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7章 高嬋番外
車馬輕晃,走得慢而隨意。
高嬋手撐額頭閉目養神,過了一會兒,馬車停下,婢女道:“小姐,到了。”
“嗯。”
高嬋睜眼,把手從額上挪開,由婢女扶下了車。
這是一間女學,建辦了兩年多,才把學堂、老師還有學生全部備齊。
女學與一般學堂不同,這裏聚集了許多年輕的小姑娘,是流氓地痞虎視眈眈的重地,所以特意請了護院。女學生進學后,學堂也會教她們應對危險的方法,如果有色狼闖進來,她們要做的不是害怕,而是團結起來弄死色狼。
在盛安書院教出幾批女先生后,高嬋這兩年沒再去盛安書院上課了,而是天南地北各處走,察訪當地的女學和女案台。
這一次來到林風縣,山長提前知道她要來,專門為她辟出了一間安靜的廂房。
“高小姐,一路走來辛苦了,您請歇腳。”
自從端王兵敗以後,再也沒人管她叫世子妃,端王世子不知所蹤,她與他的一紙婚書名存實亡,高嬋自己找了許澄寧,讓許澄寧把她的名字從皇家玉牒上除掉了,算是真正結束了與秦睦的姻緣。
高嬋接過山長捧來的茶盞,喝了一口,問道:“學裏如何?可有什麼問題在?”
山長沒有馬上答話,但那片刻的遲疑還是讓高嬋注意到了。
“怎麼了?”
她放下茶盞,盯着山長。
山長姓翟,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據說祖上幾代為官,她丈夫也是,如今丈夫已經隱退,她自告奮勇地來當了女學山長。
翟山長低眉,眉心擰在了一起:“高小姐,實不相瞞,撥到女學的銀錢只怕不夠。”
高嬋看着她,示意她繼續說下去,翟山長娓娓道來:
“女學依京中盛安書院院規所建,束脩減半,可以工償還,並收容學子提供食宿,因此來的讀書的多是些窮人家養不起的女兒,身上多少帶病,為了給她們治病,女學入不敷出,老身也典當了家當,也難以為繼。”
她似乎難以啟齒,又實在為難,不得不開口。
“林風縣窮,能想到的辦法老身都想過了,實在別無他法,老身聽聞高小姐與皇後娘娘有些交情,可否請高小姐給娘娘去信一封,讓皇後娘娘為女學……想想辦法?”
意思就是要錢了。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高嬋打發走翟山長,便輕聲咳起來。
婢女給她拍背,心疼道:“小姐得了風寒,怎麼也不肯歇歇呢?明明路過了別院的,我們可以在別院歇歇腳,小姐如今不是女學老師了,何不停下來享享福呢?”
“歇息?歇息了又能怎麼樣呢?”高嬋有點倦怠地閉上眼睛,“二十多年富家小姐,還沒當膩?不如出來做點事。”
“奴婢就是……奴婢就是,”婢女嘟起了嘴,“奴婢就是不甘心嘛。”
女子科考已經正式實行,去年科舉已經冒出了除許澄寧以外的第一位女進士,載榮載譽,榮耀無雙。
“小姐明明也飽讀詩書,胸有才華,您要是能去考,指定也能封侯拜相……可您辛辛苦苦教出了那麼多學生,她們去考試青史留名,那小姐的名呢?您的名留在哪?世人會記得誰當了官,怎麼會記得誰當了教書先生呢?”
高嬋任她發了一會兒牢騷,才道:“我若為官,自然不輸男兒。”
“奴婢就說嘛!”
“於我而言,或許屬於我自己的榮譽很重要;於天下而言,我做官,卻並非無可替代。”高嬋抬起眼睫,轉頭望向窗外,“但我在別處卻能發揮出無可替代的作用。”
“小姐說的是什麼?”
“便是我們現在在做的事。”
“察訪女學么?”
