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第78章 御審(補) 薄唇湊到她……
容扶月做了一個夢。
那是天佑九年的初春,聞人家父子四人領兵北上的前夕。
梨花飄白,風過吹雪,聞人蒼一身勁裝靠牆而立,額前一縷碎發垂落鼻尖,年輕的臉龐不笑時有些冷峻嚴肅。
“容府當真要退親?是我哪裏不好嗎,還是……你仍舊看我不順眼?”
容扶月一襲淺藕色長裙隨風搖曳,仿若空谷幽蘭,聞言臉頰浮現一層薄紅。
兩人少年時受父母之命定親,他嫌她嬌弱,她惱他粗獷,初始相處得並不算太愉快。可自從前年容扶月遇山匪劫持,聞人蒼一人一槍策馬而來,捨身救她於水火之中,一切便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是父親的意思,我並未同意,也……不會同意。”
容扶月垂首將早已備好的小木匣奉上,聲音輕輕的、柔柔的,恰似此時春風拂面,暖香盈懷。
“願大公子早日凱旋。”
聞人蒼不禁站直了身子,雙手接過,打開一瞧,裏頭是一枚打磨得鋥亮光滑的護心鏡。
他屬虎,護心鏡的背面就刻了威風凜凜的虎紋。
貼在心口處的東西,既是保他平安,亦是表明心跡。
聞人蒼冷峻的眉目暖化,流瀉一縷溫情。他抬手揉了揉鼻尖,望着鏡面上倒映的花影,低聲問道:“這護心鏡材質上佳,挑了很久吧?”
容扶月將北風吹散的鬢髮挽至耳後,笑了笑道:“久聞城西劍齋里銅質最佳,但鍛造物件需提前數月預約,我原趕不上了,是魏小侯爺託人使了便利,這才及時打磨出來。”
聽到魏琰的名號,聞人蒼才將揚起的嘴角復又沉了下去。
“他陰魂不散地纏着你幹什麼?”
容扶月一頓,下意識道:“沒有纏着,只是去劍齋時偶遇。”
“偶遇?他一個文人去劍齋幹什麼,你信是偶遇?”
“大公子,魏小侯爺並未得罪過你,你因何總對他抱有成見?”
“我沒有對他抱有成見,我只是單純的厭惡他。”
聞人蒼一想到那張笑臉迎人的和煦面容就習慣性皺眉,看上去有些咄咄逼人,“我說話一向如此直接。我不喜歡他,不稀罕他這點便利!你今後離他遠些,別對誰都一副濫好人的菩薩心腸。”
容扶月怔了怔,眸中隱隱泛起水光,良久胸口起伏道:“聞人蒼,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聞人蒼一見她微白的面色,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就當是我做錯了事……”
容扶月雙肩瘦削,低着頭道,“若惹你不開心了,不如將東西還我。”
聞人蒼指節摳着木匣邊緣,幾片柔軟的梨白落入匣中。
他還真就啪地一聲合攏盒蓋,將木匣子連同護心鏡遞迴。
容扶月沒想到他真的退回了信物,一時仿若僵住了般,失了反應。
聞人蒼沉默着拉起她的手,將匣子歸還於她掌中。
容扶月眼圈兒漸漸紅了,不知是羞是傷。
聞人蒼大步走了幾丈,復又停住步伐,高牆邊,唯有漫天梨白簌簌。
容扶月知道,只要自己開口喚一聲,他就會回頭。
可心中那點薄臉皮的傲氣作祟,她幾度啟唇,沒能發出半點聲音。
聞人蒼終是大步離開,此去便是訣別。
畫面陡然翻轉,容扶月夢見雁落關之戰中,敵軍如黑雲滾滾壓境,聞人蒼率一隊人馬出城誘敵。
困守邊城多日,兵疲馬乏,聞人蒼所領小隊皆是渾身浴血,戰袍披風獵獵,上頭滿是刀劍所斫的透光窟窿。
蒼穹下塵土飛揚,聞人蒼與僅存的親衛順利將敵軍大部引向礦山腹地,眼看就要成功脫險,忽聞破空聲響自身側傳來。
聞人蒼驟然回首,瞳仁中映着鋒寒的鏃尖。繼而視線顛倒,烈馬嘶鳴,空中盤旋的孤鷹發出凄厲的哀鳴。
一方沾有血跡的半舊手帕從馬背上飄落,如一片雪花,湮沒於萬馬奔騰的黃沙之中。
容扶月捂着絞痛的胸口從夢中驚醒,顫抖得宛若風中將謝的花。
“夫人。”
侍婢披衣而起,慌忙給她倒出平復心疾的藥丸,送水服下。
容扶月喘息不定,推開空盞朝窗外望了眼,虛弱問:“什麼時辰了?”
