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麼,也可能是那種影像只能感知和他們同期的事物,或許他們的信息波只能作用於他們曾經的生命範圍。”作家猜想說。
“我有一樣東西給你看。”作家調換話題,明顯有些興奮,“昨晚我和我堂兄聯繫,問他有沒有你爸的照片,結果弄到這個――他的孫子從網上傳過來的……”
作家打開數碼相機,調出一張照片給佳卉看,還解釋說,這照片原來已經泛黃,是她用軟件清除了雜色,加大了亮度和對比度,所以看起來還算清楚。
佳卉看到,那是一張黑白照片,看背景顯然是在老式相館:五個小青年,中間高兩邊低站成一排,表情都比較拘謹。中間那一個手中拎着一把二胡,旁邊的有橫着笛子的,也有捏着口琴的,五個人手裏都沒空。
“這是當年院裏的小樂隊,就是我堂兄他們幾個――正中這個,這個個子最高的就是你爸!”
作家替佳卉把影像放大,說:“快看,你和你爸長得像不像――寬寬的額頭,端直的鼻樑,特別是這雙又大又清亮的黑眼睛!”
佳卉感覺全身血液奔涌得厲害,心臟突突急跳――她貪婪的盯着屏幕上的頭像,要想把它刻錄到大腦深處,並且把它和自己頭腦中先前對父親的構想整合起來。
但是,照片上的父親那麼年輕,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小青年,和自己的兒子差不多大小――佳卉的眼淚漫了出來。
“這是你爸上高中的時候,那個時候他的生活還比較單純。”作家在佳卉身旁解說,“這幾個都是大院裏的小青年,雖然他們的父母都是苦大仇深的勞動人民,和你的爺爺不屬於同一個階級,但他們都是資格的草根,沒有那麼高的政治覺悟,所以,也就沒能做到和你爸劃清界限。他們沒讀你爸那麼多書,都挺佩服你爸有學問,特別喜歡聽你爸吹牛。他們說你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很了不起。沒事的時候,他們常聚在一起彈彈唱唱。我堂兄說,這恐怕是你父親一生中最輕鬆的時段。”
機器張狂的轟隆聲,雜沓的腳步聲和嘈雜的人聲打斷了兩人的交流。
“閃開,閃開!”有人粗暴的呵斥她倆,“不要阻礙施工,走開!”
“等等,我的包還在裏面!”佳卉想起來,要鑽進院子。
“走走,走一邊去!”那些人推搡佳卉,阻擋她進院門。
“等等,請等一下!”作家上前交涉,“我是政協委員,我有證件,我有採訪權!――請你們放她進去取東西!”
“你?”一個頭目模樣的人從作家手中一把抓過證件,懷疑的對着人瞅瞅,用了挑釁的語氣質問,“你能保證她進去之後不會鬧事?她要不出來――這誤工費你賠償得起嗎?”
“不是每個人都會無緣無故的鬧事,如果你們給人家說理的地方,比如她――她不過是要進屋拿她的包。她的手機,她的證件都在屋裏。”
“鬧事的人臉上又沒有刻字,我怎麼知道你們是不是要破壞施工――哪一次拆遷不遇上釘子戶?窮慌了,要想多敲錢,有些人什麼花樣都能想得出!”那人滿臉不屑。
“我想我已經向你說明白了她的意圖,如果她不出來,我負責;如果你不讓她進去,你也得負責!”作家示意了一下手中的相機。
那人遲疑了一下,又惡狠狠地棱了作家一眼,看到作家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就把證件扔到作家舉着的相機上。
“放她進去!”他對手下的人吆喝。
那幾雙抓緊佳卉的大手鬆開了,佳卉進屋取了自己的手提包,把那本小相冊細心的裝進去,然後心情複雜的環視那間小屋,那個她生命誕生的地方。
“快點!”
“快點!”
“不要磨蹭,再不走……”
外邊的人不斷催促。
佳卉擦了一下突然湧出的熱淚,不敢回頭,急急地跑出院門。
作家站在遠處拍攝。
那個上下兩進的百年小院,當年紅牆碧瓦,風姿綽約,和青山大江老樹古城和諧一體,孕育了幾代生命,見證了他們的悲歡離合。如今,它已走完了它艱難的人生旅程,就要永遠地退出歷史舞台了。
在挖掘機巨大的鐵掌面前,小院是那麼的不堪一擊,它連**都沒有來得及發出,就在對手強有力的推搡中倒塌了。
在它的軀體瓦解為碎片的瞬間,它的靈魂也化作了一團粉塵,從院落中心無聲的騰起,四下彌散,很快就被城市崛起的高樓徹底吞食,再也喚不回來了。
作家和佳卉在遠處看着小院的殘骸被挖掘機一鏟一鏟的清除,不忍心離開。
要分手的時候,佳卉提出看看剛才的攝像。作家打開相機,把文件調出來,突然她停了手。
佳卉看見她面色高度緊張:她很小心的調試畫面,一會兒倒過去,一會兒順過來;一會兒快進,一會兒一幀一幀的播放;一會兒拉大,一會兒推遠。
“你幹什麼呢?你看到了什麼嗎?”佳卉也湊過頭來。
“你看這個,”作家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看這幅畫面――仔細看!”她把頭讓開一點,讓佳卉看得清楚。
這是小院倒塌瞬間的定格畫面,一團很大的揚塵瀰漫空中――佳卉沒有看見別的什麼。
“你再仔細一點,看左上角!”作家提示。
佳卉仔細的盯着那處,“哦――”她用手捂住嘴,好像要抑制自己的驚呼。
她看到,在那團飛揚的粉塵中,有一個隱隱?綽的影像,它大概是半透明的,所以和背景溶在一起,很不容易分辨。
佳卉意識到,這正是她在屋裏感受到的影像,一點沒錯,就是它!
