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掐腰
聞人藺永遠這般沉穩冷靜,彷彿世間萬物無甚能讓他動搖。趙嫣靠在他懷中,心中的傷感也隨之漸漸平復。
蔡田駕馭馬車,朝城郊西門駛去。
不知轉了多少條街道,人語聲漸遠,馬車停在一處僻靜之所。
趙嫣回過神來,撐着身子越過聞人藺的身軀,撩開車簾一看,只見馬車停在了一座佛寺門口。古木森森,青苔遍佈的山門上寫着“靈雲寺”三字。
夕陽的光從撩開的車簾中灑入,將趙嫣的眼睫和鬢角碎發鍍成漂亮的橙金色。
她狸奴般眯了眯眼,問道:“怎麼停在這兒?”
聞人藺感受着鬆鬆趴在自己懷中的柔軟身軀,半晌,抬指撫了撫她的腰側,散漫道:“殿下自個兒於車中休息,本王去見個故人。”
故人?
自七年前那場慘烈的戰事,趙嫣倒不知曉聞人藺身邊還有什麼故人。
“我能和你一起進去嗎?”她下意識道。
大概意識到這個小要求有一絲絲的“越界”,畢竟聞人藺是個將心事和領地藏得及嚴密的人。趙嫣又輕聲補上一句:“沒別的意思,就想進去看一眼。若不方便就罷了。”
聞人藺垂着深不可測的眸子看她,取來帷帽為她戴上,方牽着她的手躬身下了馬車。
今日中元節,山門前置有盂蘭盆。
因大玄天子寵信神光教,如今京師遍地道觀,人人皆稱神光弟子,佛寺香火越發伶仃稀薄。是以這座靈雲寺中並無外客,幽靜得很。
趙嫣跟在聞人藺身邊,從山門而入,便見一名瘸腿的老僧領着小沙彌向前,朝聞人藺合掌一禮道:“不知王爺駕臨敝寺,有失遠迎。”
老僧身形清瘦,跛着一條腿,眼上一道陳年刀疤橫亘,使得他的眼皮無力地半耷拉着,不能正常睜合,雖慈言善語,看上去到底有些詭譎。
聞人藺微微側首,叮囑道:“殿下自己逛逛,別走遠了。”
趙嫣回神,點頭說“好”。
聞人藺示意蔡田留下護衛,便跟着老僧穿過放生池和東廡,來到後院一座不被外人踏入的英靈寶殿前。
抬掌推門,涼風灌入,木架上靈位如山,燈影如海,滿殿長明燈隨之搖曳晃蕩。
殿門一經關上,老僧眼眶微紅,艱難單膝跪拜,朝聞人藺行了個軍禮:“末將於隨,叩見少主公!”
“起來吧,於叔。”
聞人藺只抬手輕輕一托,就將老僧扶起站穩,“我早已不是什麼將軍府少主公。”
“只要您在,聞人家的軍魂不倒,您就永遠都是末將的少主公。”
老僧抬袖抹了抹眼角,又道,“今日,容家人又來了,於菩提下遠遠上了一炷香……”
見聞人藺不搭話,老僧識趣不再多言,取了線香恭敬奉上。
聞人藺接過線香,慢悠悠理齊整些,方置於油燈上點燃。裊散的青白煙霧中,他的神情顯得陰晦難辨。
抬眼望去,靈位最前端“先考聞人公諱晉平君之靈位”清晰可見。
木架上,每一塊靈牌、每一盞明燈,都是一個戰死沙場的英靈。
十萬將士,最終遺骨運回京城的,只有這三百六十一人。
趙嫣以前跟在皇祖母身邊時,沒少吃素齋念佛的苦頭,那時只覺無趣,如今再回到伽藍古寺中,倒頗有幾分懷念。
趁院中無人,趙嫣撩開帷帽垂紗四處觀望,只見藥師佛殿後隱隱可見一株碩大的樹蔭參天而起,枝丫上紅綢飄蕩。
趙嫣心生好奇,穿過環廊和小門,便見庭中石壇中聳立着一株枝繁葉茂的百年菩提。
趙嫣從未見過這樣的大的一株樹,暗自驚嘆。只見其枝幹虯結,樹身蒼勁,約莫六七個成人手拉手方能合抱,繁茂的樹冠籠罩着大半庭院,遮天蔽日,仰不見頂。
樹枝上掛滿了紅綢帶,似是香客祈願之用。
趙嫣好奇那紅綢帶上都寫着什麼,正欲向前,冷不丁發現菩提樹下還站着一道清麗的身影。
那身影頗為熟悉。
趙嫣忙停住腳步,藏身於漆柱后,悄悄探首看了眼,不由訝異:“舅母?”
