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父親(十)
南貨店在我老去之前+橫川三遷尋找父親人老了變昏聵,變“古怪”,變得“不近人情”,對此陳四平深有體會。母親一陣子清醒,一陣子迷糊,清醒的時候跟平常沒什麼差別,脾氣上來了指桑罵槐,橫挑鼻子豎挑眼,迷糊的時候沉默寡言,忘性比誰都大,吃飯不曉得饑飽,睏覺不曉得顛倒。
清醒也罷,迷糊也罷,無論陳四平怎麼勸說,母親似乎有了心理陰影,拒絕看病。陳四平只好自己去醫院,挂號候診,找到之前的那個醫生,替母親問了問。醫生態度和藹,但也沒有太好的辦法,當務之急是說服母親到醫院檢查,確診后再治療,這恰恰是陳四平無法替她做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陳四平一邊照顧母親一邊讀書,生活似乎沒有太多改變,但事實上發生了很大改變。他不自覺地成為家裏的“頂樑柱”,不再事事依靠母親,很多時候摸着石頭過河,自己拿主意。
他繼續抄寫父親留下的筆記。有些文字說到了心坎上,讓他覺得相見恨晚。
“據說父母看到自己的孩子開開心心,會感受由衷的喜悅,領悟生命的美好,但這僅限於上學前。人生讀書憂患始,小孩子背起書包上學堂,回來不做作業,只顧看電視打遊戲,開心得不得了,為人父母者,還會感受由衷的喜悅,領悟生命的美好嗎?
“我們常常口是心非,嘴上說‘要給你一個幸福的童年’,心裏卻恨不得每天有48個鐘頭,上學認真聽講,回家認真做作業,節假日認真練琴學畫,七會八會,最好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唯獨不讓你痛痛快快、沒心沒肺地玩。為什麼?
“父母是這樣教育小孩,並以此來為自己辯解,緩解心中的隱隱愧疚——現在多學點東西,將來有個好工作,有的是時間玩,想怎麼樂呵就怎麼樂呵。姑且不論‘多學點東西’與‘有個好工作’是否存在必然聯繫,‘長大’意味着額外的負擔,令人心力交瘁,沒有自己的生活。大家都是成年人,上有老下有小,肩負生活重擔,早出晚歸掙兩個辛苦錢,所以這種話只好騙騙小孩,連自己都糊弄不了。
“做人要坦誠,實話實說又怎樣。父母只要小孩‘好’就行,他開不開心,幸不幸福,其實並不重要,至少不是最重要。如能兩全其美當然最好,如不能,99.9%的父母都會把‘好’放在首位。道理很簡單,我們都是社會的一分子,群體的一員,小孩‘好’,意味着符合主流價值觀,符合主流價值觀,在所處群體中就具有擇偶優勢,很大程度上,‘擇偶’決定了‘遺傳’,決定了自己的基因能否留傳下去。
“人是基因的載體,是基因的奴隸,我們過得幸不幸福,快不快樂,這些都不重要。違背小孩子貪圖玩樂的天性,隱藏在父母的關愛和教誨背後,誘之以利,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脅之以威,胡蘿蔔加大棒,我們自覺或不自覺,竭力要小孩‘好’的種種行徑,是自然選擇的產物,一切根源都在於那些看不見摸不着的基因。
“王菲有一首歌,《你快樂所以我快樂》,老實說,歌不怎麼樣,不是我的菜,不過‘你快樂所以我快樂’這句話,說得真好。什麼時候,我們才能擺脫先天的局限,懷着樸素而純粹的感情,對待我們的孩子?”
有些文字讓他覺得惆悵。
“基因表達性狀。有些性狀是基因的直接表達,比如說金髮碧眼,有些性狀是基因與環境共同作用的結果,比如肥胖。有人怎麼吃都不長肉,有人喝水都會胖,差異取決於基因。基因之外,環境的影響也不可或缺,扛着長矛追逐野獸的原始人是不用考慮減肥的,只有在食物極大豐富的今天,肥胖才成為問題。
“自然選擇保留有利的性狀,剔除有害的性狀,這裏的有利和有害,只針對繁衍,與個體的感受無關。如果某種性狀能增加繁衍的幾率,即使造成諸多痛苦和不便,這種性狀也將在種群內迅速擴散,不以個體的意志為轉移,一代代遺傳下去。
“並非所有的性狀都是自然選擇的結果,有三種情況可以規避自然選擇的大剪刀:中性的性狀,既非有利,也非有害,以隨機方式遺傳;在演化的自然環境中不表達的性狀;有害的性狀,但由於基因的組合,與另一更有利的性狀同時表達,自然選擇在保留有利性狀的同時,不得不保留有害的性狀。
“精神狀態作為一種特殊的性狀,也是基因與環境共同作用的結果,很多精神問題在‘自然環境’下並不表達,就像肥胖一樣,是一種典型的‘現代病’。精神的正常與不正常不存在明確的界線,近年來青少年自閉、抑鬱、多動、狂躁等精神問題逐年增多,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
“首先,與以往相比,社會大環境變得不寬容,世俗的普遍的價值觀不接受任何偏離‘正常’的精神狀態,扼殺了精神性狀的多樣性。其實很多問題隨着時間的推移自然而然會解決,但我們往往急於求成,用藥物治療代替耐心和寬容。
“其次,獨生子女政策造成了父母對子女的過度關注,自然條件下我們會把注意力轉向第二個、第三個乃至第四個子女,客觀上‘忽視’第一個子女,這是成長必須經歷的階段。但獨生子女在需要被‘忽視’的時候並沒有得到‘忽視’,父母的關注收緊了‘正常’的判定界限,在以往也許只是‘笨’,一笑了之,放到今天就是自閉症抑鬱症多動症狂躁症,當然,心理專家和教育專家也有意無意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這是一個多元化的世界,很遺憾,我們的觀念,整個社會的觀念沒有作出適合的改變,科學和技術豐富了我們的生活,但人文關懷依然貧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