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麥羽從沒見過自家老哥這樣的表情,愣了幾秒才想起來要說話:“我就是提醒你一下,那傢伙是人形污染物……”
“不可能。”麥二打斷道。
他的語氣十分篤定,這讓麥羽感到一絲不爽:“怎麼不可能?”
麥二:“根本沒有人形污染物的說法,何況我和他相處過一段時間,完全就是個普通人。”
麥羽:“你別不信,我們用儀器給他做過檢測,污染指數直接飆到了百分之百。”
麥二:“儀器可能會出問題……”
“我後來還給自己測了,沒有任何問題。”麥羽雙手抱臂,皺起眉頭,“何況我親眼看見他的半邊身體融化成液態,那絕對不應該發生在正常人的身上!”
麥二從麥羽的表情里找不到任何一絲開玩笑的意思,眼底閃過複雜的光芒:“是不是你認錯了人?”
麥羽倒真希望自己是認錯了人。
只可惜先前的遭遇實在太過印象深刻,阿凍的長相也同樣令他印象深刻,何況還是叫的這個名字,就連那名容貌俊美的冷漠青年都在,十有八九錯不了。
“……不過那傢伙未必有惡意。”麥羽以為老哥是在擔心同伴的安全,又安慰道,“起碼我和他碰見了兩回,目前還是手腳健全。”
麥二沉默不言,目光朝遠處望去,卻不是看向阿凍,而是落在了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男孩穿戴得嚴嚴實實,五官隱藏在帽檐之下,還維持着剛才落座時的姿勢,四肢僵硬,給人一種木頭般的呆愣感。
最近幾天,他一反往常的活潑好動,大多數情況下都沒什麼精神,有時甚至會突然變得獃滯木訥,對外界的聲響毫無反應。
麥二知道,這極有可能是污染異變開始向大腦蔓延的緣故。
淪為污染物的人類會失去所有情感、記憶和理智,拖着面目全非的畸化軀殼徘徊在荒原大地——這是幾乎所有孩童從小聽到大的嚴厲告誡,更是放眼整個大陸的共識。
超過污染數值臨界點以後,就再也沒辦法重新回到人類身份,也是普遍認知的觀點。
一旦想到這樣的事情即將在不遠的將來發生在小傢伙的身上,強烈的內疚與痛苦便排山倒海而來,席捲了麥二的內心。
天使之淚似乎已經不可能了,他甚至不知道那個提前買下的大老闆是何方神聖。
麥二的目光轉向桌子的另一邊。
阿凍正歡歡喜喜端起茶杯吹着熱氣,舉手投足之間和普通人無異,不見絲毫屬於污染物的血腥與野性。
如果說天無絕人之路……難道這就是另一種可能性?
他的眼底思緒翻湧,沒過多久便做出決定。
麥羽在邊上看着自家老哥神色變了又變,卻始終一聲不吭,忍不住問道:“你在想什麼呢?居然想得這麼入神。”
“……是你不會感興趣的事情。”麥二朝他擺擺手,“回去吧,再晚點菜都該涼了。”
麥羽哦了一聲,緊接着發現有些不對:“等等,你還打算和他吃飯?”
麥二:“為什麼不吃?這頓可是我付的錢。”
麥羽:“他可是污染物啊!”
麥二:“那又怎樣?”
麥羽無法理解,但很快意識到了什麼,脫口而出道:“你該不會是想……”
麥二看了他一眼。
麥羽的話頓時卡在了喉嚨里,半晌過後才終於蹦出一句:“你真覺得有可能?”
麥二:“只是以防萬一,如果越過了那條線,這就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麥羽無言以對,覺得老哥簡直是異想天開。
儘管那個自稱阿凍的污染物看起來確實擁有理智,也可以和
別人交流無礙,但在他之前完全沒有出現過類似的案例,甚至連相關傳聞都沒有聽說過,足以證明這種事情發生的幾率微乎其微。
何況從人到污染物,內在已經完全不同,就算成功保住了理性的思維,誰知道會不會變成更為可怕的嗜血怪物?