“對。”
許澄寧首創女學,推出一系列關於女子科考和入學的法令,但她貴為皇后,手握大權,必須坐鎮京都,無法下查女學籌辦得如何。
朱璦璦則以富商之身,名下產業收容了無數女工,讓她們能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和家人;她也時常為女學捐銀錢,為的就是更多的女子能讀上書。但是她只是商人,沒有權力,怎麼教學她也不懂。
所以,高嬋離京之前,許澄寧才會把金牌交到她手裏,讓她擁有巡察之權。
這件事,只有她能做好。
“當一個默默無聞的教書匠,或許沒有登科及第來得奪目光榮,我也遺憾,但推行女子科考,是為了天下能有更多的女進士,而不是只為我一個女進士。一枝獨秀,光榮只在一人,若人人都只想着當那獨秀的一枝,天下女子就再也起不來了。”
婢女懂了:“所以小姐是要犧牲你一人的榮耀,扶更多的女子起來嗎?”
高嬋道:“越是艱難的事,越需要代代相傳去克服。我貴為高氏女,家世顯赫,知書達理,恰是最合適的墊腳石,以我身為托,她們才能登得越快,望得越高。”
科舉的時代越發興盛,世家往後只會越來越衰落,直至泯然眾人,何況高氏曾隨錯了主,哪怕是她高嬋是女子,也已經不再適合冒頭了。
高嬋抬起手,按了按眉心,窗外的光輝落在手背上,酥雪打磨過一般,潔白無瑕。
手掌細嫩如初,眉心卻不時懸起一道細痕。
她二十多歲了,早已不是曾經目中無人的任性大小姐,無望的婚姻、家族之災、山河動蕩、戰爭的侵襲,她什麼都經歷過了,見過了更廣闊的天地,已經不會再無知地把閨閣里的一釵一裙、青春美貌、嫁人生子當成天大的事。
她高嬋,從來不是蠢貨。
婢女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蹲下來,頭向高嬋挨近。
“小姐真好。”
高嬋休息過一夜,第二日裝扮好,便去學堂看學生讀書。
學堂里的學生有大有小,最小不過五六歲,最大已經有二十了。
女孩子們讀起書來弱聲弱氣的,像沒吃飽的小奶貓一樣,如果是小孩子便罷,可這裏的能稱得上小孩子能有幾個。
聽到“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時,高嬋不由發怒了。
“讀什麼讀!都給我住口!你們將來與人交遊雄辯,難道也這麼軟綿綿說話嗎?!”
學子們頭往書後縮了縮,有女孩子怯怯地解釋道:“我們、我們實在肚子餓得沒力氣。”
她說著,眼睛裏已經泛起了淚光。
高嬋沉下臉:“為何?”
“欣兒病了,山長為了給她治病用了大半的錢銀,我們得省着點吃喝。”
所有女孩子半低着頭,眼睛卻向上抬,可憐兮兮地看着高嬋,又嬌又怯。
高嬋轉頭去看山長,山長手疊在身前,謙遜又窘迫地哈腰,笑容有點討好。
“為了給一人治病,搭上所有學子吃飯的錢?”高嬋冷笑,“你說我該罵你蠢呢,還是該誇你仁義呢?”
翟山長額頭微微冒汗:“高小姐,是老身愚善,看欣兒那丫頭爹不疼娘不愛,生病沒人管,就答應她一定幫她治好,老身也是不忍心……”
“少給我粉飾太平!”
高嬋眼底好像冒出了火,她舉起手指着那些女學生,她們有長有少,表情卻全然一樣,全都是可憐可愛招人憐惜的神情。
她們越楚楚可憐,高嬋就越怒:“誰教她們的示弱?誰教她們的裝可憐?你是不是要教得她們以後有所求只會裝可憐,求別人來給她們?!”
高嬋怒地將一隻水注扔到翟山長頭上,把她的頭砸出一個血窟窿。
學生們這下真的怕了,倒吸一口冷氣后連頭都不敢抬了,又或者直愣愣看着高嬋,眼裏全是驚恐。
“高小姐饒命!高小姐饒命!”
翟山長跪下來,接連磕頭求饒。
高嬋火氣未泄,一腳把翟山長踹翻,然後對自己的婢女道:“把所有先生都叫過來!做飯的廚子也叫過來!”