“回夫人,子時了。”
“侯爺沒回來嗎?”
侍婢訥訥。
方才護衛一路狂奔回來報信,說侯爺不知因何事被扣在太極殿了,府中上下皆是慌得不行。
“尚未……許是受陛下召見,商討國事絆住了腳。”
侍婢喏喏回答,這話說得連她自己都心虛不已。
容扶月想起在棲鳳閣外的轎輦上,太子對她說的那番話。
“舅母,你願意相信孤一次嗎?”
“孤有個法子可以試探舅舅,但恐有眼線監視,故而需舅母配合孤……”
“瞞過所有人後,孤會秘密送舅母回府,若舅舅按時歸家,則一切如常。而若他被扣留宮中,則說明你我猜測屬實。”
子時人未歸,容扶月心中已有了答案,抱着雙臂緩緩閉上了眼。
相識十八載,成婚八年,竟是……不識枕邊人。
回想起夢中所見,她的心臟彷彿被什麼東西貫穿般,泛起尖銳的疼痛。
宮中,月影在屋脊上鍍了一層寒霜。
永麟殿的宴席已經散了,太極殿暖閣中燈火通明,氣氛凝重。
登聞鼓響時,趙嫣便知聞人藺出手了。
為了避嫌,她刻意與聞人藺錯開,先一步趕去太極殿。
三法司的人幾乎皆已到齊,魏琰隨禁衛入殿,施施然朝皇帝撩袍跪拜請罪。
宴席上王侯公卿都在,鬧出這麼大動靜,皇帝只能被迫御審。
他坐得不似平日端正,右手曲肘撐膝頭,左手叉腰微微前傾身子,道袍蜿蜒垂地,平聲道:“肅王何在?”
話甫落音,聞人藺不疾不徐自殿外邁進,頎長的影子在地磚上拖出一條長長的暗痕。
他徑直從魏琰旁邊行過,欠身行禮:“臣來遲,陛下恕罪。”
皇帝擺擺手,示意道:“都來齊了,將擊鼓之人帶上來吧。”
柳白微一路將證人護送入殿,視線與一旁的趙嫣短暫相接,心照不宣。
見到證人的模樣,趙嫣不由微愣。
來者穿着灰撲撲的僧衣,眼上刀疤翻卷,一瘸一拐,正是中元節她在偏僻小寺中見到的、那名招待聞人藺的瘸腿老僧。
老僧艱難屈起殘腿,朝皇帝抱拳行了個軍禮道:“末將於隨,叩見陛下!”
皇帝齟了齟槽牙,問:“你是聞人蒼身邊的副將,於隨?”
“回陛下,正是。”
“是你擊登聞鼓,狀告寧陽侯魏琰?”
“是。”
“寧陽侯。”
皇帝抬了抬手,指向這位面毀腿殘的老僧,“你可認得此人?”
魏琰掃了於隨一眼,溫潤道:“臣眼拙,不識得這位高僧。”
“寧陽侯不識得末將,末將卻忘不了寧陽侯暗中所做之事。”
於隨頓首,嘶啞道,“天佑十年雁落關,寧陽侯暗中買通蒼將軍身邊暗卒,在將軍出城誘敵途中以冷箭伏擊,使其含冤而死……請陛下明察!”
