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你誰啊
匈奴人來了。
剛開始,三三兩兩的,只是在遠處張望幾眼,便迅速折返回去,神駿的馬蹄掀飛的雪餅子被高高揚起來,遠遠望去頗有幾分暴力美學的意蘊。
然後,人數開始慢慢增加,少則七八人,多則二十人左右,在遠處巡遊一圈后,便行離去,並不與漢軍正面接觸。
這些只是游騎,相當於漢帝國軍隊的斥候,負責偵察、刺探軍情。
但不知為什麼,這些傢伙並沒有掩藏自己的行跡,反而招搖過市,大大咧咧的來,揮灑自如的去,很是肆無忌憚。
楊川很緊張,抱着一根比自己高出五六尺的竹制長矛,躲在石門障的城牆後面,時不時的向外探頭張望。
他殺過很多人,見過很多匈奴人、羌人、樓蘭人、丁零人,與他們也發生過不少的矛盾衝突與戰鬥……對他來說,只要能打敗敵人的辦法都是好辦法。
但嚴格意義的上戰場,這還是他的第一次。
連着下了幾場雪,太陽出來后,就顯得更加寒冷,塞外的風‘嗚嗚嗚’的吹着,讓城頭那面‘漢’字大旗獵獵作響。
楊川很想尿尿,這種感覺差極了。
而讓他感覺更差勁的,是城牆垛口後面還有兩個人。
一個是大長門崔九;另外一個跟他一起來的,是一名虎頭虎腦的少年。
這少年身穿一身漂亮至極的白鐵魚鱗札甲,背着一張黃楊木大弓,昂首挺胸,旁若無人的在城牆上走來走去,看見那些匈奴游騎時,滿臉的躍躍欲試。
不知怎麼回事,看見這少年驕傲的樣子,楊川就覺得心裏堵得慌,莫名的就不想理睬這個二逼貨。
不就穿了一身漂亮的鐵甲么?不就背着一張黃楊木大弓么?不就虎頭虎腦的還挺帥么……
好吧,楊川不得不承認,在看見這少年的一瞬間,他的心境有點不穩了,隱約間,竟莫名其妙的冒出一股嫉妒羨慕恨。
he~tui!
“哎呀,是崔九大叔啊,什麼風把您老給吹來了?”楊川懶洋洋的打了一聲招呼。
崔九望着那名驕傲的少年,滿眼都是溺愛之色,對楊川的問候恍若未聞。
楊川見狀,也識趣的閉上了嘴巴。
這老賊不知什麼時候來的,當匈奴人的游騎出現的那一瞬間,他好像立刻就出現在了城牆上,一襲麻衣在寒風中飄搖不止,光腳丫子上套兩隻破草鞋,看上去還挺拉風。
無論怎麼看,楊川都覺得這老賊不像未央宮的大長門,反而更像是一個跑江湖的——
要麼是前輩高人,要麼,就是一個典型的裝逼犯,連一雙像樣的鞋子都買不起,只能這般硬撐着。
塞外的風多冷啊,至少在零下二十五度左右,老賊這一套行頭看着都冷的要命,除非人家的武功修為實在太高,早就不懼嚴寒酷暑了。
不過,楊川估計這老賊應該也會冷。
因為他發現,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崔九的臉色更加蒼白,那一層陰森可怖的淡青色,在塞外的風中,漸漸變成了紫青……
“楊川小賊,你可是怕了?”崔九將目光從那少年身上移開,雙手攏在袖中,出神的望着北方雪原,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肯定怕啊,崔九大叔,小子的賞賜什麼時候來?”楊川縮着脖子問道,“還有,我何時才能回到長安城?”
“這一戰你活下來就行了,”崔九淡然說道:“不過,若是你死了,那些賞賜可就沒了。”
廢話,人都死了,還要賞賜幹嗎!
然後,兩個人就不說話了。
匈奴人的游騎一旦出現,那就說明,在這兩三日內,大隊的騎兵會如潮水般席捲而來,破破爛爛的石門障能抵擋住?
