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別來無恙
聽說自己被館陶公主那老婦人看上,且三番五次的向劉徹討要,要讓他入長門園當廚子,楊川的心情極糟糕。
甚至,他都萌生了逃之夭夭的念頭。
以他俊美的容貌和獨步天下的廚藝,一旦落入那放蕩老婦股中,豈能得以倖免?想想就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楊川,你也別太着急,”瞅着楊川愁眉苦臉的樣子,霍去病越想越生氣,“我這就去找我舅舅,讓他給你求情!
還有我新舅母,崔九……對了,曹襄是我姨夫的親外甥,我約他一起去未央宮!”
霍去病是個耿直人,說干就干,話還沒說完就已經翻身上馬,眼看着便要絕塵而去。
就在此時,一名高高瘦瘦的漢子悄然出現,伸手攔住霍去病的馬頭:“你若想害死楊川,就多喊些人去給他求情。”
霍去病低頭一看,不認識,不由的勃然大怒,斥道:“讓開!”
那高瘦漢子微微點頭:“意氣勃發,天庭飽滿,眉如卧蠶,若少年時能長開一些,前途無量,但年少輕狂過甚,便會有災殃之事發生……你便是霍去病?”
霍去病呆了一呆:“汝何人?”
“張騫。”
那高瘦漢子手上一使力,霍去病胯下駿馬一聲‘唏律律’,竟被壓的向後退出七八步,轉眼間就大汗淋漓恍若狂奔二三十里之地的樣子。
霍去病吃了一驚,收起輕視之心,翻身下馬,抱拳請教:“還請校尉大人明示,為何不可約人去給楊川求情。”
張騫笑了笑,伸手拍一拍霍去病的肩頭:“多好的孩子。”
然後,他轉首看向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楊川,拱手道:“楊川小友,別來無恙?”
“小子區區一個羌人奴隸,黃口小兒,不敢有恙。”楊川不動聲色的躬身施禮,道:“小子見過校尉大人。”
陡然看見張騫,要說楊川心中沒有怨氣,那是自欺欺人,故而,此番見面他也就表現得淡然且不缺一絲一毫的禮數,其中的疏遠之意就十分明顯了。
想起這一年多來的諸多曲折,想想在石門障,他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為了一個狗屁清白戶籍而掙命,九死一生,方才得來一份屬於自己的尊嚴與體面,他沒來由的心中就是一陣酸楚。
這人啊……
張騫凝視楊川俊俏小臉良久,良久,方才喟然道:“你心中有怨氣,某家自然知曉,當初歸漢,攜你同行也無不可,只不過……”
楊川突然說道:“校尉大人軍務繁忙,此等小事就不用多說了吧。”
張騫搖頭,苦笑道:“看來,司馬遷說的沒錯,你小子果然不肯原諒於我,這也算是人之常情,設身處地,若我張騫身處你的位置,可能早已拔刀相向,根本都用不着說如此多的廢話了。”
楊川甚為詫異的問道:“此事與司馬遷何干?”
張騫嘿然一笑,沒有作答,而是將一隻沉甸甸的羊皮行囊放在地上,又從懷中取出一卷羊皮丟給楊川:“你被關囚籠三日三夜,以及後來能去石門障當火頭軍,皆為某家之佈局。
楊川,你當初所求的莊稼、菜蔬種子,清白戶籍,此次因軍功所應獲的爵位、田地等都在這裏;
此外,原本屬於你的七百頭牛、五百匹馬、兩千四百隻羊,連同三十五輛勒勒車,某家都折算成錢幣,給你購置成良田了,地方還不錯,有山有水,土壤極為肥沃,距離長安城也不遠。
對了,原本屬於你的于闐玉籽料,某家給你算了二成,此刻卻不能還給你了。
因為,某家將你的四車玉石籽料分為三分,其中一份,作為你進獻給皇帝的貢品送出去了;另外兩份,一份替你進獻給了平陽公主,一份散出去給蘇建、李息等人,令他們在戰場上盡量保你性命周全。
楊川,你很好,真的很好。”
張騫說的很平淡,就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楊川卻早已聽呆了。
這個張騫,怎麼說呢,有什麼事不能明着說出來,也好讓人有個心理準備啊。
想想這一年來的煩悶,怨怒,憤憤不平,楊川忍不住嘆一口氣,道:“當初你三言兩語說明白不就行了?”
張騫正色道:“某家曾經隱晦說過幾句,我張騫出身貧寒之家,之所以要出使西域用性命博取軍功,很大程度上也是存了私心雜念的;皇帝對此,也心知肚明。
大月氏人遠徙它鄉,不願與我大漢聯手攻打匈奴,某家其實有辱使命。
當時,某家憂思重重,擔心歸漢后被皇帝問責,差不多就是自身難保的境地,豈能讓你和堂邑父二人同歸而犯險?令你二人去一趟漠北,也就是給某家一點騰挪空間罷了。”
此一番話,就說的十分坦然而露骨,自然也很是無奈。
如此一說,楊川釋然了。
漢帝國在很大程度上,其實屬於權貴們的天下,尤其在經歷了‘文景之治’所謂的大治之世,社會階層的固化基本完成,休要說張騫這樣的貧寒赤子,就是那些身份相對尊貴的寒門士子想要尋一個上升的門路,也不得不委身那些貴人……
這是大勢,誰也改變不了。
“張騫大叔,那……繡衣使者怎麼回事?”楊川沉吟半晌,終於將壓在心底的一句話問了出來。
張騫沉默了。
這位又高又瘦的漢子負手而立,安靜的看着眼前的一樹桃花,恍若神遊天外,好一陣子後方才低聲道:“某家本就是繡衣使者,然後,才謀得一次出使西域的機會……”
……
張騫在一枝桃花下悄立良久,期間再沒有跟楊川、霍去病說什麼話,好像只是獨自一人想了一會兒心事,方才悵然離去。
人與人之間的裂痕,一旦有過,便很難撫平……
“快打開看看,羊皮里卷着什麼東西。”張騫一走,霍去病都有些迫不及待了,不住口的催促。
楊川蹲在地上,將張騫交付給他的一卷羊皮打開,裏面竟有好幾樣物件兒。
一枚金燦燦的黃銅‘符牌’,上面有漢隸銘刻的一個‘符’字,記錄著楊川的姓名、年齡、爵位、容貌特徵等;一截淡黃色竹片,應該便是‘傳信’,相當於通關憑證;
另有幾根竹簡,加蓋了‘漢御史大夫制’等字樣的朱紅印信,應該是授爵文書;
十三級中更爵位,封田八十傾,金三十斤!
至於那張用來包裹符牌、信傳等物的羊皮,則是一張財物清單兼‘地契’,這讓楊川大開眼界:漢帝國時代的地契,竟然如同一幅地圖,不僅標明周邊山川風物,且對四鄰地界以圖畫的方式寫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至於那隻羊皮行囊里,則是一堆金燦燦的黃金餅子,不多不少正好三十斤。
楊川忍不住伸手撫摸着地契與黃金,笑罵一句:“世人不解其中意啊,若單單隻為了這點阿堵物,我楊川又何苦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