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與子同袍
楊川不知道,就在他抵達石門的前一日,衛青、李息兩路大軍早已沿着黃河北岸,在秦長城的掩蔽之下,悄然抵達了高闕塞。
兩支大軍迂迴包抄,神不知鬼不覺的,切斷了盤踞河南地的匈奴白羊王、樓煩王的退路,與其他匈奴諸部的聯繫。
然後,大舉南下,一舉擊潰之。
此戰,陣斬三千餘匈奴騎兵,繳獲牛羊馬匹逾百萬。
白羊王、樓煩王率殘部逃遁,不知所蹤……
……
按照司馬遷的說法,石門關隘眼下有一曲甲兵駐守,也就是五百人,再加上石門障易守難攻,足以抵擋一萬匈奴騎兵。
可是,當楊川抵達后才發現,五百甲兵聽上去很多,可實際上,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
石門古道里,有一處關隘、兩處當路塞、五處障城和十幾個烽燧,這五百甲兵撒出去,簡直就是一把胡椒面,屁用都不頂吧?
西漢軍隊編製承襲大秦制,從上到下,一般為軍、部、曲、屯、隊、什、伍。
伍就是五人,兩伍為一什,一什就是十人,前後左右中五什為一隊,一隊五十人,然後又是兩隊為一屯,一屯一百人,前後左右中五屯為一曲,一曲為五百人;曲以上就是尉官了,五曲為一部,一部兩千五百人,曲長為校尉,五部為一軍,一軍一萬二千五百人……
負責戍卒登記造冊的,是名面色黧黑、兩鬢斑白的老兵,豁着半口大黃牙,昏花老眼都快被眼屎糊嚴了。
這讓有些強迫症的楊川很難受,老想着要給提醒一句。
不過,他始終沒敢開口。
大漢帝國的戍卒有兩種,一種是清白人家的子弟,理論上在二十三歲到五十六歲之間,當三年兵就可以了,除非有人一心想博取軍功,自然可以多呆幾年。
而另一種,則是如楊川這樣的“不清白之人”,一旦被徵發戍邊,差不多就沒有可能回去了。
除非砍一兩顆匈奴人騎兵的腦袋,用軍功抵消掉自己的“罪孽”。
眼前這老兵卒能在邊塞活下來,並活了這麼久還沒死掉,這就很能說明一個問題:這人很難纏,最好別輕易招惹。
果然,當楊川將自己的驗傳和相關“竹簡”遞過去,那老兵耷拉着眼皮子:“十三歲?無籍野人?可曾偷盜,殺人?”
楊川搖頭:“無。”
“十三歲入行伍,急着投胎?”
楊川再次搖頭。
“極善烹制軍糧?”
楊川終於能點頭了,拱手道:“小子喜歡做飯,可以當一名伙夫。”
“狗日哈的,喜歡做飯就極善烹制軍糧了?”老兵卒勃然大怒,睜着兩隻渾濁的老眼,並指罵道:“耶耶喜歡鹿城賣湯餅的李寡婦,便極善騎射了?”
楊川撓了撓後腦勺,怎麼就覺得,這老兵卒的話其實還挺有道理的,只好拱手道:“大叔身材高大威猛,相貌堂堂,自然是極善騎射。”
“呸!”
那老兵卒往地上吐一口唾沫,罵罵咧咧的說道:“這什麼狗屁世道,都開始把孩子往戰場上送了,長安城裏,姓劉的那一窩子不得好死!”
楊川心頭一突突,趕緊笑道:“大叔,小子是自己求着來的。”
這老兵卒簡直了。
在大漢帝國的軍營里,公然唾棄、咒罵長安城裏那些姓劉的,這不是找死么?
這話說的,都沒法去接茬啊……
不料,那老兵卒卻根本無所謂,完全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一個勁兒的咒罵全天下姓劉的,上至漢高祖劉邦的那個沒出息的老爹劉煓,下到各地劉姓藩王,再到眼下的皇帝劉徹,反正就是一頓亂罵。
最後,實在想不起來要罵誰,便開始罵自己的先人:“一百多年前,我們老項家的那些蠢貨太不爭氣,尤其是我耶耶的耶耶的耶耶……反正都是蠢貨!
