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清醒(二)
南貨店橫川三遷人間清醒周日休息。顧橫川睡個懶覺,帶薛定諤出去溜達溜達。
他有個雙肩包,反過來背在胸口,拉鏈開一半,薛定諤趴在包里,小腦袋露出來,好奇地張望外面的世界。
路過的人都忍不住回頭多看幾眼。
顧橫川買個蛋餅邊吃邊走,走了很長的路來到東園,找片陽光好的草坪坐下,把薛定諤倒出來,讓它撒歡兒跑跑,釋放一下天性。
東園談戀愛的年輕人多,帶小孩子的父母也多,薛定諤不怕生,也不理人,撲蝴蝶,抓蚱蜢,自得其樂。小朋友嘴裏含糊不清,貓貓喵喵,湊上去跟它玩,薛定諤扭頭就避開,誰都追不上。
一旁有人說,這隻貓真神氣,也真驕傲。
是的,神氣。薛定諤並不認為自己是寵物。
顧橫川背靠松樹,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忍不住眯起眼睛打瞌睡。他忽然聽到一陣驚呼,下意識抬頭望去,薛定諤嘴裏叼着什麼東西,奔回來放在他腳邊,昂起頭叫了幾聲。
是只麻雀,頭歪在一邊,可憐兮兮,已經死了。顧橫川摸摸薛定諤的小腦袋,不知道他們在驚呼什麼。
薛定諤扒拉着玩了會,咬住麻雀從頭吃起,接着是翅膀和身體,最後連腿一起吃下肚。顧橫川聽見牙齒嚼碎骨頭的聲音,嘎嘣脆,一時間有點發愣。
小孩子指着薛定諤大叫:“貓吃麻雀了!貓吃麻雀了!”興奮得無可言喻。
麻雀很小,三兩口就吃完,薛定諤意猶未盡,一溜煙跑到草叢裏,躡手躡腳摸上前。幾隻受驚的麻雀飛了起來,薛定諤後腿一蹬騰空撲起,伸長右爪扭身一拍,打落一隻麻雀,掉在地上一個勁撲扇翅膀。
薛定諤叼起麻雀,奔到顧橫川身邊獻寶,滿臉驕傲。顧橫川忍不住笑了起來,拍拍它的頭,表揚了一句:“你真厲害!”
四下里充滿了歡聲笑語,薛定諤一舉一動,牽動眾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燈下的明星。
但它並不在乎這一切,吃飽了,玩累了,自顧自回到顧橫川身邊,跳到他胸口舒舒服服躺下,耷拉着眼皮似睡非睡。眾人漸漸散去,顧橫川把背包墊在頸后,陪它安安靜靜躺了會,看着天空的流雲,心中平安喜樂。
坐到下午兩三點,顧橫川把薛定諤裝回背包,又走了很長的路回家去。
每逢周日,只要不下雨,顧橫川就帶薛定諤去東園,一開始讓它撒撒野,到後來是讓它加個餐,吃點生猛活食。薛定諤在東園闖出了名氣,很多人都知道這隻鴛鴦眼的小貓,神氣又驕傲,竄得快,跳得高,能把麻雀撲下來。
九月份開學后,小張才得知顧橫川已經離職,她覺得有些失落,悶悶不樂,回到家也不怎麼說話,放下飯碗就回房。做娘的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卻問不出個所以然,連小張自個兒都不明白。老張見家裏氣氛不大對勁,有點後悔,偷偷跟老太婆說起顧橫川的事,做娘的嘆了口氣,她不覺得老頭子做錯了,但寶貝女兒這個樣子,實在讓人捨不得。
有一天小張無精打采刷着朋友圈,突然像觸電一樣跳了起來。她的一個初中同學發了幾張照片,配上一段文字:“禮拜天,東園草坪上,一隻神氣十足的貓,白底黑紋鴛鴦眼,一隻像綠寶石,一隻像藍寶石,鏟屎官沉默寡言,滿腹心事。”照片上的貓是薛定諤,或坐或行,姿態各異,最後一張是趴在顧橫川胸口,一人一貓懶洋洋曬太陽,打瞌睡。
點贊的人很多,留言問貓叫什麼名字,她的同學回復,聽鏟屎官叫過一聲“薛某某”,不大真切,三個字。接着有人開玩笑,說不會是“薛寶釵”吧。
小張忍不住笑得肚子疼,很久沒這麼開心了。她給同學點了個贊,然後回復說,貓的名字叫“薛定諤”。
大家都以為她開玩笑。
好不容易捱到周日,小張沒有賴床睡懶覺,早早起身梳妝打扮,精心化了個淡妝,興沖衝來到東園。兜了一圈又一圈,沒找到顧橫川和薛定諤,心情頓時低落下來。
她在臨湖的咖啡館裏坐了會,喝了一杯熱紅茶,隱隱聽見遠處草坪傳來小孩子學貓叫,一顆心砰砰跳動,結掉賬,一路循聲而去。
遠遠望見薛定諤,她一眼就認了出來,鼻子微微發酸。
顧橫川坐在老地方,手裏拿了本書,隔一會抬頭看看薛定諤,模樣有點陌生。
草坪上又爆出一陣驚呼,薛定諤不知從哪裏抓到一隻老鼠,屁顛屁顛獻給顧橫川。顧橫川也很吃驚,摸摸它的小腦袋,連連擺手表示他不要。
這個動作引起一陣會心的歡笑。
或許是覺得周圍太吵,不安全,薛定諤叼起老鼠,一溜煙躲到顧橫川身後,連嚼帶拽,一用力,把老鼠腦袋咬掉,粉嫩光滑的肝臟滾了出來。
小張汗毛倒豎,震驚萬分,指着它尖叫起來,語無倫次說:“薛定諤!你你你居然吃老鼠!”