趙嫣沒想到,她今夜的反擊竟會牽扯出這麼大一樁舊案隱情,殿中頓時一片吸氣聲。
“什麼?!”
“聞人蒼將軍不是死於敵軍馬蹄之下嗎,怎會和寧陽侯有關?”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瞠目結舌,齊齊望向皇帝。
皇帝深吸一口氣,對於隨道:“到底怎麼回事,你且細細道來。”
“天佑十年,九月十七夜,敵軍壓境,弓盡糧絕,蒼將軍為給城中殘部爭取禦敵時間,領一支小隊出城誘敵,幾番廝殺,死傷大半,才順利將敵軍主力引向西北礦山腹地,只要再往前一里地,數萬敵軍便可葬送於礦脈塌方之下,從而逆轉局勢……”
說到此,於隨的聲音哽咽起來,喑啞道,“可就在即將得勝歸城之時,那叛賊竟從身後放冷箭!將軍毫無防備之下被一箭射穿心口,跌於馬蹄之下!”
敵軍獰笑着拍刀策馬而過,黃沙滾滾中,連一具完整的屍骸都沒留下。
而諷刺的是,那叛賊貪生怕死,險些落入敵手時,還是蒼將軍單槍匹馬將他救出來的。可誰承想救回來的是一條毒蛇啊!
短短數言,字字泣血。
趙嫣不由攥緊手指,望向聞人藺。
聞人藺靜靜站着,面上始終看不清情緒。
“本王的長兄聞人蒼驍勇善戰,十六歲時他曾一襲戎服勁裝直搗敵營,一戰成名。”
趙嫣想起了八月暖陽下,聞人藺那番看似漫不經心的話語,心口一陣鈍痛。
難得的青年將才,竟死在了自己人的陰謀之下,一箭穿心。
趙嫣又驀然想起舅母收在匣中,沒來得及送出的護心鏡。
若是聞人蒼收下了此物,貼身佩戴,是不是……就不會死?
答案是蒼涼的。
“於副將,你所說的這些,可有證據?”刑部尚書開口問道。
“那叛賊知曉密謀不論成敗,自己都難逃一死,便私藏了一封寧陽侯的書信,原是打算以此為把柄,行勒索保命之用。末將死裏逃生,將叛賊斬於馬下,得此密信。”
於隨眼中拉滿血絲,從懷中取出一封帶着斑斑血跡的密信,粗糙的雙手顫抖呈上,“末將毀了容貌,斷了一腿,輾轉躲藏數年,就為了今日能將此信奉上,使真相大白於天下!”
激動之時,於隨猛烈咳了聲,幾欲嘔血。
如此慘烈之言,無不令人扼腕動容。
皇帝接過轉呈的密信,迎着光抖開。
多年顛簸,信已經很破損了,然魏琰的字跡並不難認。
他的字頗有造詣,鮮少有人能模仿出其間神韻,更遑論上方還落有寧陽侯府的私印。
那叛賊好賭成風,欠下一屁股債,魏琰拿捏他的妻女家人,再許以常人一輩子無法企及的高官厚祿。叛賊貪餌吞鉤,根本沒有拒絕的理由。
幾乎是證據確鑿。
皇帝從信后抬眼,望向淡然若水的魏琰。
“寧陽侯,你還有何話可說。”
魏琰默了默,平靜道:“欲加臣罪,臣無話可駁。唯有一句。”
“說。”
魏琰看向聞人藺,淡笑道:“若於副將手中這份證據是真的,那為何七年前不拿出來,而要等到今時?”
