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變故
柳姬那聲以假亂真的低吟,弄得人耳廓發麻。
聞人藺聽到這不堪入耳的動靜后,果真略一頓足。
趙嫣畢竟不是真的男子,對夫妻之事懵懂得很,貼太近又擔心柳姬察覺出異樣。
她不動聲色地使勁兒,試圖尋回掌控,誰知剛伸出手便被柳姬一把攥住腕子壓下。
趙嫣睜圓眼睛:這位姐姐,手勁如此大的嗎!
外頭靜悄悄的,但她知道聞人藺並未離開。
果然,僅是片刻的頓足,聞人藺便迤迤然邁了進來,撩袍坐在了內間的小桌旁,甚至頗有雅趣地給自己斟了杯茶水,細細品鑒起來。
帳簾昏昏,聞人藺的身形剪影便變得模糊影綽,難辨喜怒。
儘管如此,趙嫣依然能感受到聞人藺的視線透過帳簾朝她望來,無聲無息,卻令人遍體生寒。
趙嫣欲哭無淚:他……他怎的還不走?
柳姬也蹙起了眉,冷着臉掐出繾綣的聲線,演得越發入戲:“肅王杵在這兒,還讓殿下怎麼辦事?”
“……”
趙嫣聽得頭皮發麻,實在沒臉去想聞人藺是何神情。
簾外端坐的影子不動如山,只聞杯盞被放回桌面上的輕微碰撞聲,在安靜的寢殿內顯得格外清晰。
“本王記得,狐媚惑主者當處以極刑。”
聞人藺波瀾不驚的聲音輕飄飄傳來。
趙嫣渾身一僵。
她知道聞人藺並非有意恫嚇,他是真做得出來。
趙嫣朝隱隱含怒的柳姬搖搖頭,示意她忍耐。
待柳姬鬆開了壓制的手,她便攏着寬鬆的袍子稍稍撐身,低啞道:“孤實在沒有供人觀摩的癖好,現下夜已深了,肅王回府歇着吧,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本王只是有些好奇。”
聞人藺用最低沉磁性的嗓音,說著最為放肆的話語,“太子殿下晝時還病得下不來床,夜裏卻有精力與女人尋歡作樂,堪稱醫門奇迹,令人咋舌。”
趙嫣聽得身冷手僵,一脫力險些摔倒,不禁悶哼一聲。
這聲悶哼藏在帳簾后,卻是說不出的旖旎,惹人遐思。
趙嫣忙咬唇,索性將錯就錯,硬着頭皮答道:“食色性也,人之常情。眼下並非閑談的良機,太傅若再不走,孤就真的不行了。”
聞人藺笑了起來,光影將他的神情分割得朦朧難辨,連笑聲也變得莫測起來。
他做出理解的神情,從孫醫仙的葯匣里挑了瓶葯,骨相極美的手握着不知名的玉瓶,細細把玩着。
“太子儘管辦太子的,只需騰出一隻手來,讓孫醫仙切脈即可。”
聽聽這是什麼兇猛之詞!
趙嫣臉頰燥熱,繃著嗓子:“孤頭疾已快痊癒,何必再小題大做,勞煩醫仙他老人家。”
“病好了?”
“好、好了。”
聞人藺不置可否,話鋒一轉:“那麼,太子明日可來崇文殿聽學?”
趙嫣咬牙切齒,急得眼眶兒都快紅了,眼下情況只想聞人藺越快離開越好。
遂乖乖點頭道:“來的。”
聞人藺目的達成,這才滿意地“嗯”了聲,抬手理了理袖袍起身。
他走了兩步,又停了腳步:“對了。”
趙嫣登時一口氣提在嗓子眼。
聞人藺微微側首,將手中的藥瓶擱在了案几上:“這個記得吃,對太子的身子有好處。”
他修長的手指點了點藥瓶,這回真的走了。
直到那抹高挺的身影遠去,殿門關上,連腳步聲也徹底聽不見了,趙嫣方塌軟了背脊,以被褥裹住僵冷的身軀。
柳姬就倚在榻上看她,似是考究,可趙嫣實在沒力氣去猜測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好在柳姬很快移開了目光。她略顯粗魯地扯着礙事的長裙下榻,拿起肅王留下的藥瓶嗅了嗅,然後蹙起眉頭。
趙嫣見她神情凝重,便從帳簾中探出一顆腦袋,身子嚴嚴實實捂在其中,緊張道:“這是什麼?有毒嗎?”
