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明日有雨

第三十四章 明日有雨

司馬遷還算厚道,雖然眼睛不住地瞄着僅剩的那一碗“過油肉拌面”,最終還是克制住了:“那個、楊川小友,某家品鑒過了,你烹制的過油肉拌面極為鮮美。

還剩下一碗,你吃罷。”

說著話,他有些艱難的轉過臉,坐回到廚房門口的木墩上去了。

楊川猶豫一下,挑了一小半麵條,用鍋底的油底子攪拌幾下,默默吃完,又舀了一大勺熱乎乎的麵湯將油鍋涮一涮,權當是喝一碗清油麵湯。

艱難歲月,須珍愛食物。

這是楊川的原則,所以,他雖然時常烹制美食,但幾乎沒怎麼浪費過任何一粒糧食,任何一滴油脂。

這是他的一個習慣動作,看在司馬遷眼裏卻又是另一番滋味:‘看看某家乾的好事!騙吃一個半大小子的飯食,害得人家喝稀湯……’

尤其是等堂邑父回來,一大口吸溜掉剩下的半碗過油肉拌面,竟與楊川一樣,連喝幾大碗麵湯,就更加讓這位軍侯大人慚愧不已了。

“楊川小友,你真是隴西漢家子?”司馬遷突然問道。

楊川點點頭,道:“我父乃隴西良家子,戰死沙場,在我六歲時,被羌人掠去,淪為奴隸人,去歲幸得脫困。”

他沒有提及與張騫之間的事情。

兩次救下張騫等人的性命,在他看來,其實不過是機緣湊巧而已,正好讓他碰上了,就算不是大漢使臣,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出手。

事後談論,等於是挾恩圖報,是一件很沒意思的事情。

“你家中還有親人嗎?”司馬遷繼續問道。

楊川搖搖頭。

司馬遷眉頭微皺,兩根粗長的手指輕輕叩擊膝蓋,沉吟良久,方才開口說道:“你的戶籍散佚,等若是無籍野人,除非你成為哪個官宦人家的僕役,得到主人家的允可,方能放你一個自由身。”

楊川嘆道:“世事難料,如之奈何。”

想起曾給自己承諾的張騫,他的心頭就是一陣莫名的煩躁。

好意奉上的一卷地圖,外加幾十車和田玉,竟讓他落入一個莫名其妙的大坑之中,看樣子,張騫此人看似磊落,實則急功近利,終究還是靠不住啊。

他不記恨張騫,就是覺得有些窩囊罷了。

“還有一個法子,可恢復你的清白戶籍,只不過……”司馬遷欲言又止。

“軍功?”楊川問道。

司馬遷點點頭,卻又搖了搖頭,坦然道:“一來你年歲太小,即便以罪囚身份也入不了行伍,二來么……沙場無情,九死一生,你還是繼續跟隨張騫大人吧。

做他家的僕役,也勝過死在塞外啊。”

楊川心中一動。

這個司馬遷,人不錯啊,騙了一碗過油肉拌面就能說出這一番話語,在豪門世族為尊的大漢帝國,實在令人意外。

“軍侯大人可有門路讓我入行伍?”楊川試探着問道。

“有倒是有,不過…”司馬遷猶豫一下,笑道:“某家近日徵發了一批罪囚、賤籍和贅婿,你可以無籍野人身份入行伍,念你年紀尚幼,暫且當一名火頭軍,可否?”

楊川猶豫了。

自己一個堂堂漢家子,先父甚至是有據可查的良家子,如今,卻淪落為無籍野人,只能從火頭軍干起?

火頭軍能得軍功?

據他所知,歷史上由火頭軍干起,最後成就一番大事的人,好像就一個大唐的薛仁貴吧?

當然,如果運氣和實力足夠,就算是衛青那樣的奴隸也能拜將封侯睡公主,不得不說,這段歷史的大漢帝國至少還挺有念想的,勝過絕大多數的所謂的盛世……

看着楊川遲疑不決的樣子,司馬遷搖頭苦笑,道:“某家人微言輕,家世平平,雖然累世為官宦門第,卻不過是不起眼的史官,貴則貴矣,卻並無多少權勢。

某家騙你一碗飯食,心中過於不去,這才思謀着想幫你一把。

既然小友遲疑不決,此事便作罷,權當是閑談……”

“不,軍侯大人,我願入行伍,願從火頭軍干起。”楊川突然說道。

司馬遷還要說什麼,卻被楊川直接擺手阻擋了。

西漢實行薦舉制度,以司馬遷這樣的“清貴史官家族”實際上也有薦舉權,只要關係親厚,就算是讓你當官也是一句話的事,更何況解決一個人的戶籍問題?

只是,一碗過油肉拌面的“交情”就想辦天大的事?想屁吃呢!

“小子不願為人僕役,即便戰死沙場,又有何懼!”楊川繼續說道:“不過,小子有個不情之請,還望軍侯大人體諒憐憫。”

“何事?”

“堂邑父原本是張騫大人出使西域時的隨從,如今他也不想回去,軍侯大人可否想辦法暫時收留之?”

“那張騫大人哪邊?”

“大人不說,他定然不問,就算問起,大人實話實說也就是了,小子、堂邑父二人與他並無僕役文書。”

“……”

一件大事,竟然就這麼莫名其妙的給決定了?司馬遷離開好久了,楊川卻還在廚房發愣。

他怎麼覺得自己有點草率了?

司馬遷此人,可信否?想想當初與張騫之間的交往,幾乎等於是生死之交,豈料說散就散,竟無絲毫牽挂,這也算是真特娘的見鬼了!

有一句話是怎麼說的?斗米恩升米仇,這世上的事情啊,往往就這麼奇怪。

有些人吃你的喝你的拿你的,就差剜你的心喝你的血敲你的骨髓,可終究背棄你的,往你心口窩子插刀子的,往往還就是那些親朋好友啊。

張騫那邊還沒有傳來任何消息,但楊川已然斷定,當初給他的幾樣承諾,百分百的泡湯了。

而且,他之所以急着與堂邑父入行伍,實際上不過是在避禍。

設身處地,若自己處於張騫此刻的位置,就算他念着一份救命恩人的情分,不可能對楊川下狠手,可為什麼不想辦法收他為僕役呢?

根據秦漢兩朝律法,一旦成了他人僕役奴隸,若非主人准允開恩,想要擺脫奴隸身份,唯有逃亡天涯一條路。

既然如此,又何必當初?想想就令人絕望。

當然。

也許是他多慮了。

或許張騫眼下正在想盡一切辦法,在為楊川解決戶籍問題,而且,還期盼着儘早見面,好兌現他當初所做的那些承諾呢?

這就看兩個人的緣分了。

反正對楊川來說,有了張騫的一臂之力,他能少走一些彎路,沒有也沒關係,無非是多吃一年半載的苦。

相反的,失去他楊川的信任,對張騫來說,可就是一筆無法估量的巨大損失。

如此這般想一想,楊川的心情終於舒暢起來了。

“堂邑父大叔,我替你做主,你不怪我?”

“公子做主就是了。”

“對了,還得安置好你女兒、薩仁娜嬸子和她的兒女……”

楊川突然覺得,自己肩上的負擔有點沉重,怎麼有一種當家長的感覺?

我才十三歲啊……

楊川苦笑一聲,走出置館的廚房:“堂邑父大叔,走吧,先好好睡一覺再說。”

他抬頭看一眼滿天繁星。

明日有雨,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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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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