容扶月一襲月華般素色的裙裾,素麵朝天,仍難掩西子絕色。她將線香舉至齊眉,閉目虔誠,方將其敬入獸足香鼎中。
舅母是來祭奠雙親的嗎,可為何會選擇這處清幽小寺?
不待趙嫣細思,容扶月推開侍婢的手,從側門離去。
不一會兒,外頭就傳來了馬車離去的軲轆聲。
趙嫣這才從廊柱後轉出,走入那片蒼綠如雲的蔭蔽下。
風一吹,菩提樹枝葉婆娑,紅綢翻湧,仿若瑰霞倒垂,壯美至極。
“殿下可要寫下心中所願,掛於枝頭?”身後,蔡田問道。
“可以寫嗎?”
“若為旁人,自然不能。若為殿下,寫多少都可。”
說罷,蔡田命小沙彌取來綢帶和筆墨,鋪展於石桌之上。
千言萬語湧入心間,落筆卻只有簡短的八個字:忠魂不泯,星火長明。
有人死守孤城,扶旗頓劍,死在寒沙戰場;有人以血為墨,以骨為筆,倒在黎明之前……將士魂,文人骨,一併撐起了大玄搖搖欲墜的根基。
唯願忠魂不泯,星火長明。魂兮,歸來。
趙嫣將綢帶合於掌心,閉目凝神。
聞人藺從英靈寶殿中出來,轉過環廊,所見便是眼前這一幕。
遮天蔽日的菩提樹下,夕陽穿透葉縫投下道道光柱。那抹牙白束袖胡服的纖細身影就立於光柱之中,合掌閉目,虔誠的低着頭,指間紅綢迎風飛舞。
明亮鮮麗得仿若仙子臨凡,足以驅散一切陰霾。
趙嫣睜開眼,斜陽收攏最後一絲餘暉,寺中鐘聲蒼渾無比,驚起倦鳥西歸。
她仰首看着頭頂繁盛的枝丫,打算尋個空蕩之處將綢帶掛上。然而踩着石壇圍繞菩提樹轉了一圈,伸手能夠着的的枝丫皆已綁滿了綢帶,上頭寫着一個個陌生的姓名,而空蕩些的枝頭又太高,指尖夠不着。
趙嫣墊腳努力伸長了手,看中的那根枝丫在風中搖曳,就是不肯被她觸及。
她鼻尖滲汗,正欲麻煩蔡田搬個小凳過來,就忽覺腰側一緊。
繼而她整個人騰空而起,被一雙強健有力的臂膀舉至半空,頭頂拂進一片綠蔭紅綢中。
帷帽被枝頭掃落,雲煙般飄然墜地。趙嫣驚愕回首,看到了輕而易舉托舉她的聞人藺。
他身量極高,臂力極穩,連一絲顫動搖晃也無,漆眸蘊着悠然的淺笑看她:“夠嗎?可要再高些?”
說罷將她往上一聳,還欲舉得更高。
趙嫣面紅心跳,忙不迭道:“夠了夠了!”
她扭回腦袋,專心且虔誠地將紅綢帶系在那片空蕩的枝頭,仔細捋了捋。
待她忙碌完了,聞人藺方收回手臂,讓她輕穩落地。
趙嫣的心也隨之忽上忽下,久久未曾平息。
“寫了什麼?”聞人藺低沉的嗓音自耳畔傳來。
他雖讓她足尖落地,卻並未放開那抹不盈一握的腰肢,仍換了個姿勢鬆鬆圈着。
趙嫣半邊耳廓都麻了,別過臉打了個顫,細聲道:“你這般高,自己看便是。”
聞人藺笑了聲,抬眼望去,小殿下扎的那條紅綢迎風微動,清秀的小楷隱約可現。
“這根枝頭,不許再掛別的東西。”
聞人藺吩咐蔡田。
趙嫣詫異於他的強勢,又好氣又好笑,抿唇道:“倒也不必如此。空着反而不好看。”
“不空着。”
聞人藺漆眸含笑,捏了捏她的腰側,“以後本王,將自己的姓名掛在旁邊。”
趙嫣抬眼,不知他是在玩笑還是認真。
寧陽侯府。
容扶月扶着婢子的臂膀下車回府,卻見原本有事入宮的魏琰卻先一步回來,正於庭中望月。
見到妻子歸來,魏琰溫和一笑,迎上前道:“阿月,你回來了。”
他不問自己去了哪裏,彷彿只要還能回到他身邊,便別無所求。容扶月怔怔站在原地,片刻,愧疚道:“對不起,我……”
“傻阿月,我說過無論你對我做了什麼,都永遠無需道歉。”
魏琰將妻子攬入懷中,安撫地摩挲着她的鬢角,柔聲問,“餓了吧?我命膳房做了你最愛吃的荷花酥,嘗一口?”
