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太太不管,憑着她幾十年居民小組長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的銳利眼光,已經看穿了佳卉並不是什麼得罪不起的人物,她完全可以在她面前隨心所欲的發表“政見”,而不用擔心遭到“反攻倒算”。
“你那個死鬼爸滿腦子臭資產階級思想,不肯好好勞動改造,後來居然還敢裝瘋賣傻――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他能騙得過?騙不過就自殺,自絕於人民,不得好死,死有餘辜!”
“對不起,我告辭了!”佳卉實在聽不下去,趕緊起身。
“不滿意了?不想聽?注意你的階級立場――你媽當年就是站錯了隊,和你那個反革命臭爸穿一條褲襠,包庇階級敵人,才遭報應的!”老太太從居民小組長的官位上退隱下來許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了一次展露雄風的機會,當然不肯輕易放過,她把聲音提高八度,“被壞分子打殘廢了,居然還要包庇――已經被拉下水了,屁股坐到階級敵人的板凳上,就不能算是革命群眾了――活該!報應,報應哦!”
“請你不要再說了!他們已經死了,你不要糟蹋他們了!”佳卉盡量控制情緒。
“誰糟蹋他們了?你說誰糟蹋他們了?我這是實事求是,當年居民小組就是這樣給你那臭爸定的性,你想翻案也翻不了!――你竟然敢誣衊我糟蹋!告訴你,要不是改革開放,你還不照樣是反革命臭崽子!――你敢這樣和我說話?”老太太沒料到會遭到反擊,想當年訓斥那些在她監管下的黑五類時,不管是男男女女,還是老老少少,有誰敢當著她的面出口大氣?老太太意氣風發,鬥志昂揚,一挺身站到佳卉鼻子前,雄赳赳的質問她。當年那股子把階級敵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它永世不得翻身的革命豪情噴薄而出。
“你什麼人啊你?都啥年代了,還在搞階級鬥爭?老不死的,你早該進棺材了!――禍害一千年!”佳卉終於噴發了。
“啥?禍害?你敢罵我禍害?你翻了天了你!你這個階級敵人的孝子賢孫,看我不把你整到公安局去!”老太太氣得渾身哆嗦,伸開兩爪老鷹撲食一樣壓向佳卉,說時遲那時快,佳卉迅疾閃身,奪門而出。
“你滾回去問問你大姨媽――你死鬼爸是不是壞分子,是不是反革命!你爺爺也不是好東西,歷史反革命――一窩壞種!賤種――”老太太愈戰愈勇,以超過高齡的敏捷疾速撲向樓梯口,對着佳卉飛逃的背影竭盡全力嘶吼。
佳卉心口堵得慌,她很想像野狼一樣長嚎一陣,釋放一下心理壓力,但是有股子力量壓制着她――她畢竟是做教師的,長期接受文明教育,情緒偶爾失控,已經是失態,不能夠放任自流,她必須約束自己。
那天晚上,佳卉毫無睡意,瞪着眼躺在床上,白天心理的起起落落在大腦中翻來覆去攪成一團,怎麼也遣不散。
凌晨兩三點鐘的時候,那個人又出現了,當然是在佳卉的感覺中――她就站在床頭,離佳卉那麼近,近得來佳卉甚至覺得可以接收到她吐納的氣息。她朝佳卉俯下身來,伸手在她頭邊摸索。
佳卉有些吃驚,但是不知為什麼竟然不覺得害怕。過了一會兒,佳卉突然明白,她是想翻那本相冊。
就在這時,佳卉突然意識到,屋裏還有一個人。那人好像稍後一點時間進來,他高大的身影在黑漆立櫃前晃動。佳卉感覺漆水斑駁的櫃門被拉開,裏邊的二胡被取出來,然後他無聲無息地走過來坐在床頭――屋裏沒有別的坐處――幾乎正坐在佳卉的腳踝上,但他似乎一點兒也沒有察覺。他不緊不慢的續上琴弦,先試了兩聲音,然後開始拉曲子。
他拉的什麼,佳卉不知道,佳卉對音樂沒有特殊愛好,感覺不出曲名――她其實根本聽不到琴音――只知道他拉琴的速度很慢,什麼曲子一拉成慢拍都會變得憂傷。
佳卉感覺出他拉得極慢極慢,所以她猜想他的內心一定是極度憂傷。奇怪的是,屋裏的這兩個人好像彼此並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他們互不相擾,好像他們處在不同的維度空間。
佳卉想試試他倆能不能感知自己,就從枕頭邊摸出手電,摁亮它。
佳卉自己也被最初的強光晃花了眼,什麼也看不見。等到她能看清的時候,她已經感覺不出他們的存在――兩人都遁形了。
佳卉一宿沒有合眼。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佳卉的眼圈已經像大熊貓似的,黑了一大圈,不過她自己沒有發現。
佳卉來到院門外,發現不遠處有個女人在那裏盤桓,偶爾用手裏的數碼相機拍照,看樣子她已經來了不少時候。
那女人看上去六十歲上下,穿着入時,戴着茶色鏡。看到佳卉,她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迎上來說:“沒想到這兒還有人住――這院子周圍都成瓦礫堆了!”
