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剛瘋那段時間,對你爸的批鬥減少了一些。你爸堅持不去挑糞,單位派人來叫他,他說些話來前言不搭后語。那些人無奈,也就不大管他了。那段時間,你爸整天坐在階沿口拉二胡。他拉得速度超慢,慢得來別人都聽不出是什麼調調。他會揉弦,那些在他的手指下揉出來,拖得很長很長的顫音聽起來太哀傷,有人說不吉利,院子裏要出大事。住上院的居民小組長特意屈尊到你家門口,訓斥你爸,說:‘你一天到晚嚎什麼喪?是你爹死了還是你娘死了?你是要全院子的人給你家披麻戴孝啊?’你爸臉正對着她,可是眼光卻穿透她的身體漫射出去,好像眼前完全沒有阻隔。這種當眾的漠視嚴重挫傷了小組長堅強的革命心態,是可忍孰不可忍,小組長堅決要把革命進行到底!她要抓扯你爸,想把他的二胡搶過來摔碎。可是就在她撲到你爸面前的一瞬間,她竟然僵住了:僵在前傾的姿勢,兩手像鷹爪一樣懸在空中。據說,她保持這個姿勢足足有兩分鐘,然後掉轉身急急地逃開了。后來從別人嘴裏傳出來,說當時你爸的眼睛裏射出兩道凶光,白剌剌的,很嚇人。小組長對旁人說:‘比餓狼還凶,從來沒有見過比這更恐怖的,我說了你們都不相信――那畜生根本就不是人!’”

沒過多久,就傳出話來,說你爸拉的調調是《東方紅》,說你爸對社會主義制度極其不滿,對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懷有刻骨的仇恨,妄想通過拉二胡來咒死偉大的革命舵手,讓全國勞動人民重新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這是對全中國革命人民的嚴重犯罪,全中國革命人民絕不答應!又有話說,你爸是裝瘋賣傻,想欺騙革命組織,妄圖逃避打擊,矇混過關。

為了考察你爸是不是真瘋,革命組織派人假扮病人,找你爸開處方。你爸開始不肯,那人就可憐兮兮的,在你爸面前長一聲短一聲的**,還忍受住痛苦斷斷續續地說,他信得過你爸,明明知道你爸不是瘋子,但是他絕對不會說出去。結果你爸也沒把脈,按照他口述的病情給他開了一張處方。革命組織拿到醫院去檢查,方子什麼毛病也沒有。這下完了,革命組織認定你爸不是真瘋,哪一個瘋子能給人看病開處方的?

對你爸的批鬥升級了,罪名有好多:‘反動軍閥的孝子賢孫’、‘資產階級的臭毒草’、‘不可救藥的壞分子’、‘反攻倒算的急先鋒’、‘黑五類臭崽子的黑典型’……太多了,我都記不全了,反正那個時候能夠想出來的罪名都有――再后來有風聲說要抓他坐牢。后來,后來……”作家有些猶豫了。

“后來怎麼樣了?”佳卉有些急切地問,“你不要擔心,我承受得起,我應該知道真相!”

“后來……”作家說,“我沒有親眼看見,那段時間我不在家,我是聽我的堂兄講的,他說后來你爸吃了安眠藥。”

作家看了一下佳卉的表情,看她那麼堅定,就接著說:“也不知你爸用什麼手段,到醫院弄了一大瓶安眠藥回來。那天早上,革命組織又來人通知他去作交代,他說等一下,要帶檢討書。那人很高興,因為過去他來你爸根本不搭話,你爸這一回答讓他覺得自己挺威風的,就放了你爸一馬,讓他自由活動兩分鐘,自己候在門外。你爸趁他一掉頭的機會,把藏在衣櫃裏的藥瓶掏出來,倒出一把就往嘴裏塞。院子裏看熱鬧的人多,我堂兄他們幾個小夥子一見不好,趕快去抱他,有人想搶他的瓶子。他那個時候力氣大得很,一甩手掙脫他們就跑,一邊跑一邊大把大把地往嘴裏塞安眠藥。眾人整整追了一條街,才把他控制住,那時他已經吞了大半瓶葯,已經是滿口白沫了――到醫院也沒能搶救回來,他那時大概也就二十七八歲。”作家說不下去了。

