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父親(三)

尋找父親(三)

南貨店在我老去之前+橫川三遷尋找父親不同於工廠企業或機關單位,學校通常以學年度安排工作,9月到來年1月是第一學期,即秋學期,之後放寒假,2月到6月是第二學期,即春學期,7、8月放暑假。一個完整的學年度跨兩年。

春學期涉及招生和高考,工作繁忙,上到校級中層,下到師生職員,一個個都像鞭打的陀螺,團團轉。有人忙着幹活,有人忙着趕飯局,不過這些忙碌都是別人的,陳四平待在被遺忘的角落,過得很清閑。

這一天,教導處盧主任把陳四平叫來,沒有徵求他的意見,直接給他派了份工。圖書館的管老師年紀大了,需要有人幫她干點體力活,學校一時也抽不出人手,讓他過去幫幫忙,半天在圖書館,半天在禮堂,兼顧一下。

這不是什麼難事,陳四平答應得很爽快,他的態度讓盧主任很滿意,覺得當初招聘沒有看錯人。

盧主任領着陳四平到圖書館,知會管老師一聲,安排小陳過來幫忙,搭把手。她向教導處提過好幾次,只是沒想到來的會是陳四平。

所謂“體力活”,也就是搬搬書,整理一下書架,管阿姨畢竟年歲大了,戴上老花眼鏡坐着編目還沒問題,爬高蹲低不大方便,陳四平還是小年輕,力氣又大,多做一份工不當回事。

在圖書館幫忙,也有一點小小的福利,書庫每年都要淘汰庫存,購置新書,有什麼想看的書,可以一併買回來,編好目暫不入庫,先睹為快。圖書館的舊書歷經多人之手,既破且臟,總不及新書翻着爽利,這點小福利無傷大雅,當著陳四平,管阿姨也沒有諱言,隨口提了一句。

管阿姨只是隨口一提,陳四平倒是往心裏去了,回到儲藏室,他慢慢喝着熱茶,琢磨着假公濟私,買些什麼書看。

下班后,陳四平買了點豬頭肉,又買了一瓶啤酒,打算回去放鬆一下。經過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看着忙忙碌碌的人流,車水馬龍,茫然若失。

山河大地本是微塵,他是塵中之塵,偶然降臨到這個世界,終有一天要離去。父親出走使他的人生軌跡偏離了通常的方向,單親家庭缺少關愛,也少了約束和干涉,他沒有結婚生子的慾望,上班一個人躲在儲藏室,下班一個人躲在小房間,倒也無拘無束,自得其樂。

陳四平看着十字街頭那些男女老少,行色匆匆,為生計奔波,為子女奔忙,覺得自己的幸運的。遊離於世俗的生活之外是一種幸福。

夕陽西下,晚霞似錦,高樓大廈塗抹上一層溫潤的金黃,陳四平喜歡這樣的色調,明亮而不刺眼,像經歷了風風雨雨的老人,旁人不在意你,你也不在意旁人。

陳四平騎着自行車慢悠悠回到家,母親見他帶了豬頭肉回來,挑肥揀瘦,嘮叨了好一陣,兒子不理不睬,她一賭氣,摔下飯勺不願做飯了。陳四平煮了一鍋泡麵,就着豬頭肉喝啤酒,等面涼一涼,稀里呼嚕吃下肚,吃得滿頭大汗。

洗過澡,躲進空調間拉上窗帘,陳四平隨手拿起一本書,翻了幾頁,眼神漸漸渙散,沒由來想起了父親。

陳四平隨母姓,他的父親姓周。他記得很清楚,11歲那年春天,他讀小學四年級,父親忽然離家出走,從此失去聯繫,再也沒回來,母親表現得憤怒而暴躁,然而並沒有多少傷心。

在陳四平的印象里,父親是個清高的人,嫌他們吵,總是躲在房間裏,一個人默默地看書,很少像普通人那樣熱熱鬧鬧說笑。他們的生活只有吵鬧,平日裏母親逼着他做功課,恨鐵不成鋼,喉嚨響得像吵架,節假日看電視消遣,笑得前仰後合,滿屋子回蕩。

那個時候,陳四平不看書,他的母親也不看書,他們的喉嚨都很響,為了一點小事衝動吵鬧,撒潑摔東西,日子過得磕磕碰碰。

陳四平不了解父親,他本能地察覺,父親並不喜歡自己。陳四平跟母親很親密,甚至有些戀母情結,但他們好不了幾天就要鬥嘴,一個哭,一個叫,然後再重歸於好,從不往心裏去。也許這就是世俗的生活吧,毫無優雅可言,父親顯然不能接受,他無力改變,只能容忍,剋制,逃避。

容忍,剋制,逃避,總有一個極限,金屬也會疲勞,當內心的那根弦綳斷了,父親只好離家出走。

他考慮得很周全,走得很從容,鑰匙和存摺留在書桌的抽屜里,個人物品整整齊齊打包好,堆在陽台的角落,無關緊要的東西,該扔的扔,該送的送。他是孑然一身走的,沒有書信,沒有口信,像空氣一樣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從此遠走高飛,無牽無掛。

無法忍受世俗的生活,逃離家庭的折磨,對妻兒毫不留戀,一個人鐵了心要走,攔是攔不住的。不管怎樣,生活總得繼續,對陳四平和他的母親來說,缺少這麼個人並不影響什麼,某種意義上,他們也鬆了口氣,卸下了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無形負擔。

時間改變了一切,誰都沒想到,陳四平變得越來越像他的父親,像他一樣沉默,像他一樣讀書,像他一樣渴望並享受孤獨。多年以後,陳四平開始以一種超然的心態審視過去,開始理解他的父親,一個人怎麼過着雞飛狗跳的生活,讀着陀思妥耶夫斯基?閱讀是一種體驗,閱讀也是一種排他的,孤獨的生活方式。

然而以他淺薄的生活經歷,陳四平始終無法理解,一個人怎麼會不喜歡自己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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