她摘下眼鏡,佳卉一看,說:“咦,我認識你,你不是寫《遺落的夢》的作家嗎?我看過你的電視訪談――你怎麼會來這兒?”
“呵呵,我來這裏是因為這裏也曾經是我的家園,我在報上看到這院子要拆除的消息,想過來看看――老了,開始懷舊了!順便也可以搜集一點寫作素材。”她態度很友善,走到佳卉身邊,指點給她看,“這兒風景曾經很美很美,後面緊鄰大江,江岸這一帶有很多大樹,這些大樹把狹長的路段常年掩蔽在濃蔭當中,我們小時候常在這地方捉迷藏。大樹下還有乾乾淨淨的石條,這裏還是女人們的社交場所,她們喜歡坐在石條上一邊家長里短的聊天,一邊納鞋墊、打鞋底、織毛衣、織手套、綉枕花、綉圍裙,做各式各樣的針線活兒,彼此交流經驗,還可以展示自己的絕活――有點類似於現在的競技場館,只可惜那時中國還沒有吉尼斯紀錄的說法,不然,好多民間手工藝就不會這麼快就遺失了。”
“可惜啊,現在那些幾十年上百年的大樹統統被砍光了,新的綠化帶看起來總覺得那麼彆扭。我到過好多地方,差不多所有環水的城市都有現代化的濱江路,它們看上去幾乎都一個樣――一色的人工花壇,一個模子複製出來的小樹,一樣款式的路燈,你走遍天涯感覺還是足不出戶。你看看那邊,”作家指點着院落東面那條新修的四車道――它筆直的伸向遠方,一直延展到新城區那端的盡頭――很惋惜地說,“你看,這樣的快車道取代了以前非常有個性的城牆老路。我記得原來的城牆是紅麻石的,有三米高,上面長了好多青苔,城牆頂上滿是植物,種類多得來恐怕植物學家都認不完。每一步每一景都不一樣,每個月每個季節都不相同,自然榮枯,四季分明,總是充滿讓人驚喜的變化――走在這條路上的時候,你老是忍不住要想去觸摸石條上面厚厚的青苔,嗅嗅從石縫裏探出腦袋隨風輕搖的小花,要麼就是攀摘牽着長長的藤蔓吊下來的野果。”
“還有,”她熱情地說,“原來從這後門就可以下到江邊,只要不是發大水的季節,就能夠沿着江岸繞過大半座城。有好多條石級小巷可以通到城裏,每條小巷的建築格局都各抱地勢,樹木花草也都因人而異,各有風情,很好辨認,走過一次就絕對不會迷路。現在那些巷子都沒有了――可惜啊,太可惜了!”
“走在城裏的感覺也不同,”她滔滔不絕的往下說,“街道不寬,但是很乾凈。街面都是青石條,不膩不滑,踩在上邊很有質感。兩邊的建築最高不過三層,大多是木結構的,雕欄飛甍,圖案花色各隨主人的愛好和品味,沿街走去,就像是不同的鄉鄰在和你打招呼,很是親切。”
“還有呢,”她說起話來簡直沒完沒了,“站在城裏任何一條道口順街前望,都能看見如黛的遠山,清新爽目,秀色可餐……”
“你在這裏住過,那這院子裏的人你一定認識了?”佳卉終於截住了話頭。
“是呀!”她肯定地說,不過又馬上補充了一句,“要看什麼時候的人了,上高中以後就很少回家了。”
“那你認識歐陽夢華了?”佳卉急切地問。
“哦?歐陽夢華?”作家認真的打量佳卉,“你是――”
“我是她的女兒,她是我媽……”
“哦――我知道了,你是小佳卉!”作家興奮地說,“太好了,想不到今天在這裏能遇見你――三十多年了,我常常猜想小佳卉的生活會怎麼樣,總放心不下!”她背轉身――佳卉看見她偷偷擦了一下眼角。
佳卉還沒來得及說話,作家又迅速轉過身來說:“小佳卉長這麼大了,我都認不出來了!當年你才這麼高――”她用手在自己的腰間比劃,“梳着兩根朝天小辮,眼睛好大,好清亮,就像你父親的眼睛,讓人過目不忘……”
“你知道我父親?”佳卉話剛出口,趕緊打住,轉移了話題,“你知道我媽嗎?”
“我知道,我知道,唉――”作家長長嘆息一聲,“我和你媽還是好朋友呢,雖然我們認識的時間很短,但你媽什麼話都對我說。”
“那,你知道……我爸……”佳卉遲疑了一下,“我是說我父親……”
作家重重嘆了口氣,低聲說:“我知道――我和你父親同住一個大院,哪能不知道呢?我認識你父親的時間比認識你媽的時間長多了。”
“那他……”佳卉猶猶疑疑的問,“他……很壞嗎?”
“哦?你這樣看他?”作家疑惑地看着佳卉,“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誰告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