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第一百章 歸園田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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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教總壇。
白元奉按壓着雙側的太陽穴,發出一聲長長喟嘆,忽而又笑着搖了搖頭。
正在彙報的下屬不敢再亂說話,立馬閉上了嘴。
他等了許久,不見後續,只能將視線求助的轉向左護法。
豈料左護法也正在神遊天外,黃溯回撥弄着掌心裏的瓜子粒,捏開一顆,揀出仁來,一粒接一粒,周而復始。
下屬無奈,只能靜默無語地跪着等待。
安靜了不知多久,至高座位上的人終於回過神來,他懶洋洋地將眼神向下一搭:“說完了?”
他側倚另一側,換搭另一條腿,手指有節奏的在椅扶上面輕敲:“潘雲?哈!吃裏扒外的蠢東西,要來何用,拖下去,扔進血獄……”
“且慢。”黃溯回擋住了執行教令之人,他向白元奉諫言道,“教主,事情尚存疑處,請容屬下私下稟復。”
黃潮回擺手,眾人退去。
他等着眾人全都散盡了,再無一人時,三步並作兩步,猛地衝到白元奉的座位前,抑制不住的爆發了:“潘掌事可是指名道姓——右護法陳染懷,暗示他獻上一成收益,他迫於無奈,只能照辦。你究竟還要再縱容和包庇那個無法無天的蠢貨多久?您是腦髓里有貴恙嗎?”
白元奉側臉避開,只差伸手捂耳:“差不多吧……”
“誰跟你差不多?!”
“別嚷,頭疼,不是他,是借口和嫁禍。小懷這幾日一直呆在我跟前,哪也沒去,過多的我不想說,你不要總帶着偏見去猜忌他。何況,小懷需要什麼不能沖我開口?光明正大的要,我全部可以滿足他,又何須在背着我的地方,使這些佔小便宜的濫俗使倆。”
“他不要,不代表別人不願主動給,而且他如果惦記着逃跑,沖你要再多的東西管什麼用?變賣家私哪有伸手要現成的金銀來得更及時?”
“這一點我倒未曾仔細考慮。”
“此時需要你考慮的應該是這些嗎?教內千瘡百孔眼線遍佈,已經快被武林盟掏成了老鼠洞了。現在正好四使不在,不如騰出精力重組四堂,自上而下徹查,緩緩扯出他們背後千絲萬縷的情報網……”
“好極了!你應該第一個從我這兒查起。你知道我素來身在曹營心在漢,一心嚮往着站到正義的陣營中,身先士卒。倘或武林盟肯派人勸降……不行,武林盟不行,我一向與林恩山那隻老狐狸不對付,換一個吧,倘若換成華山派,或者泰山……邀我們聯手,我定頭一個牽頭投誠。”仟韆仦哾
“白元奉,教主,魔尊,你再像這樣繼續折騰下去,咱們血盟教……豈止血盟教,我們整個魔教,遲早要葬送在你的手裏!”
“完蛋了好啊,我倒恨不能整個魔教能完蛋得更快一些,快到趕緊將我從這個屍骨座位上解脫出去。”
“你這個混蛋,假如先魔尊知道他生出像你這樣一個混蛋兒子……”
“哈!可免了吧,最好少跟我提起他,他不願要我這樣的混蛋兒子,我也不願要他那樣的瘋魔爹。行了,我也僅能對着你發幾句牢騷了,沒我的事了吧?沒事我可要走了,大概會出去幾日……”
“可是因為夫人的祭日將至?”
“不是,出去散心而已。暫離幾日。”白元奉起身,離座,揚手,“事情全都交你接手了,你願意怎樣就怎樣吧。走了。”
“XXXX!我要篡位!頭一件定見下令當眾宰了你這個只會甩手的混賬王八蛋!”黃溯回抓起一把瓜子殼,奮力向白元奉背影猛擲,“死去吧!別回來了!”
“哈哈哈,不必多此一舉,我誠心拱手相讓。”聲在人已遠,白元奉溜得比兔子還快。
“叮兒~叮兒~叮兒~”陣陣輕越歡脫的蟲鳴,類似某種磬音余顫,從身體內傳出,色彩斑斕的蠱后,在陳染懷的心內翩翩起舞,就像約見心上人而雀躍不已的愣頭青,騷動連連。
“又來了,又來了!無恥,下賤,你這隻滿腦子只知道□□的×盪玩意兒,你就沒有身為蟲子的廉恥心嗎?你可是只公的蟲子啊!你想要不要臉,別來連累我!去死、去死……都去死!”