“你再看看下一幀。”作家替她往下調了一下畫面,“看這裏――右邊!”
佳卉看到了,這幅畫面上也有一個影像,應該不是前面那一個,它看起來比前一個纖小得多,圖像還稍微清晰一點。
“這個應該是你媽媽。”她聽見作家在耳旁說,“他們都在,果然都在――你不是夢遊,也不是幻覺。”
“還有別的,別人的,小院裏其他人的――要看嗎?”作家問。
“連起來放,我要看連起來放的!”佳卉很急切。
作家點開播放:土牆青瓦的小院,在城市林立的高樓背襯下,像一個遭人遺棄的孤兒。挖掘機闖進畫面,聽得見它粗重的喘息。它一步步進逼,拙笨的揮起鐵掌,重重的擊向小院頭頂,小院瞬間化為烏有。一團粉塵從鐵掌擊下的地方騰起,四向瀰漫,似乎能感覺到嗆人的氣味……
“什麼也沒有啊?”佳卉焦急地說。
“是呀,真奇怪,為什麼看不見呢?”作家也迷惑了。她重新一幀一幀的推進,又一張一張的拉大――那些影像又出現了,依稀可辨。不只佳卉的父母,還有她爺爺,還有在小院生活過的其他人,有的作家並不認識。
她們又連起來播放,還是什麼也看不出來。
作家反覆擺弄,想找到答案。
“或許是這樣吧,”最後,作家有些拿不定的說,“他們消失得很快,剛一出現就隱去了――你看畫面上沒有哪一個影像是重複出現的。攝像正常播放是每秒二十四幀,那一幀僅有二十四分之一秒的短暫畫面,我們的大腦恐怕很難記錄下來。”
“對了,你在屋裏能感受到他們,是不是和你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有關呢?那個時候你的大腦已經排除了一切雜念,一心想着你的父母,想探究他們的生活,想和他們交流,只要他們的影像一出現,你就能迅速捕捉。而且,那個時候,很可能你大腦意識中現實層面的時鐘是相對靜止的,你沒有參照物,所以你不會覺察出他們的速度有什麼異樣。但是當你一活動,你就回到了當下,時間概念就不同了,所以你就感受不到他們了。”作家突然恍悟。
“可是,問題是,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呢?我們還能找回他們嗎?”佳卉滿面憂傷。
“這個我也不知道了。”作家有點沮喪。
過了一會兒,她又振奮起來,說:“至少,我們可以確定,他們存在!”
她又滔滔不絕了:“這可以表明,我們的**僅僅是一個軀殼,僅僅是裝載我們生命的容器。當我們的軀體消散的時候,我們生命的本體還不肯離去。我們還會留戀着我們的過去,留戀我們的青春,留戀親情,留戀那些留下我們足跡、發散着我們的體溫、漂浮着我們氣息的地方。我們還會在那些地方遊盪,去觸摸已逝歲月那些讓我們無法忘懷的記憶。”
“所以,”她一口氣往下說,“長城、故宮、禹王廟、帝王陵寢、大雁塔、鐘鼓樓、敦煌窟、石拱橋,還有那些歷經數代的老民居,總之,一切一切的歷史遺迹,都是有生命的。越是古老,它所負載的生命就越豐富。它們之所以讓我們感動,讓我們難捨,就在於它們傳遞的是前人生命的本質,傳達着它們的心氣。而我們的心魂也會這樣傳遞下去,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所以,”作家還在繼續,“我們摧毀古迹,推平古建築,掃蕩歷史遺迹,本質上是在戕害,是在翦滅!這樣一些破壞性行為使得我們前人的生命本體無所依託,也切斷了它們的氣息與我們相通的信道。如果我們的後人也這樣對待我們,那我們的心魂又將歸向何方呢?”
“我只想知道我爸我媽現在他們到底上哪兒去了!”佳卉執拗地說。
“我也想知道啊!”作家憂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