大了。
數百玄甲親隨,在更遠處的雪坡下整裝待發。
衛覦臨別,好像還有許多重要的叮囑要一一說給她,最終,卻只目光柔怍地看着女子,“北府軍永遠聽小東家調遣。”
簪纓抽了抽鼻子,反而仰面露出一個甜美的笑來:“包括大司馬在內嗎?”
她才不要什麼離愁別緒,兗州在北,青州在東,今日背道一別,她要讓他記掛的是自己笑起來的樣子。
衛覦目光深深一動,“我第一個馬首是瞻。”
真的嗎?
簪纓那雙漂亮的眼睛閃動着疑問,在傘下輕輕踮起腳尖,抬起下巴,用氣音:“要親親。”
衛覦被她的憨態感染,終於鬆開心弦,一下子笑了。
方才在陋室中談論天下大勢的男女,此時在雪中,面對面地笑,只如一對親昵尋常的情侶。
然而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彼此之間連名分都未定下。
收拾已畢的嚴蘭生隔着茫茫霰雪,望見遠處的一幕,微微失神。
白梅樹下,紅影嬌艷,黑衣撐傘,自己卻被雪色落了滿頭。
杜掌柜幫着小娘子新收的客卿將行李裝車,路過他身邊時,順着嚴蘭生目光看了一眼。
杜掌柜失語一瞬,而後有意無意地念叨:“有些事心裏知道就好啊。”
此人雖投了小娘子,卻畢竟是傅家的人,當初小娘子將傅氏家族收拾得慘痛,這人竟似渾不在意,杜掌柜不免留個心眼。
嚴蘭生恍若未聞,望雪自語:“大司馬的葯難道還沒找全?”
杜掌柜驚心地看向他。
那廂樹下,簪纓自己也知說的是玩笑話,小舅舅是不會照做的。
畢竟已有前車之鑒。
馬車上的那件事,她此時想起依舊心如鹿撞,媚眼輕覷他,心想,此時不說,下一次見面又不知是何時了,故坦裎道:
“小舅舅,車上的事,你不許生我的氣。我當時是想……若能親到你,依你的品性一定會對我負責,那麼,你不在我身邊時,就不可再喜歡任何別的女子。”
“沒有別人。”
衛覦毫不猶豫道。
簪纓已做好了他再次迴避的準備,聽到這句話,先愣一下,繼而眼裏點亮星子般的光,晶璨奪人。
她含笑,等着他也如此要求她。
衛覦含着深重的目光,凝望她,卻不語。
他的阿奴想飛得高遠,他便銜羽為她豐滿雙翼,不用一點籠架圈定她,不用一根絲線牽絆她,讓她永遠有多一種選擇的自由。
若他有命活下來,等她飛累了,他接住她。
若他無福分……
簪纓等了一會,目光從明亮到平靜,收起情思,笑了笑,“罷了。送君於路,相逢有期,小舅舅多保……”
話音未落,一聲妥協般的低嘆傳入簪纓耳中。
衛覦伸手將人拉入了懷。
他單手打着傘,一隻手臂也能將她的身子抱得緊緊的,在女孩眉心落下不含情|欲的一吻。“好好的。”
簪纓睫羽簌簌。
這正是她想像中結實的擁抱,也是她想像中喜歡的親吻。
她閉上眼,把臉埋在衛覦寬硬的胸膛,用力回抱他,嗅着他身上快要被冰雪蓋住的生鐵味。
她才與他告過別,此刻卻又想讓這雪落得更久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