對此,楊川一點信心都沒有。
在他看來,這道城牆不過兩丈多高,比後世那些地主老財家用來防土匪的堡子都不如,如果匈奴人不管不顧的一擁而上,還不是分分鐘就給攻破了……
不得不說,那些影視劇害死人啊。
高牆深濠,鮮衣亮甲,弓弩如雨,鐵血大旗,嚴陣以待,戰鼓咚咚,狼煙四起……
好吧,這些都沒有。
漢帝國的戍卒日子很苦,無論是吃食還是甲衣兵刃,在楊川看來,差不多就是一群烏合之眾,而且,還一個比一個年老體衰,根本就沒眼看。
唯一讓楊川大吃一驚的,則是這些老兵卒眼看見匈奴人,不但沒有心生畏懼,反而人人歡喜不已,每一個人的眼底,似乎都有狂熱與興奮的火苗在燃燒。
石門障里,所有人都動起來了。
修繕弓弩甲衣,整備軍械,將窩了兩個月的戰馬拉出來溜達,讓它們活動活動筋骨好上陣殺敵;就連火頭軍們都忙碌起來,宰了好多羊,每一名兵卒都可以分到十斤肥羊肉。
毫無例外的,這十斤肥羊肉都被保存起來,就掛在營房外面的牆上,經過一夜的嚴寒后,全部凍成了冰疙瘩。
幾乎每一個人都說,等在戰場上砍下一顆匈奴人的腦袋,就可以換來軍功與酒,等到那個時候,才可以心安理得的吃掉這十斤肉,才不枉為大漢好男兒!
這一幕,又一次刷新了楊川認知。
他還以為,老兵卒們跟他自己一樣,身為‘賤籍之人’,處於社會的最底層,就像是一群默默無聞的羔羊一般飽受權貴們的白眼與欺凌,對這個大漢帝國沒什麼感情呢。
每次有匈奴游騎出現,他們便會興奮的不行,就連呼吸都會變得粗壯兩三倍。
而每當那些狼日哈的遠遁而去,老兵卒們便會情緒低落,那些被眼屎糊嚴的渾濁老眼裏,滿是遺憾與沮喪,忍不住會往城牆外吐幾口濃痰……
……
“楊川小賊,你看,他們才是真正的大漢男兒。”
就在楊川觀察那些老兵卒時,崔九突然說道:“你比他們都聰明,開過蒙讀過書,廚藝也相當湊合,但你為什麼一心想着要臨陣脫逃呢?”
“誰說我要臨陣脫逃了!”楊川白了老賊一眼,氣呼呼的說道。
崔九搖頭,淡然說道:“你心裏想。”
大戰臨近,楊川的心情很不好,他往城牆外吐了一口唾沫,道:“崔九大叔,你是小子肚子裏的蛔蟲?還能看見一個人的心?”
不知怎麼的,他心裏頭雖然不住口的勸慰自己,莫要招惹這老賊,可他就是按捺不住胸中的惱怒。
很快的,他就意識到讓自己心境不穩的根源,竟然是與崔九同來的那名少年,這讓他多少有些惱怒。
嗎的,老子才十三歲啊,這就要死在戰場上了。
再看看人家,同為少年人,等到大戰開啟,那小子肯定跟着崔老賊提前跑路……
崔九走過來,蹲在楊川的對面,露出一條粉紅色的絲帛兜襠褲,面無表情的說道:“人心有什麼好看的,剖開了都是紅的,沒什麼意思。”
老賊從腰間解下一隻紫皮葫蘆,似乎想喝兩口酒,不料,他張着大嘴、仰着雞腸子一般細瘦的脖子倒了好幾下,卻是一滴酒都沒流出來。
楊川笑了:“崔九大叔,酒葫蘆凍硬了。”
崔九瞪了楊川一眼,將酒葫蘆系回腰間,一聲不吭的離開了城牆。
望着老賊瘦竹竿似的背影,楊川有心吐一口唾沫,卻又生生忍住,只是將目光投向那個二逼少年,沒來由的就是一陣惱怒。
‘誰說我要臨陣脫逃了?’
‘本廚子不過是做了一些必要的準備,一旦關城被攻破,也好給自己和那些老兵卒留一條活路……’
……
“你是廚子?”
突然,就在楊川憤憤不平之際,那名虎頭虎腦的少年走過來,居高臨下的瞥一眼楊川:“我餓了,去,弄些吃食來,小爺我吃飽了好殺敵。”
楊川正窩着一肚子火,頭都沒抬,沒好氣的問道:“麻的,你誰啊?”
那少年一愣,昂首挺胸,淡然說道:“某家,霍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