人都到齊,全部老老實實跪在下面。
高嬋挨個把她們叫過來,讓她們講述自己是怎麼做事的,有哪裏她不滿意了,立馬喊人拖出去打。
高家明月從來性烈如火,手段鐵血,即便高家再不如前,她也從未改變。
外面挨打的人嗷嗷慘叫,屋裏學生老師全部戰戰兢兢,抖如篩糠。
最後高嬋把負責做飯的蓉嬸叫到跟前,詢問她的出身。
“我、我是個貧苦婦人,死了丈夫死了兒子,只剩我一個人身無分文,山長心地善良,給了我后廚的活,能讓我養活自己。”
蓉嬸邊說邊抹眼淚。
高嬋卻冷笑:“貧苦婦人?女學連學生都養不起了,卻能把你一個貧苦婦人養得油光滿面?看來你在女學過得挺滋潤啊。”
蓉嬸語塞,聞言有些發抖。
高嬋先讓她下去,又把翟山長叫過來。
“你說女學難以為繼,是因為要給學生治病?”
翟山長點頭:“正是。”
“好。”高嬋往後一靠,“把那些生病的學生都叫過來。”
翟山長一愣,隨即答應下來:“高小姐稍後。”
她吩咐了兩個女孩子,很快把幾個面黃肌瘦的女學生叫過來了。
高嬋打量了兩眼,看了婢女一眼,婢女意會出去,很快帶着高嬋自己的大夫過來。
“給她們看看是什麼病,能把一個書院都吃垮。”
翟山長眼睛微微睜大,張口好像要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大夫把過脈,讓她們伸舌頭看舌苔,看完就高嬋道:“回小姐,雖然虛弱,但都是小病,吃飽了飯,精氣神足了,身子也就強健了。”
高嬋掃翟山長一眼,只一個眼色,婢女便極伶俐地走上前,一個帕子展開,裏面全是細碎的藥渣。
“這是后廚找到的藥渣,你看是什麼藥方?”
翟山長已經快要背過氣去了。
大夫捏起來看了又看,聞了又聞,皺眉道:“小姐,這根本不是什麼藥方,只是一些沒用的藥材渣子煮在一起而已啊!”
高嬋厲眼掃過去,翟山長咣當又跪下了。
“學生們的病,一直都是陳大夫看的呀!老身愚鈍,沒想到他一直在騙我,老身無能!孩子們,我對不起你們呀!”
她捶胸頓足,哭得不能自已。
學生們都動容了,紛紛道:“山長,不是您的錯,是崔大夫騙人!您的恩情,我們都記得呢!”
翟山長露出又內疚自責又欣慰的表情。
高嬋卻絲毫不為所動,直接喊人去抓那個崔大夫,卻是人去樓空。
高嬋冷冰冰道:“區區一個醫者,消息倒是挺靈通,居然跑得這麼快。”
翟山長低着頭,沒敢答話,只是委屈地抹眼淚。
高嬋沒有再在崔大夫身上下手,又問:“你們說的叫欣兒的,可是病得最重的,人在哪?”
翟山長還沒來得及開口,就有一個女童說:“欣兒姐姐病得好重,被送去給名醫治了,已經好……好久好久了。”
“名醫?”高嬋微微露出一絲譏笑,“哪個名醫?”
翟山長道:“自是不能入小姐眼。”
“說來聽聽。”
“是、是錢塘的孫神醫。”
錢塘,這麼遠?
高嬋盯着翟山長,只覺得她渾身上下全是問題,又問:“學裏有難,何不去官府求助?”
翟山長苦笑道:“縣令和案台大人已經幫助我們良多,實在不能支撐了。”
高嬋看着她,剛要開口說什麼,門外突然一陣響動,一群官兵闖了進來。
“哪個是翟儀?跟我們走一趟!”
高嬋看着來人,竟是從京城來的監察御史。
翟山長已經腿軟得站不起來,哆嗦着問:“諸位官爺,找民婦有何事?”