陳染懷用力地拿被子蒙頭,蜷縮成一團,或許是氣,或許是難受,或許是正被某種奇特的情愫折磨,他緊裹被子,磨磨蹭蹭,淚眼婆娑。無力地小聲啜泣着,邊喘息邊連聲咒罵。
“叮兒~叮兒~叮兒~”腳步聲越近,蟲子便鳴叫得越發歡脫。
“小懷?都這個時辰了,還沒起來?”一隻手,輕輕地掀開了被子的一角。
淚眼透過去的朦朧影子,就像隨風送入懷的清涼散,光是嗅見味道,便足以抵禦炙燒的熱度,陳染懷拼了命的緊抓住這隻手,將它貼在臉上,他抽抽搭搭,含含糊糊地哀聲懇求道:“白元奉,救我,快救救我,我要死了……”
“又要?現在?這個時候?”
“對嘛,求你……”他主動拉下帳幔,迎上紅唇。
梅花疏雨,澄波淪連,穿花尋路,花深里,紅露濕人衣,浩氣展虹霓。
“混蛋!卑鄙!下流!趁人之危!總有一天我必會親手殺了你。”陳染懷抬腳狠踢白元奉腿間,“歇夠了就快給我滾!”
白元奉悠閑地讓過了陳染懷的腳,饜足地抻個懶腰,斜睨着陳染懷:“你求我留下我便留下,你教我滾我便滾,我會聽你的?哈!可笑。”
陳染懷氣到直哭:“還不是你們合起伙來設計我,什麼狗屁‘相思’,什麼蠱后,什麼能製得住你的法寶。你快命令那個壞女人替我把這隻破蟲子取出來。”
白元奉曲肱架頭,向博古架上一努嘴:“‘莫離’在那兒呢,不怕疼的話,可以沿着血流的走向找一找,挖出來。不過,莫怪我事前沒提醒你,聽過這樣一句話嗎?越是色彩斑瀾的東西,越是碰不得。你怕是未見到過中毒之人的死法吧?中了毒的人呢,他往往不是一下就能夠死稱心的,多半要經過一段撕心裂肺的折磨……”
“你住口!我不聽,我不聽。你們這些魔教妖物,妖魔鬼怪,心腸歹毒。長得老實巴交的,牙尖嘴利;長得友善可親的,心機深沉;看起來面慈心善的,暗懷鬼胎,其實就沒一個好人!你們都在欺負我,你們只會欺負我……阿霜,只有阿霜,你們上上下下,只有他一人,對我是真正的好,你把他還回來!”
“閉嘴。”
“你把阿霜還給我!你不是魔尊嗎?你不是他的教主嗎?你說話他不是一向言聽計從嗎?你讓他殺人他都肯做,你讓他陪我……”
“夠了。讓阿霜陪你?哈!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他能滿足你?”
“你,你低賤!你……你憑什麼說不能?怎麼就不能了?我說能,偏就能,你信不信我敢當看你的面……”
“你敢。閉嘴。腿打折。你也配?動手翻翻你的腦袋,禮樂射御書數,琴棋書畫詩酒茶,甚至連你打小在練的青城劍法統統涵括在內,哪一項你能拿得出手?憑臉嗎?我們魔教人才濟濟,最不缺的,就是長得好看的。阿霜他憑哪一點能看得上你?”
“我……你你你還不見看上我了?”
“我瞎啊。”
“你……”陳染懷氣結。
“還有病。腦子有病,瘋病,而且病得不輕呢,否則你怎麼總叫我‘瘋子’呢。”
“你,真是個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
“不錯,瘋子,行了吧?鬧夠了沒有,鬧夠了就擦乾淨眼淚,洗把臉,換一身衣服,我帶你出去。”
“去哪?我不去!”陳染懷扯被蒙頭,重新一躺,氣得又要哭,“你滾!我不跟你去。你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你呢,反正我長得不好也沒有長項活着就是礙眼,非但被迫委身仇敵,還要被仇人百般羞辱和嘲笑,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呢,乾脆死了……”
“好吧,那你一個人珍重吧。我有事情要離開總壇,約有月余。三餐我會吩咐下去……”
“你一個人?去一個多月?那你們那名陰陽怪氣的左護法呢?你走之後,這裏是不是又由他說了算?”
