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父親(十三)
南貨店在我老去之前+橫川三遷尋找父親爺爺過世得早,奶奶走得倉促,留下一套兩室一廳的公房。當年購房時舅舅出了一部分錢,房產證上是他的名字,母親堅持作為遺產,她理所應當分一份,二人為此大吵一架,徹底撕破臉,從此不再往來。
令陳四平稍感意外的是,舅舅得知了他們的境況,並沒有主動上門探望母親,換工作的事似乎也是隨口一提,好幾個月都沒動靜。他不禁感嘆世情冷暖,連至親都未能例外,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到頭各自飛,夫妻尚且如此,更不用說舅舅了。
秋去冬來,這一年元旦的國假,陳四平意外接到舅舅的電話。丁正新告訴他,到6月底合同到期后不要續簽,他為陳四平謀了個崗位,去泗水中學圖書館做館員,一開始是合同工,先幹上幾年,再想辦法解決編製問題。
從臨時工到合同工,雖然只是一小步,卻改變了陳四平的人生,讓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誠心誠意謝過舅舅,為自己主觀的揣測而慚愧,丁正新鼓勵了他幾句,卻一個字都沒提起他母親。
他眼裏只有這個外甥。
母親的病像綁在腳上的鐵砧,拖着陳四平一步步滑向生活的深淵,舅舅的電話拯救了他。人是需要一點推動的,他在興奮之餘,給自己定了個小目標,讀完父親留下的書,不留遺憾,以全新的姿態迎接下一段人生。
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
重拾之前的中斷的愛好,在枱燈下度過一個個孤獨的夜晚,隨着閱讀的深入,陳四平發覺父親花了很多時間精力研讀兩性博弈和遺傳的多樣性。現在他能夠理解他的父親了,他有一位不盡人意的妻子,有一個不盡人意的兒子,他要為心中的“為什麼”尋找一種解釋,一個答案。父親無法像普通人那樣把一切視作理所當然,像工蜂或工蟻那樣活下去。
陳四平很快抄滿了一本作業本,開始下一本。
“達爾文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人類科學史被兩個人投下的陰影所籠罩,巧合的是,他們都是英國人——一個是艾薩克·牛頓,一個是查爾斯·羅伯特·達爾文。他們死後葬在同一個地方,倫敦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
“達爾文把有利的個體差異和變異的保存,以及那些有害變異的毀滅,叫作‘自然選擇’,或‘最適者生存’。無用也無害的變異則不受自然選擇的作用,它或者成為彷徨的性狀,有如我們在某些多形的物種里所看到的,或者終於成為固定的性狀,這是由生物的本性和外界條件來決定。但他並沒有解釋‘個體差異和變異’的原因。
“現在我們知道,基因突變、基因重組和染色體變異是造成遺傳多樣性的原因。突變、重組、變異都是偶然的,因此自然選擇留下適者的性狀也是偶然的。經過漫長的演化,物種最終表現為我們觀察到的種種性狀,源於一系列不可複製的偶然。
“安第斯山瑪魯卡帕塔村的農夫遵從古老的智慧,在每塊田都種了10種以上的土豆,這樣即使某個品種有蟲害,其他品種也能有收成。保有生物的多樣性很重要。19世紀40年代愛爾蘭種植同一品種的土豆‘盧姆伯’,當枯萎病襲來時,造成了慘絕人寰的大飢荒。幸好有另一種野生品種‘智利深紅’,提供了抵抗枯萎病的基因。如果沒有‘智利深紅’,如果全世界的土豆只剩下‘盧姆伯’,後果將不堪設想。
“‘盧姆伯’的啟示讓人擔憂,我常常想,學校秉承‘育人’的理念,試圖把學生塑造為開朗、勇敢、正直、誠信、得體的標準件,會不會在另一個層面抹殺了‘遺傳的多樣性’?學校不同於追求效益的公司,我反對像剔除‘有害’基因一樣剔除那些不那麼開朗、不那麼勇敢、不那麼正直、不那麼誠信、不那麼得體的品性,而這些或多或少打上了負面烙印的‘苗子’,恰恰是‘人類’這個物種不可或缺的,他們很可能成為另一個‘智利深紅’,在將來的某一天挽救我們的存在。
“感謝上帝,我們做不到這一點,人畢竟不是土豆,再強大的‘全員育人’也無法違背基因遺傳,塑造出性狀齊整劃一的群體。不過人哪,還是要警惕,學校應當是一塊自留地,自然狀態下的土地,讓所有品種的土豆都遵從本性生長,歪瓜裂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只接受一種土豆,只留下一種土豆,並且自以為在做一件正確的事。
“拒絕塑造,保有多樣性,這是我們的權力,也是我們的義務。”
陳四平熱淚盈眶,他就是那個“不那麼開朗、不那麼勇敢、不那麼正直、不那麼誠信、不那麼得體”的個體,父親在為他辯解,只是這樣的辯解來得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