監察御史道:“數月之前,你們女學中可是死了一名女子?”
翟山長頓時傷心地垂下了眼:“是,是小珠,她被一個瘋漢子玷辱,所以自殺了。這……不是已經定案了嗎?”
監察御史面色未改:“皇後娘娘審查卷宗察覺有異,重新駁回判決,皇後娘娘說了,小珠之死或與你還有本縣縣衙、案台都有關係,特命本官重審此案。”
“什麼!”
翟山長驚叫出聲,頓坐在地上。鈍痛讓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好像反應太大了。
高嬋此刻眼裏已經全然是冷色:“把這裏所有人都帶走!我倒要看看有幾個知情的!”
嚴審之下,絕對沒有硬骨頭。
不過一日,真相就大白了。
翟山長的丈夫隱退之後,他們的兒子後繼無力,不僅不能光宗耀祖,還染上了吃喝嫖賭的惡習,屢教不改。翟家的錢財很快被揮霍乾淨,欠了一屁股債。
翟山長為了錢財,便打上了女學的主意。她與縣令案台勾結,順利當上了山長。這一年來她貪墨了大半銀錢,又怕名聲不好,便對外說是宅心仁厚,是為了給女學生治病花費了。實際上,那些美其名曰送去治病的女學生,都是被送到了不同官員的後院。小珠當時察覺到不對便跳了車,頭撞在石頭上死了。
監察御史雷厲風行,將涉案一干人全部拖到市井,斬首示眾。
“女教乃國之大事,妄圖鑽女教的空子營私枉法,必從重發落!”
學院裏的先生都被清走了,殺頭的殺頭,坐牢的坐牢,不甚大的書院一下子空蕩蕩起來,只剩女孩子們惶惶不安。
翟山長不在了,那她們的歸處在何方?
她們都是窮苦人家的女兒,家從不是她們的底氣。
新的山長沒來前,高嬋走不開。看着底下一張張迷茫的臉,她把手拍在教案上,沉聲道:“都聽好了,我只說一遍!”
“我知道,在這之前,你們都聽說過不少‘翟山長對你們恩重如山’、‘翟山長是個大好人’這樣的話,但我要告訴你們,書院,是朝廷籌辦的,讓你們讀書的,是朝廷,救你們於水火的,也是朝廷!而不是什麼翟山長!你們該感恩戴德的是朝廷,而不是那個拿朝廷恩澤給自己做臉面揚名聲的惡婦!”
有個女學生小聲問道:“那我們還能留在這嗎?”
高嬋道:“能,馬上會有新的山長來教導你們,你們繼續留在這裏讀書,直至學成。”
“學成之後呢?我們不能一直留下來嗎?”
“不能。”
她們慌亂無措起來,有個女孩嗚咽道:“那我們該去哪兒呢?我們都是家裏不要的女兒,要不是爹娘為了省一口飯,也不會被送到這來。如果這裏不能留,等我們大了,他們一定會把我們賣了的!”
高嬋看着她,頓了頓道:“如果你讀了幾年書,還不知自強自救,只一味屈服淫威不懂反抗,那不如不讀。”
高嬋環視着這群女孩,突然道:“你們可知當今皇后是什麼出身?”
“世家之後,鄉野出身,她當年所受之苦、所蒙之難比你們有過之而無不及,愚昧惡毒的土壤就像一片沼澤,里滋生出來的只有無窮無盡的殘害、禁錮與墮落。
“但她沒有墮落,她靠的就是你們手上的書卷,驅逐了所有的威脅,登上了旁人不可企及的高處。
“你們要記住,人固有貧富之分,生老病死卻是每個人都一樣。沒有人可以任由你們依靠一輩子,想要擺脫你們所有的不滿與窘迫,那就壯大起來。
“謝皇后已經為你們搭建了遮風擋雨的去處,能不能登上高處,就看你們自己了。”
高氏明月,嘉康年間適端王世子,后除婚,餘生致力女教,奔波山海。
女子自強起於天盛年間,代代綿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