“原則上是。不過小回並不會……”
“不行!我都這樣了,你還打算把我一人扔進你們這群群狼環伺的惡人中間?我不呆在這裏!”
“原本計劃帶你沿途散散心,但你不願去……”
“我要去!只要能離開這裏,只要能帶我離開這個鬼地方,去哪兒都行。我要去!”
“……你慢一些,不必急。”
從步出庭門起,已遠遠地有人朝白元奉行禮、叩拜。
白元奉目不斜視地從他們面前走過。
陳染懷頻頻扭頭,好奇地張望。他對白元奉小聲道:“天哪,他們竟然匍匐在地地膜拜你啊,噗,當你是哪座三清道觀裏面走出來三界神仙嗎?”
“小聲。安靜。一種陋習罷了。”白元奉替陳染懷拉攏斗篷,壓低帽檐。
“明知是陋習,你們還不廢除?”
“試過。沒用。”
“怎麼會沒用呢?肯定是你的方法不對,恩威並施嘛,跪拜你的,你把他們關起來,不跪你的,你給他們一些獎勵。一定可行。”
白元奉停了下來:“你現在敢當眾打我一下試試看會有什麼後果嗎?”
“怎麼不敢?有什麼不敢?你指使我的。”
“那麼,等不到我們出城,你就會被抓起來,穿成串,放在正午的烈日下活活地曬死,即便我有心原諒你,都無法救下你。”
“這麼瘋?你的話他們也敢不聽?他們不怕責罰嗎?”
“既不怕責罰,更不怕死。像這樣的人,如何跟他們講道理?同樣的道理,如果我嚴禁他們跪拜我,他們寧願跪到死,也要逼迫我收回命令,並且反而會將我對他們的懲罰,視為一種榮耀。”
“所以你妥協了?這怎麼行!你必須堅持你的想法,貫徹始終嘛。我來教你,下一次,遇見有人跪你,你先給他們跪下去,他磕頭,你也磕,他磕一個,你加倍,你磕兩個,一定要比他們磕得更標準,磕頭磕得更響亮!”
“哈!我有病?你有病?”
白元奉遠見一行人走近,他扯掉陳染懷的兜帽,推陳染懷出去:“既然你說得這麼有道理,不如親自去試試吧,右護法。”語氣是靜看笑話的幸災樂禍,人更是精明得一早便躲遠了。
“右護法。”一行人按規矩叩拜。
……
陳染懷垂頭喪氣地追上白元奉:“你明知道我會出醜,只等着嘲笑我了,還不是?混蛋白元奉,你真不是個好東西。”
白元奉倒是挺高興:“照常理推測你也該想到,你不起身,他們哪個敢起來?”
“但誰能想到,我磕頭他們也陪我,磕不過我了,竟然要賴,要獻上生命報答我?!這分明是以死相逼嘛!”
“你也會有這麼一天?”白元奉哈哈大笑,“可以說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了啊。”
“我哪有以死相逼……”
陳染懷看着白元奉,白元奉看着陳染懷,兩人同時沉默,都有意地避開了這個話題。
沉默許久,“你餓了嗎?買些東西路上吃吧。”白元奉提議道。
“老規矩,我去挑……等會兒,你買東西也需要付賬?難道不應該是想拿什麼就拿什麼嗎?”
“誰說的,我什麼時候買東西不給錢了?”
“那時候是在中原啊,可這座城不是你的地盤嗎?這不是你父親一手建造起來的嗎?”
“那又如何?他自己願意建的,又沒人央求和強迫他,何況,他是他,我是我,我手腳健全,怎麼可能打着他的旗號,向旁人伸手乞白食?”
“可是……他們前頭剛拜完你,轉身就伸手沖你要錢,難道不是很奇怪嗎?”
“這也是這個地方接受賜福一種方式。”臉上溝壑縱橫的黑瘦老人,敬擎水果,虔誠地對着白元奉默禱,同時舉高雙手,鄭重地接過白元奉的銀錢。
“你聽得懂我們說的中原……不對,你就是中原人?為什麼?你都一大把的年紀了,為什麼還要背井離鄉,離開故土,跑到如此荒涼的地方。”
旁邊賣饢餅的攤子也湊過頭來,口中說的竟然也是中原官話:“這位小哥一聽就知道是尊貴人家的小少爺了,徭役、飢荒、重賦……官老爺們打仗,老百姓們遭殃。如果大家都能夠在家鄉衣食豐足平平安安的活到死,又有哪個人願意拖家帶口長途跋涉四處謀生路?”