柳姬嫌惡道:“逍遙丹。”
“什麼丹?”趙嫣不懂。
柳姬看了她一眼,換了個說法:“溫陽補腎的。”
“……”
這回趙嫣懂了。好不容易扳回的一局,到底失了守。
……
凈室水汽氤氳,趙嫣抱着雙膝坐在浴池邊緣,半截臉埋入水中,只露出瓊鼻與瀲灧的眼睛來,任由晃蕩的水波衝去滿身餘悸與疲乏。
一天中也只有這片刻能卸下偽裝,做回自己。
以前在華陽行宮,多的是山林野漱,後山還因地制宜開闢了一處天然溫泉別院。她閑來無事便帶着貼身宮婢去泡會兒,日子過得天然爛漫,無拘無束,不似如今這般過招拆招,步步懸心……
意識到自己開始懷念過往安穩,趙嫣站起身甩了甩腦袋,目光重新變得沉靜堅定起來。
更衣回到寢殿,柳姬已然不在。
趙嫣打着哈欠歪在榻上歇息,等了兩刻鐘,遲遲不見流螢。
往常夜裏,她都要屏退宮侍而來,掌燈再三檢查趙嫣的束胸是否勒緊,方肯退下。
已是子夜,趙嫣不再等候,攏緊衣物被褥一蓋,漸漸闔眼。
腦中驀地閃過一個念頭,她覺察不對,忽的起身披衣。
喚來殿外值夜的宮婢,趙嫣問:“流螢呢?”
宮婢答道:“奴婢方才見流螢姊姊從膳房出來,往承恩殿去了。”
承恩殿,是柳姬的住處。
趙嫣心中一緊,繼而問:“宮裏有無使者來過?”
宮婢忙不迭點頭:“坤寧宮的張女史來過。那會子殿下在沐浴,流螢姊姊說無甚大事,不必驚擾殿下,便自行接待了。”
趙嫣不動聲色,待宮婢退下后,便抓起大漆衣架上的狐裘匆匆一裹,提燈出了殿門。
長廊曲折,燈火蜿蜒,流螢端着托盤穿過庭院。
大概有心事,她竟然沒有察覺立在廊下的趙嫣。
“流螢。”
趙嫣輕聲喚她,“這麼晚了,到哪裏去?”
流螢雙肩一顫,抬首間難掩錯愕慌亂。
她很快低下頭去,立在原地低聲道:“柳姬助殿下解了圍,奴婢去給她送些酒水宵食。”
趙嫣朝燈火尚明的承恩殿看了眼,問:“是母后的意思嗎?”
流螢面上的細微神情波動,並未逃過趙嫣的眼睛。
她心下瞭然,猜出了母后的用意。
柳姬與阿兄朝夕相對半年之久,對其習性甚至於身體了如執掌,是這次“偷梁換柱”計劃中最大的變故。
母后絕對不會允許有這樣的變故存在。
若說一開始只需將柳姬送出宮便可,那麼今夜肅王突襲后,與“太子”有過近距離接觸的柳姬,便不能留其性命。
畢竟於果決寡情的皇后而言,只有死人才不會泄密。
凄冷的寒風撩動衣袍,趙嫣垂眸,半束的長發自耳後垂下一縷,額間繃帶勾勒出幾分戚戚病態。
她無權去指責母後涼薄,畢竟她們走的這條路本就是刀山劍樹,白骨鋪途。
她只是有些傷感。
阿兄大概真的十分敬愛柳姬,才會縱容她直呼姓名,才會給她暢通無阻的令牌防身。若他知曉柳姬今夜因何而死,大概……會於九泉之下傷心落淚吧。
沉默中,流螢的頭顱越發低垂,清瘦的肩胛骨從背後突出,端着托盤的指節泛起了慘白。
“我知你是聽從母后命令,為大局着想,沒有怪你的意思。”
趙嫣凝神,那雙與故太子如出一轍的眼眸染着夜的沉重,“把東西放下吧,我親自去送她。”
流螢緊抿唇線,沒有動。
趙嫣嘴角微動,露出一個不太像笑的笑來:“放心,我知曉輕重。”
承恩殿佈置得大氣整潔,書盈滿屋,壁上還掛着一張象牙雕弓,不太像是女子的內室。
窗邊留了一盞紗燈,柳姬手搭憑几,屈起一腿坐在案幾后,側首看着窗外枝頭懸挂的泠泠殘月出神,姿態洒脫,似是在等着誰。
流螢放緩了動作,將酒水與宵食擱在案几上,柳姬的目光也不曾有半點偏移。
暖光映在她的側顏上,鼻挺而唇紅,耳垂乾乾淨淨,並未像尋常女子那般穿耳洞。她的身形並不豐腴,亦無玲瓏的曲線,有那麼一瞬趙嫣恍然覺得,柳姬若是褪下脂粉扮起男裝來,定然比她更為俊秀耀眼。
趙嫣也未穿耳洞。
按照大玄的習俗,女子十五成年那天,會由族中女性長輩親手為她穿耳戴墜,意味着可成親嫁人了。
趙嫣素來不服:穿耳便嫁人生子,這和牲口待價而沽,烙下可以出欄的印記有何區別?