“請繼續!”佳卉咬着牙說。

“最不幸的是你的爺爺。人家說人生有三大不幸:幼年亡母,中年喪妻,晚年失子,你爺爺哪一樣也沒有輪空。你爸一死,你爺爺也就沒有活的心思了。安葬你爸后不久,你爺爺也過世了,是絕食死的。”

佳卉沒有說話,作家又補充說:“死了三天院裏人才發現,他們在你爺爺身上搜出了一些錢,應該還可以維持一段時間。你爺爺會扳罾,常常在後門的江口扳些魚蝦回來。他還在擺一個小煙攤,就是一塊摺疊小木板,走到哪兒可以帶到哪兒的那種。他雖然七十齣頭了,但身板挺硬朗,應該是可以維持自己的生計的。”

“聽說就在你爸死前不久,你爺爺遇上幾個小混混想搶他的煙攤。他們人多,看你爺爺是個白鬍子老頭,沒有把他放在眼裏。你爺爺當下把攤子往身後一擋,馬步一蹲,敞開門戶,大吼一聲:‘有種的過來!’那幾個小混混一看自己有眼無珠,不小心撞了武林高手,嚇得落荒而逃。”

“我爺爺會武功?”佳卉問。

“不知道,誰也沒有見他練過。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懂招式呢,還是裝裝樣子嚇唬嚇唬他們。”

“有一點我不明白,”佳卉說,“我爸是真瘋還是假瘋?”

“這個我也不很清楚,但是我記得有一件小事,”作家說,“就是在你爸瘋的這段時間。有個周末我回來,那是晚上九點過吧――當時不像現在有電視、網絡那些消閑的東西,一般人都睡得早――街面上已經很清靜了,我離大門口還有半條街,遠遠的看見你爸大步流星的從對街過來,我一測那速度我們肯定會在大門口相遇。那個時候我還很年輕,不懂什麼叫精神病,總是把它和暴力連在一起。我一看四下無人,心情好緊張,拔腿緊跑。衝到大門口的時候,被半腿高的木門檻絆倒了。就在我慌慌張張的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一扭頭看見你爸正加快速度奔過來。我心裏那個怕啊,連自己都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一溜煙的就已經躥進了上院,撲進了自家的房門。”

“嚇壞你了?”佳卉問。

“還有下文,”作家說,“第二天我半躺在馬架子上看書――馬架子是放在屋檐下的,這樣光線好一些――你爸進上院來了。”

“他來幹什麼?”

“我也奇怪,因為上院正屋住着那個居民小組長,你爸不被傳喚一般是不來這個地方的。”作家說,“他朝我走過來,我雖然心裏緊張,但畢竟是大白天,院子裏有的是人,所以也沒打算逃掉。”

“他在距我兩步遠的地方站住,手裏捏着一支鋼筆,大聲問我:‘有藍墨水嗎,我借一筆藍墨水。’”

“我說,‘有。’就進屋端了墨水瓶出來。他跨了兩步過來打水,用別人聽不到的聲音,悄悄問我:‘三妹,昨晚嚇着你了?沒傷着吧?’”

“我看他一眼,說,‘沒有。’那一瞬間,我們的目光相遇了,他的眼睛那樣清澈,裏面滿是歉意和關切,讓人感動,那絕不可能是精神病人的眼睛。后來我想,那天晚上他朝我跑來,應該是想來幫我。”

佳卉長長地出了口氣,過了一會兒說:“我還是不明白,我爸媽為什麼要離婚,是不是我爸真的打了我媽?”

作家嘆口氣說:“本來我不想告訴你這個――你媽的右手確實是你爸打殘的,這是你媽親口告訴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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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歸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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