起初是一兩人,後來抱怨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人跟着加了進來。終於,有人好似順着白元奉他們兩人的服飾,注意到了他們兩人的臉。
白元奉更低地拉了下兜帽,他牽住兩人的馬,另一手摟過陳染懷:“別呆下去了。人會越來越多的,快走。”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雙重心音同時跳動。
“小懷。”
好像一種說話的聲音,沿彼此接觸的地方傳了過來,非常深情且擔心的聲音,陳染懷側頭,正對上白元奉的眼神,蹙眉,緊張,關切。但是白元奉緊閉着嘴唇,並沒有發出任何實質意義上的聲音。
陳染懷用力捂住狂跳的心臟,原地蹲了下去,他再次覺得渾身燥熱難當,有種難以抑制的渴望,欲衝破胸腔。
“小懷?你怎麼了?”這一次,是切切實實傳進耳內的說話聲。
陳染懷握緊白元奉的手指,輕顫着摩挲:“白元奉,我想……”他羞得抬不起頭來。
“這種時候?在這麼個地方?”白元奉抬眼掃視一周——露天無遮的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漫天飛舞的風沙。
白元奉低聲咒罵了句什麼,抱起陳染懷,飛身上馬。
……
陳染懷雙手捂臉,背過身去:“別看我,你隨便說點什麼……”
“說什麼?”白元奉牽起陳染懷的一縷髮絲,放至唇邊輕吻。
“隨便什麼,只要能分散我的注意力就行。”
白元奉低沉沉地笑,扯過斗篷裹住陳染懷的肩頭:“那就講講這裏吧,這座瞭望的塔樓,是他們幾個小時候我經常帶他們來玩耍的地方。”
他講了黃溯回,雖然毒嘴毒舌,但既當爹又當媽,為教中上下操碎了心;他講了韓介,雖然啰啰嗦嗦婆婆媽媽,但最為謙和及有耐性;他講了畢先和韓瑩湘,整天從早到晚的鬥嘴和吵架,一個叫對方“公羅剎”,一個喊對方“母夜叉”,但是兩人總是打完了又和好,結着伴去搗蛋;他講了周鈺恆,雖然故作冷漠吝嗇,但總在他人看不到地方給人照顧;他講了陳欺霜,雖然遇事不懂變通像茅坑裏的臭石頭看見不喜歡人搭理都不願意搭理越是緊張越是冷淡……但是特別有武學天賦,又肯持之以恆。
陳染懷拄着頭聚精會神地聽着,邊聽邊跟着笑:“然後呢?還有呢?原來他們跟我印象中的都不是一個樣子。那麼你呢?你為什麼只講別人的事情,都不講你自己的呢?”
“我沒什麼可講的。不過日復一日地重複前一日的功課,每天的功課都很多,我天賦極差,文不成武不就,只能指望石以砥焉,化鈍為利。”
“你的天賦還算差?那我豈不是差到極點了?你好像天生一副什麼都會的樣子。”
“被迫照做而已,我心底是極不情願的。而且我年少曾因貪玩而挨過不少的打。”
“你也挨過揍?哈哈哈,真的嗎?我總以為你會是那種無論父母說了什麼,都會照聽照做的乖寶寶。”
“不會。如果凡事照聽不誤,我怎麼能夠遇上你?”
一團耀目的金光反射進眼中,陳染懷伸手擋眼:“這是什麼?”他一邊發問,一邊直接伸手,將白元奉放置在一旁衣物上的東西抓進了手裏。
黃銅鑄成的圓形護心鏡,沉沉甸甸,入手頗有分量,經過重新的錘鍊與打磨,撫平舊日的劍痕,煥然一新,宛如它最初的模樣。
陳染懷嗓子在發緊,聲音在發顫,連手都在跟着不停地抖:“這是我們青城山的鎮山之寶——‘同心’?!”
他不知怎麼就順口念了出來:“‘同心’且終老。”
白元奉跟着輕輕地應和:“白首而‘莫離’。”
“莫離”劍附和二人般的,在劍鞘中雀躍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