容扶月美目噙淚,輕輕點了點頭:“好。”
……
太子生辰前半月,各家賀禮便陸續送來了東宮。
生辰當日,更是門庭若市,大小賀禮幾乎堆滿了整個庭院。
趙嫣雖極力上書生辰從簡,但依禮還是得於西內苑設小宴,與父皇母后及諸位公主、皇親小聚一番。
“賀禮清點完畢后,各加一匹捻金紗原路送回,原先太子府是什麼規矩如今照舊。”
趙嫣對着銅鏡整了整束髮的玉冠,垂眸思忖片刻,又吩咐流螢道,“那些賀禮送還前務必仔細檢查,提防有人出陰招,在賀禮上動手腳。”
流螢大概想起太子趙衍因何而死,聲音低了下去:“奴婢知曉。”
宴會設在蓬萊苑邊,除了壽康長公主一家外,兩位未出閣的庶出公主、潁川小郡王柳白微以及伴讀裴颯皆在場。
皇帝未曾露面,只派了身邊的大太監傳了幾句嘉勉的客套話,魏皇后和甄妃倒是在場,各坐一方並無交集。
氣氛正凝滯着,忽見張滄命人抬着一箱子東西入苑,朝趙嫣拱手道:“肅王殿下特備薄禮,恭賀殿下誕辰,請笑納!”
眾人紛紛伸長脖子,翹首觀望聞人藺這麼大陣仗送來了何物,就連趙嫣也好奇起來。
張滄一把打開了箱子,露出了裏頭滿滿一箱的……古籍書卷。
每一本都足有一兩寸厚,掄起來能當磚使的程度!
這可不是薄禮,“厚實”得很哪!
聞人藺這個太傅未免當得太稱職了些,這麼多書怕是日夜趕工也學不完。
趙嫣頓時頭疼,掐着掌心,強撐微笑道:“多謝肅王好意!孤必勤勉刻苦、挑燈夜讀,不負眾望。”
最後幾個字,竟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我們王爺說了,殿下定然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說著,張滄再行一禮,“王爺有公務在身,待事畢,會親自來為殿下賀壽。”
魏皇后對聞人藺送的東西並不領情,使了個眼色,示意內侍將那一大箱書本挪遠些。
宮婢太監們端着酒水吃食魚貫而入,一名小太監端着酒水躬身斂目,步履匆忙,一不留神險些撞上剛入蓬萊門的寧陽侯夫妻。
魏琰下意識抬手護住容扶月,自己卻被小太監撞上,酒水打濕了一片衣袖。
小太監忙伏地請罪,魏琰卻是淡然搖首,示意道:“太子生辰大喜,不必以小事掃興,起來吧。”
小太監忙爬起,端着托盤飛快入席。
李浮領着人挨個查驗宮侍們呈來的菜肴酒水,反覆確定無毒,方敢呈去宴席。
正此時,剛入席的寧陽侯似乎發覺不對,低低“咦”了聲。
“舅舅怎麼了?”趙嫣離得近,關切地問了聲。
魏琰望着空蕩蕩的腰間,略一皺眉:“宮牌不見了,方才還在腰上……”
聞言,眾人皆是面色微變。
宮牌是皇親國戚持有的,能出入宮門的令牌,若是落到居心叵測的人手中,還不知釀出什麼禍端。
“舅舅莫急,先回想方才遇到了什麼人,或是落在附近什麼地方。”
說著,趙嫣低聲吩咐近側的流螢,“你們幫忙找找,別鬧出事兒來。”
流螢領命,帶着內侍於附近搜查,賓客和禁衛們也自發搜羅了一圈自己腳下,以免遺漏。
魏琰看着袖袍上的酒漬,彷彿明白了什麼。
然而已是來不及,那名奉酒的小太監陰沉着臉,從袖中摸出一把輕薄的匕首,直直地朝趙嫣刺去!
“太子哥哥,我送你的那方硯台喜不喜歡呀?”
霍蓁蓁端着酒盞過來攀談,全然沒有察覺身旁刺過來的寒光。
眾人發覺不對,已經晚了。
趙嫣瞳仁驟縮,下意識將霍蓁蓁推開,寒光擦過趙嫣的袖子,一路直取她心臟。
匕首還未觸及到她,就被一把橫出的刀刃及時格擋。
張滄拔刀,一腳將太監連人帶匕首踹出一丈遠,重重撲倒在地。
小太監嘔出一口血,艱難撐身,看到了面前一雙黑色的革靴。
他順着靴子抬首,看到那張如仙般的俊顏,不由睜大眼眸顫慄……
是肅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