好在華陽行宮中壓根沒幾個人記得她的生辰,自然也就免了穿耳之痛。唯一記得她生辰,跋山涉水而來的,只有她那傻乎乎的兄長趙衍……
而現在,她連兄長的房中人都護不住。
趙嫣示意流螢退下。
流螢欲言又止,遲疑須臾,還是選擇聽話地屈膝一禮,端着托盤悄聲退出,掩上殿門值守於外。
趙嫣壓了壓嗓子,斂袍跪坐在柳姬對面,溫聲一禮道:“今夜之事,孤要多謝你仗義解圍。”
柳姬這才轉過臉來看她,瞳仁在燈火下呈現出極淺的琥珀色。
她的眼神如她這個人般張揚,直勾勾不加一點掩飾。就在趙嫣端着“太子”的架勢,思索該如何繼續話茬時,柳姬忽的嗤了聲。
“我知道,你並非真正的太子。”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趙嫣心臟驟然攫緊,渾身汗毛爭先起立。
冷風自窗扇吹入,月光搖碎一地枯枝暗影。
“趙衍在哪兒?”柳姬再次語出驚人。
見面前的小少年不語,柳姬擰眉,像是有了答案,瘦長的手指微微握緊。
“他……怎麼死的?”
她的語氣低啞了不少,像是壓抑着怒。
趙嫣一眨不眨地看着柳姬,狐裘毛領被窗邊夜風吹得微微顫動,摩挲着下頜。
在宮中討生活的人,大多心眼似蜂窩,趙嫣心知肚明,還不至於被人一詐,就供認不諱。
“柳姬在說什麼,孤怎的聽不明白了?”
她面不改色,露出太子招牌的笑來。
……
宮門下,馬車靜立,兩盞車燈投下三尺暖光。
聞人藺便站在這光中,朝車中的耄耋老者拱手:“今夜興師動眾,勞煩先生隨本王跑這一趟。”
“你該知曉,老夫跑這一趟不為東宮,而是為你。”
孫醫仙鬚眉長垂,精神矍鑠道,“你若死了,九泉之下老夫如何面對聞人將軍?”
聞人藺直身淺笑:“本王不值老先生費心。墜入煉獄之人,早救不回來了。”
孫醫仙搖首嘆氣,乘坐的馬車很快出了宮門,殘月斜斜掛在西樓上。
肅王沿着宮道慢慢地走着,殷紅的官服被夜色浸潤成了暗紫,金鉤玉帶,華貴從容。
張滄遠遠地跟着,已是滿肚子疑問。
“王爺不是懷疑東宮有異嗎?”
他忍不住拐肘捅向身側的蔡田,小聲道,“今晚這麼好的機會,咱們就這麼走了?”
正說著,一隻通體油黑的貓輕巧從夾道旁的牆上躍下,小步踩着一地霜寒,熟稔地圍繞聞人藺討食。
蔡田嘆了聲,朝那一人一貓抬抬下巴:“你知道貓如何捕食嗎?它們捕獲獵物后並不急於生吞入腹,而是按着獵物的尾巴玩弄於股掌,徐徐圖之。”
張滄一臉茫然:“這和王爺有何干係?”
蔡田用看朽木的眼神看着同僚,沉穩道:“對於王爺而言,有趣的並非結果,而是享受佈局收網的過程。急功冒進,是會引火自焚的。”
張滄想起方才王爺的那句:“墜入煉獄之人,早救不回來了。”
王爺過去到底是經歷了什麼,才會在意氣風發的年紀說出這般心冷之言?
“喵嗚~”
黑貓得了肉乾,滿足地蹭了蹭聞人藺的掌心。
聞人藺垂眸輕撫,側顏如畫,長影投在宮牆上,月下紅衣風雅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