不過另一方面,麥羽也算是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大致能明白麥二的心情。
男孩的父母是麥二的舊友,曾經救過他的性命。結果在兩年前的污染物侵襲事件中雙雙身死,獨留下年幼無助的兒子。
麥二收養了男孩,在發現他的身體受到污染侵蝕后,又開始四處奔波找人治療,可污染指數卻始終降不下來,甚至越來越逼近臨界限值。
這不奇怪,抗污染葯不是萬能的,世界對人類惡意滿滿,哪怕是在大崩壞發生百年後的當今時代,新的污染變異依然層出不窮。
常規辦法沒用的情況下,只能寄希望於找到針對性治療措施,這就必須用到天使之淚作為研究載體。
只不過天使之淚極難取得,畢竟阿爾法的消化道是堪比零號污染區的極度危險地域,不知埋葬了多少優秀的獵手與雇傭兵。
難得櫻花商會有天使之淚拍賣,這消息還是麥羽幫自家老哥打聽到的,只是未曾預料居然被人捷足先登……
想到這裏,他嘆了口氣,不再試圖改變對方的想法:“那隨便你吧,只是千萬要小心點,可別讓這頓飯成為我們最後的晚餐了。”
麥二看着遠處的阿凍,突然問道:“他很難對付?”
麥羽微愣:“啊?”
麥二:“你說你見過他真正的樣子?”
麥羽:“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真正的樣子,但確實不是人的樣子……”
說到這裏,他猛然反應過來:“你剛剛在問他難不難對付?”
麥二:“嗯。”
麥羽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微妙:“怎麼說呢,我們其實沒有真正意義交過手,也就談不上難不難對付……不過他還挺有禮貌的。”
麥二若有所思,卸下自己右手的機械拇指,從衣服內側的口袋裏摸出一管液體藥劑,放入其中。
由於金屬表面覆蓋有仿生皮,隨着最後一絲縫隙閉合,這節拇指看起來就跟真的沒有任何區別。但只要他有想法,拇指尖端隨時都可以彈射出注射用的尖銳細針。
麥羽:“……這是什麼?”
麥二:“高濃度抑製劑。”
麥羽張了張嘴,足足過去兩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喃喃道:“難道你打算直接將他葯倒綁走?”
“只是做好兩手準備。”麥二表情平靜,甚至還帶着幾分溫和,瞳孔深處卻閃爍着某種近乎冷酷的光芒,“有句古話叫做先禮後兵,你沒聽說過么?”
麥羽:“不是聽沒聽過的問題,我以為你最起碼會循序漸進,先從成為朋友做起……”
“如果時間足夠,我倒也不介意這樣做。”麥二打斷他,“但不會是現在。”
麥羽看着老哥往回走的背影,原地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咬咬牙,快步跟了上去。
*****
麥羽所擔心的事情暫時沒有發生。
雖然麥二嘴上說著沒時間,但起碼不是一坐下來就向阿凍攤牌,好歹讓這頓飯安安穩穩進行到了尾聲。
只不過麥羽也吃得並不自在。
一方面是因為他總會忍不住去琢磨,老哥到底打算什麼時候開口,到時候萬一爆發衝突,能不能有時間留給自己做好保命的準備。
另一方面——可能也是更關鍵的方面——阿凍身旁的青年讓他感到有些坐立不安。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那傢伙不時會投來淡淡的一瞥,有那麼幾個瞬間,他覺得對方可
能已經知道了什麼。
這種感覺實在過於強烈,就算麥羽埋頭乾飯,也沒辦法忽視。
他越想越後悔,自己就該把塑料兄弟情貫徹到底,別管老哥的閑事才對。
不知過了多久,麥二終於放下碗筷,喊道:“阿凍。”
阿凍口腔里還塞着肉,含糊應了聲:“唔?”
麥二察覺到唐意的視線也同時落在自己身上,面色不變,伸手在桌子底下拍了一下奧布萊恩的大腿,又比了兩個動作。
兩人搭檔多年,有着十足的默契。奧布萊恩幾乎是瞬間明白了麥二的意思,儘管不知道為什麼,但還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戒,右手按住了腰間皮鞘中的槍。
麥二笑了笑,神色自然地看着阿凍:“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阿凍咽下了肉,點點頭:“當然可以。”
麥二:“我還記得前幾天在酒館裏的時候,你曾經反駁旁桌的客人,覺得那個疑似殺害城主的污染物可能本意只是打算救走朋友……我想問問,你為什麼會這樣認為?”
