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二逼少年
大雪初晴,雲中城裏車馬粼粼,不少人家的屋頂炊煙裊裊,頗有那麼一絲人間煙火氣兒。
司馬遷的居所更是煙熏火燎,兩個新砌的饢坑裏,新鮮的松木柴火燒得正旺。
院子裏,司馬遷與堂邑父二人默默忙碌着。
嚴格來說,是堂邑父一個人在那裏忙碌着,剝洗羊肉、塗抹佐料和香油,司馬遷在一旁礙手礙腳,看上去就很是多餘。
可是,他又不敢讓自己閑着,只能笨拙的提水、劈柴、燒火,大冷天的卻早已額頭見汗。
這兩個人給他的壓力太大了。
衛青倒還好說,站在饢坑旁邊凝視着火苗,沉默寡言,黧黑而端嚴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似乎正在思考重大問題。
崔九一襲麻衣,面色蒼白泛青,好像很多年不曾曬過太陽,渾身散發著一股子森然寒氣。
他雙手攏在袖中,安靜的站在堂邑父身後,饒有興味的觀摩烤全羊的全過程,看上去就十分的專註,並不時的問上一兩句。
司馬遷沮喪的發現,崔九每次一開口,他的頭皮就會一緊,後背的寒毛便會不自禁的倒豎起來。
這種感覺、差極了。
看來還是讀書太少,書沒讀好,胸中的浩然之氣尚有一點稀薄,面對真正的強權人物時,還做不到泰然自若、寵辱不驚啊。
至於那名虎頭虎腦的少年,不提也罷。
在司馬遷看來,這小子年紀不大,卻是一個十足的二逼:只見他手提一張大弓,仰面向天,目如鷹隼,似乎在尋找可以射獵的大鳥……
崔九:“這幾樣佐料粉末,從何而來?”
司馬遷:“楊川贈送的。”
崔九:“烤全羊的手法不錯,爐火純青時,將羊肉吊入,封閉爐灶后不僅能烤出肥美羊脂,能使佐料入味,且能保持羊肉之鮮美異香,此法何人所創?”
司馬遷:“楊川。”
崔九:“此人心思甚為靈巧,深得烹飪之精髓啊。”
司馬遷:“楊川…咳咳,大長門所言甚是。”
崔九淡然一笑,頗有意味的瞅着司馬遷,道:“司馬子長的心境有些不穩,可是怕了某家?”
司馬遷點點頭,苦笑道:“子長讀書不精,戰戰兢兢。”
崔九搖搖頭,道:“怯懦跟讀書沒什麼關係,你看看這個烤羊肉的匈奴人,應該沒讀過聖賢書吧?他怎麼就不怕某家?”
司馬遷不知如何應答,只好搖頭苦笑。
崔九也不再為難他,蹲下身子,伸出兩隻雞爪子般乾瘦的手,幫着堂邑父和泥、抹縫,將烤肉的饢坑封閉的嚴嚴實實,不留一絲縫隙。
“多謝貴人幫忙,”堂邑父終於直起腰,躬身說道:“烤全羊一個時辰即可食用,不過,要讓羊肉外脆內軟、酥香軟爛,最好烤制一個半時辰左右。”
崔九微微點頭,道:“多謝壯士告知。”
堂邑父施禮后,自去一旁忙碌。
崔九轉頭看向衛青,笑道:“車騎將軍想吃半生不熟的,還是喜歡酥香軟爛的?”
衛青正色道:“衛青出身粗鄙,對吃食沒有多餘念想,只要能果腹就行了,不敢貪圖口舌之欲。”
崔九聞言,搖頭笑道:“儒家先賢有一句廢話講的很有道理,食不厭精,燴不厭細,某家覺得這天下的很多事情,其實都跟這烤全羊一樣,需要猛火燒灶,文火炙烤,歷經彌久方能吃到一口酥香軟爛的肥羊肉。”
衛青沉吟幾聲,拱手道:“大長門的意思是、河南之戰還沒有結束?”
“白羊王、樓煩王兩大部經略河套多年,一戰擊潰,多少有些令人費解啊。”
崔九走到一堆積雪邊,抓了兩把雪搓洗着手上的泥巴,悠然說道:“更何況,將軍與李息的兩路大軍橫掃千里,可曾遭遇其主力騎兵?
這兩部人馬的實力非同小可,控弦之士足有五萬餘人,這麼容易被驅趕出河南地?”