顧橫川轉過身,薛定諤抬起頭,不約而同詫異地望着她,氣氛變得有些尷尬。沉默片刻,顧橫川小心翼翼說:“那個……貓吃老鼠,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大伙兒都被逗樂了。有人念起順口溜,“貓吃老鼠狗吃肉,奧特曼打小怪獸!”還有人湊熱鬧,“一隻小貓,有啥可怕,老鼠怕貓,這是謠傳。壯起鼠膽,把貓打翻,千古偏見,一定推翻!”
小張口不擇言說:“它……它吃了老鼠,再舔舔你,你不嫌臟?”
顧橫川說:“薛定諤從不舔人。它舔/我幹什麼?我也不舔它好吧!”
周圍爆發出更熱烈的歡笑。小張臉漲得通紅,覺得十分委屈,一跺腳,手忙腳亂拿出貓條,衝著薛定諤說:“老鼠臟,身上都是細菌,薛定諤到這邊來,咱們吃貓條!”
薛定諤還認識她,也嘗過貓條的味道。它回頭看了顧橫川一眼,見他不反對,丟下老鼠上前去,小心翼翼舔/起了貓條。
周圍人多,小張沒顧得上跟顧橫川說話,從包里掏出高檔貓糧,默默地喂貓。顧橫川識貨,雖然買不起,也知道這些進口品牌售價不菲。他嘆了口氣說:“你拿這麼好的東西喂他,吃叼了嘴,我可養不起。”
小張抬頭看了他一眼,說:“不用你買,我來養!”
大伙兒都看得出他們認識,說不定還是分手的男女朋友,久別重逢,有很多話要講,善解人意散開了。
薛定諤吃飽了,對死老鼠看都不看一眼,舔爪子摸臉,打了個哈欠,跳到顧橫川腿上趴下。它果然不舔人,最多拿腦袋蹭蹭,呼嚕呼嚕很開心。
小張忍不住問顧橫川:“你怎麼不聲不響就走了?”
顧橫川慢慢擼/着薛定諤,“學校沒有跟我續簽合同。”
“為什麼?”小張覺得不可思議。顧橫川的能力沒有話講,那攤子事小孔根本頂不下來,如今教務工作室亂成一鍋粥,連帶着幾位頭頭也頗有微詞。
顧橫川聳聳肩,“我也不知道。”
“那你現在做什麼?”
“在一家超市打工,上中班,可以睡個懶覺,不用早起了。”
小張有點為他不值,話到嘴邊卻變了味,“難怪給薛定諤吃老鼠,養不起了吧!”
顧橫川解釋說:“它喜歡吃活物,再說這是田鼠,品種不一樣,以前人當野味吃。”
小張分不清家鼠田鼠,在她的印象里,老鼠渾身都是細菌,碰都不能碰。她想了想,真誠地說:“要不,還是我替你養吧?”
顧橫川笑笑,“不用,它過得很好。”
小張扁扁嘴。不過薛定諤毛色發亮,精力充沛,確實跟她養的滑鐵盧不一樣。滑鐵盧是只“煨灶貓”。
當真是吃活物的緣故?她有些動搖了。
聊了一陣,時間也差不多了,顧橫川跟小張作別,舉起薛定諤的爪子搖了幾下,把它裝進背包,起身拍去身上的草屑,毫不留戀離去。小張也收拾起剩下的貓糧,心裏覺得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