阿凍被問住了,張了張嘴,有些不知該怎麼回答。
實際上他也只是在說出當時的真實情況而已,可惜沒有人會相信,他也無法提供任何證據去證明。
“……我、我就是單純的直覺。”阿凍匆忙找了個借口,“喝了點酒,隨便說的。”
不過他顯然沒能管理好自己的面部表情,眼神有些飄忽,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不是發自內心的真實想法。
如果放在平時,擅長察言觀色的麥二極有可能會打住話頭,不再追問下去。
但現在的他就是要以此為切入口,因此語氣流露出一絲咄咄逼人:“我看不像是隨便說的,畢竟麥羽也告訴我了。”
阿凍微微睜大了眼,茫然中又夾雜着些許不安。
麥羽告訴他什麼?
自己和麥羽好像並不相識……等等,這張臉好像是有點印象!?
過去的記憶驟然之間闖入腦海,瞬間帶他回到了自己剛逃離零號污染區的那一天,當時遇到的三人里就有這名臉色蒼白的年輕人。
後來他們還在阿爾多基地短暫相遇,只不過沒多久就分別了。
想到這裏,阿凍的心弦迅速繃緊,手指也下意識抓緊了衣服。
麥羽告訴麥二的,難道是他污染物的身份?
麥二從表情確認阿凍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暗示,於是也沒有當面挑破,而是接著說道:“你也見過小米的樣子,他距離那一線已經不遠了。”
“如果污染註定無法逆轉,你能告訴我們,怎樣才可以保有理智嗎?”
“要是你自身也不清楚,那能否協助我們找到當中的原因,我認識的醫生對這方面也有些研究,說不定會發現什麼。”
“我知道可能有些強人所難,但我們真的無計可施了,小傢伙都還沒滿十二歲,本該有很長的路要走,要是就這樣戛然而止,也未免太過殘酷。”
麥二誠懇說著,全是發自肺腑。
然而此時的阿凍其實並沒有怎麼聽清,又或者說暫時沒能消化這些話里的內容。
他還處於身份被更多人得知的震驚無措中,成了一尊石化的雕像。
麥二的聲音停了下來。
阿凍旁邊的唐意站起了身,表情比剛才冷了不少。
“你想拿他當研究材料。”唐意扯了扯唇角,眼底寒意更深,“還真敢想。”
麥二心頭一緊:“我們只是想救人。”
奧布萊恩終於明白了眼下的狀況,立刻幫腔道:“就是啊,當初還是我還把阿凍從那個瘋子身邊救走,後來我們還送了他一路到地獄城來找你,現在只是希望他能幫我們點小忙,這不過分吧?”
麥二指天發誓:“報酬絕對不會少,你們儘管開條件,只要是我們力所能及範圍內的……”
他的話被外來的嘈雜聲打斷了。
只見一隊全身武裝的守衛兵闖進餐廳,大聲喝道:“污染檢查,所有人不許動!”
客人當中出現短暫的躁動,但很快又平靜下來。
畢竟污染檢查平時也會有,何況近期發生了多次污染物事件,加大檢查頻次實屬平常。
阿凍猛然回過神來,顫了顫,心想這就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嗎??
守衛兵的速度很快,沒過兩分鐘就有人來到他們這一桌面前。
污染檢測掃描儀對準了阿凍。
阿凍心驚膽戰,彷彿已經預見結果。他的目光四處搜尋人少的地方,如果等會兒被圍攻的話,最好能有能快速離開又不至於波及普通人的路線。
就在這時,唐意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不是剛才與麥二對峙的冰冷,聲線沉穩而柔和,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不用擔心。”
阿凍愣了愣,發現自己在聽見這句話后,緊張的心情還真有所緩解。
下一秒,儀器發射出的掃描光束落在他的身上,從頭到腳,不漏一處。
守衛兵面無表情地看着儀器所顯示的污染數值,確定為零以後,便又將掃描儀對準唐意,甚至都沒有多給阿凍一個眼神。
阿凍驚呆了。
怎、怎麼回事,掃描儀出bug了?
又過去幾秒,他反應過來自己居然通過了污染檢查,頓時喜上心頭。
但還沒高興多久,他就看見對面守衛的表情瞬間凝重,打量着唐意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個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