衛青默然點頭,很認真的說道:“這也是本將急於折返雲中的緣故。”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崔九安靜的守在饢坑旁邊,伸着兩隻乾瘦的手掌在取暖;衛青則繼續發獃,盯着眼前的一堆積雪,似乎要在上面看出一朵花來。
“雕!”
“金雕!”
突然,手提大弓的少年喊了一嗓子,滿滿的都是喜悅之情。
他從身後的箭囊里取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單腿微屈,深吸一口氣,一張黃楊木硬弓便被拉成了滿月狀。
‘嘣’的一聲輕響。
那支羽箭應聲離弦,勢若奔雷,直向天上一隻大鳥激射而去,隱約間,竟似夾雜着一縷凄厲的破空之聲,端的氣勢驚人。
“好箭法!”
司馬遷仰頭看去,剛叫了一聲好,卻驟然臉色大變,急吼吼的說道:“休要再射,那是自己人的雕!”
他看得仔細,那可不就是楊川的金雕嗎?
說時遲那時快,天空中傳來一聲清越激昂的雕鳴,金雕猛的一個側翻,險之又險的避開那少年的一箭,展翅高飛,卻是再不願落下來了。
“這位……公子,那金雕是我一位朋友豢養的靈寵。”
司馬遷也顧不得崔九、衛青在場,快步走到少年身邊,拱手道:“還請這位公子箭下留情。”
那少年仰臉看着天空,有些意興闌珊的收起大弓,嘀咕一句:“不就是一隻雕么,回頭我也養一隻。”
司馬遷鬆了一口氣,對着高空盤旋的金雕揮舞手臂:“好了雕兄,可以下來了。”
那金雕盤旋七八圈,發現射他一箭的那壞小子收起了大弓,這才猶猶豫豫的落下來,不過,它並沒有收起翅翼,而是不斷撲棱着,似乎做好了隨時跑路的準備。
“這雕養的不錯,已頗有靈性。”崔九讚歎一句。
衛青也轉頭看過去,微微點頭,看樣子對這一隻金雕也頗為喜愛。
只有那少年卻一臉的不屑:“嘁,一隻扁毛畜生罷了。”
衛青冷哼一聲,走上前去就是一腳,將那少年直接踢了一個跟頭,滾出去七八步方才停歇,斥道:“輕侮別人,等若承認你自己還是一個廢物。
下次再偷跑出來,打折你的腿!”
那少年從地上爬起來,一言不發,黑不溜秋的小臉上卻滿是不服,直勾勾的瞪視着比他高出兩三尺的衛青,竟是絲毫都不畏怯。
衛青惱怒不已,還要上前毆打,卻被崔九勸住了:“好了,霍去病是某家帶出來的,並非私自偷跑。”
衛青瞪一眼那少年,兩隻拳頭捏的‘叭叭’作響,猶如爆豆一般,聽上去還挺嚇人的。
那少年終於服軟,不再直勾勾的瞪視衛青,而是將兇狠的目光投向那隻金雕。
‘原來,這二逼少年叫霍去病啊?’
因為搞不清楚眼前這少年是什麼來頭,司馬遷也不好多說話,他快步走到金雕身邊,從其腿上解下一卷羊皮,溫言撫慰道:“雕老四,你家公子可好?等會兒吃過烤肉再回去吧。”
‘雕老四’驕傲的飛起來,落在一棵大樹上,警惕的盯着院子裏的幾個人。
它敏銳的察覺到,那個虎頭虎腦的壞小子的眼神不太對勁,陰惻惻的,一隻手還撫摩着他的那張黃楊木硬弓,似乎隨時都要彎弓射箭……
“用金雕傳遞軍情倒也不錯,”衛青突然說道,“司馬遷,你的這位朋友叫什麼名字?在何處高就?”
司馬遷剛要展開那一卷羊皮,聽到車騎將軍問話,趕緊躬身答道:“他叫楊川,如今在石門障,是一名烽子。”
“石門障、烽子?”
衛青尚未開口,崔九卻轉頭看過來,瞅着司馬遷手中的那一卷羊皮,淡然說道:“你這位叫楊川的朋友,很有意思,不僅善於利用西域胡人的香料,還養得一隻好雕呢。
莫非、他出身西域,在匈奴人中間長大?”
崔九的話語很輕柔,也和溫和,而且,他那張蒼白而泛青的臉上,還帶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可不知為何,司馬遷的心裏,卻泛起一絲莫名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