皇帝咀嚼肌微動,從鼻腔呼出一口濁氣。
膠着的氣氛有一瞬微妙的凝滯。
舅舅極擅揣度人心,他拋出的這個問題,無疑是在父皇心裏拉開一道懷疑的口子。父皇的猜忌一旦形成,他就有脫罪的餘地。
思及此,趙嫣抿唇向前一步。
正欲開口反駁,就見柳白微微微抬手,示意她別出頭。
“寧陽侯,於副將不傻,若風口浪尖露面,恐怕信還未送到京城,就被截殺了。寧陽侯既然不信七年前的鐵證,那就再聽聽近期的。”
說罷,柳白微向前一步,面朝皇帝躬身,“臣請求陛下,允臣提雍王刺殺太子一案的證人入殿陳詞。”
皇帝默然許久,方道:“准。”
第二名證人是為年輕的青衣婢子。
她剛邁進殿門,便撲騰一聲跪軟在地,抖着雙肩伏下身子,不敢面見聖顏。
“你又為何事?”皇帝道。
“奴……奴婢要檢舉寧陽侯指……指使雍王府方士挑唆雍王,行……行刺太子。”
侍婢說得磕磕巴巴,皇帝皺眉。
“那方士與寧陽侯有何關係?”
“那方士是、是寧陽侯暗中舉薦,安插在雍王府的眼線。”
侍婢幾乎整個上身伏在地上,卑微道,“雍王將奴婢關在柴房中,以挾持奴婢的弟弟於生辰宴上行刺……在柴房中,奴婢恰巧聽見後院方士與寧陽侯的幕僚交接,說只要唆使雍王行刺,一切就將結束,奴婢聽……聽得一清二楚,不敢有半句虛言。”
若非有人出手相救,雍王事敗之後,她必然被滅口了。
皇帝起身,看向魏琰:“寧陽侯,你還有何話可說?”
魏琰看向皇帝,依舊是溫溫和和的樣子。
君臣目光相接,他仍是那句:“臣無話可言,請陛下明鑒。”
皇帝頷首,連說了兩個“好”。
他指着寧陽侯,對禁衛道:“先褫奪魏琰爵位,即刻押入天牢候審。”
趙嫣的心略微一沉:還要審,父皇是出於嚴謹考慮,還是有所猶疑?
不給她思索的機會,皇帝揮了揮手,面露疲倦:“都退下吧,朕累了。”
趙嫣只好隨着眾臣行禮,退出大殿。
“肅王。”
皇帝單獨喚住了聞人藺,聲音有些啞濁,“今夜事關重大,你有什麼想說的。”
聞人藺答了什麼,趙嫣並未聽清。
已是寅時,臨近破曉,連風也安靜地蟄伏起來,整座皇城像是一座巨大的墳冢,靜謐無聲。
柳白微從身後而來,揉了揉一夜未眠的眼睛道:“人證都交給刑部了,有肅王的人守着,不會有事。殿下回東宮嗎?”
趙嫣搖了搖頭,道:“你先走吧,我等個人。”
柳白微張了張嘴,到底沒說什麼,踏着夜色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坤寧宮派人送了禦寒的斗篷過來,流螢接過抖開,為趙嫣披上,系好衣結。
趙嫣攏着袖袍行至太極門下,尋了快乾凈的石階,將斗篷下擺墊了墊坐下。
她一直在想舅舅的那句話:“為何七年前不拿出來,而要等到今時?”
除此之外,面對鐵證如山,他始終不發一言。
這句話到底有何深意?
若舅舅對聞人蒼下手因舅母而起,那毒殺趙衍又是為了什麼?
正抬手撐着下頜想得入神,不察身後某人靠近,俯身頷首,薄唇湊到她唇邊輕聲:
“砰!”
趙嫣本全身心投入推演中,猝然被耳畔這聲低沉的“砰”嚇了一跳,抖着肩“啊”了聲。
抬頭一看,聞人藺那張冷白俊顏近在咫尺,含着得逞的淺笑。
他孑然一身行於暗夜,無親無友。
趙嫣望着他漆眸中遊刃有餘的笑意,不知為何,鼻腔泛出一絲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