好好的一座天下,就這麼白白饒給了姓劉的?啊呸,氣死我也!”
原來,是項家後人啊?怪不得如此剛猛。
楊川登時心生敬意,便要拱手說話,不料,正在一旁修繕弓弩兵械的幾名老兵插話調侃:“嘖嘖,老項又在新來兵卒面前裝大尾巴狼了?”
“老項,人家項羽是楚人,你一個趙國蠻子湊什麼熱鬧?”
“我兒脖子上戴的項圈,算不算你們老項家的先人啊?”
“哈哈哈……”
老項漲紅了臉,笑罵一句:“狗日哈的張老四、金老三,你們幾個驢日哈的皮癢了是不是?”
那幾名老兵卒嘿嘿笑着,不再理會老項,轉頭瞅着眉清目秀、身體單薄的楊川,都是一臉的苦笑,有一人喟然嘆道:“賤籍不是人啊,看看,連十二三歲的孩子都被徵發過來賣命了。”
另一人搖頭道:“總比在荒郊野外躲藏的好。”
眾人點頭,看樣子都曾經歷過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楊川鬆了一口氣,躬身道:“幾位大叔,小子身單力薄,今後還要仰仗各位照拂了。”
那幾名老兵卒拱手還禮,口稱‘彼此照拂罷了’,便低頭忙去了。
“小子,去領一套甲衣和兵刃,”老項遞過來一截竹簡,算是登記造冊完畢,“你去大青山一側的丑字號烽燧吧,晚上睡覺時小心些,別半夜讓狼啃掉半個腦袋就行了。”
這幾名老兵卒人不錯,而且,也不指望瘦猴似的楊川能上陣殺敵,便將他安頓在烽燧上,只負責燒火做飯、瞭望敵情什麼的,也算是一種照顧了。
楊川對幾位老兵卒躬身施禮后,便捏着半截竹片出門了。
後面的幾道手續很順當,並沒有預想中的各種刁難、嫌棄和排擠,該領什麼就領什麼,反正大家都是認‘竹片’不認人。
唯一的麻煩就是他的身材實在太過瘦小,就算是最小號的甲衣,也能將他整個人都包裹住,看來只能自己動手改造一番了。
兩個多時辰后,楊川背着一卷破爛玩意來到丑字號烽燧‘就職’。
這座烽燧位於長城外三四里處的一座山峰上,三面懸崖,視野開闊,只有一條崎嶇山道與長城城牆相通,攀爬上去時頗為艱難。
烽燧並非孤零零一座‘望樓’,還有‘墩台’和一圈圍牆,有點像獨門小別墅,院內一角還有兩間破舊石木房子,卻是烽子們日常生火做飯的地方。
踏進小院大門,楊川來到那間小屋,剛好碰見三名同袍蹲在地上用膳,便趕緊拱手道:“諸位大叔見禮了,小子楊川,新來的烽子。”
“新來的……怎的如此年幼?”一名中年漢子皺眉問道。
“小子是廚子。”楊川笑道。
“廚子?煮飯誰不會?還需要廚子?”另一名漢子冷笑一聲,“罷了,看你無有鐵甲兵械,自然不是良家子,先上去把東西放下,下來喝一碗熱湯暖暖身子。”
這幾人話說的甚為難聽,但為人還不錯。
楊川躬身施禮,回到烽燧下,從一個十分狹小的門洞裏鑽進去,又順着木梯爬上去,便看見一個比豬窩還要髒亂差的地方。
除了掛在牆上的那些兵械還算齊整,地上亂七八糟的,盡為破羊皮、狗皮褥子、罈罈罐罐和一些生活用品,一股惡臭腥臊氣息撲面而來,都有些嗆眼睛……
這地方,如何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