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巡遊記(1)
“我親眼目睹風暴天使背叛了主。”
故事的開頭,烏鴉如是述說。四周頓時響起一陣鬨笑聲,金頂白牆的教堂中棲身着無數只烏鴉,這些渾身漆黑的鳥兒發出的笑聲在深夜空曠的教堂中回蕩。
烏鴉停留在象徵著造主之子嗣的時鐘頂端,祂方才所說的這句話語在黑暗的紀元剛剛過去,屬於人類的光輝年代方才到來的現今顯得分外離經叛道。不過欺詐者卻非常喜歡以如此開頭開啟一個自己與在場的所有聽眾都十分熟悉的故事,而全知全能的神也對自己在世間的唯一的子嗣格外寬宏大量,即使知曉這叛逆的孩子此刻又做了些什麼,也只是一笑置之。
烏鴉曾經向不少熟人講述過這個故事,其中就數故事開頭便出現的當事人之一笑得最為大聲。
利奧奈是小烏鴉年幼時的監護者,祂是一位濃眉大眼的開朗青年,身軀高大挺拔,步履穩健迅捷。站着不動如同一座高山,走起路來如同一陣疾風。這位年輕人長着一張不怒自威的面孔,板起臉來頗能唬人,卻總是沒個正行,除卻戰鬥之外,就是以捉弄打趣他人為樂。祂得意時理直氣壯地大笑,憤怒時目露凶光地獰笑。下屬叫祂別急着跑路,趕緊回到座位上重寫一篇戰後復盤時,祂厚着臉皮撓頭傻笑,裝糊塗無果后,祂訕訕地笑了幾聲,爾後愁眉苦臉地望着空白的稿紙苦思冥想。
作為該故事的第一個聽眾,利奧奈聽得樂不可支,盛讚小烏鴉文采斐然,竟將自己的形象描繪得如此偉岸:“好好好,v你50,再多編幾個!”
第二個聽眾抬手從虛無中抽出一柄巨大的火焰之刃,差點將幼年期還未完全耍明白自己的非凡能力的時之蟲烤了個裏嫩外焦。赤紅的天使將烏鴉倒提起來,鐵黑色的眼睛裏彷彿流淌着炙熱的焰流:“不要再讓我聽見你說出如此褻瀆的話語。”
“看起來,教導你的人並沒有讓你明白何為尊崇,何為敬仰……這個海里打漁的蘇尼亞人還是和以前一樣,粗暴、魯莽、急躁,根本不適合教育神的子嗣。”祂面露慍色地警告道,“——我會向主反映這個情況。”
祂化作一道熾白的焰火,轉瞬間消失在天際。烏鴉抖了抖羽毛,方才的戰鬥製造出來的焦痕如同陽光底下的新雪般很快就消隱無蹤。和常常被看作是造物主的鷹爪與犬牙的利奧奈不同,戰爭天使梅迪奇乃是神靈的怒火與懲戒,和前者帶有警告寓意的自然之災略有不同,祂來到一地,所帶來的是徹底而完全的、閃動着兵戈相交的寒光的毀滅。
第三位聽眾出現在安靜的教堂。那是一個長相秀美而柔和的銀髮的畫家,祂正凝視着無形無狀的命運之河,手上的畫筆一刻不停。小烏鴉在初具雛形的壁畫上看見了手托光輝烈陽、足踏深沉陰影,背後升起扭曲時鐘的幻象的黑袍人。祂的頭髮同樣漆黑如墨,只是頭頂宛如被誰潑了顏料,蔓延開一片奪目的金黃。
小烏鴉指了指另一邊的那隻渾身銀色的電流翻湧,面目可憎的深藍色海怪:“那是什麼?”
畫家的聲音異常輕柔,如同一陣拂過教堂的微風。祂言簡意賅:“精靈王。”
“原來如此。”小烏鴉撇撇嘴,“我還以為是利奧奈。”
祂便是以這句話為引子,講出了那個已經向人重複了兩遍的故事。畫家拎着畫筆在牆上塗抹顏料,一個個明亮的色塊在透過彩色玻璃灑下的日光中閃着輝芒,倒映在那雙如同純凈的冰雪、如同無暇的水晶般的銀白的眸子中。自始至終,祂未發一言,只是在小烏鴉自覺無趣地撲棱翅膀,準備離開這座寂靜的教堂時,虔誠的命運天使面向著自己所侍奉信仰的神靈子嗣的背影,小幅度地頷首示意。
幼小的時天使穿行於虛幻的靈界,目睹着無數其中生活的生物如同遇見天敵一般在自己踏入此中的那一剎那便一鬨而散。祂在流淌的靈性之風中逐漸上浮,直升入更加浩瀚而危險的星界。星辰閃爍,如同一隻只巨大的眼睛;太空漆黑,其中彷彿潛藏着無數不可名狀的大恐怖。
然而,時天使並不對此感到害怕。隔着無形的屏障,這初生的牛犢毫無畏懼地與那天外的神靈對視,爾後,這烏鴉歪了歪腦袋,發出一聲挑釁般的短促嗤笑,恰似一個走錯了途徑的獵人的好苗子。
祂破解了無數道隱藏的門扉,解析了無數條繁複的秘術,最終,在其中的空間無限蔓延而又彼此重疊的奧術工坊內,小烏鴉見到了自己往常較少遇到的那些長輩:神秘莫測的智天使,以及沉默內斂的審判官。
小烏鴉默默地對比着這兩位造物主麾下的得力幹將。赫卡蒂身材修長,膚色棕紅,眼眸碧綠如同翡翠,其中散發著睿智從容的光彩。奧蘿拉則活似一個蒼白且精緻的嬌小人偶。祂留着一頭稚氣的金色短髮,卻有一雙其中彷彿有躍動的火光般的橘紅色眼睛,令小烏鴉情不自禁略微偏過頭,只為與之錯開目光。
“你不必再講那個無聊的故事了。”學者輕笑一聲,彷彿能未卜先知——或許祂方才就是運用了“預言家”窺視未來的能力——祂打斷了小烏鴉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用一種老師教育自己不開竅的學生般令之感到一陣不快的語氣道,“我看到了,在今天,薩斯利爾將會詢問祂所佈置下去的課業的進度,而你矇混過關的計劃又一次出師未捷。”
在最後,祂手肘撐桌,腕部托着下巴,難掩笑意地詢問:“埃莫奈特,主的孩子,你是否需要我的幫助?”
純白天使如同拱衛君主的騎士一般沉默地佇立於祂座椅的斜后側,向頂頭上司最小的孩子投來如狩獵時的梟鳥般凌厲的一瞥,也不知祂是要小烏鴉順着同伴的意就勢答應,還是要祂富有自知之明地麻溜地離開這裏。
烏鴉只感到自己彷彿一位不請自來的攪局者,與這片空間格格不入。祂幾乎是快馬加鞭地離開了這個每一絲空氣都在排斥着自己的地方,只感到渾身一陣發毛,卻又不知道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