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呂野生打量着面前這位陌生的年輕男子。
略微有些奇異的語調,也不知是哪裏的方言口音。
他看起來不過二十齣頭,眉眼精緻,唇紅齒白,有着當今時代絕大部分人類都不會有的好氣色,彷彿是那些生活在黑塔之中,被重重防護設施保護的上流貴族。
男子的瞳孔是罕見的暗紅色,泛着寶石般的光澤,既純凈又迷人。
呂野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卻忽然愣住了。
是錯覺嗎?他似乎見到對方的瞳孔劇烈涌動了一下,如同沸騰的液體咕嚕冒泡,又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
呂野生沒來由一陣心驚,緊接着便是強烈的頭暈目眩,直到他條件反射將視線移開,癥狀才有所好轉。
歐小青察覺到他的異常:“你怎麼了?”
呂野生有些恍惚,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搖了搖頭。
阿凍見窗邊的男人遲遲不說行不行,駕駛座的女人又冷着張臉,心裏越發感到忐忑。
附近荒郊野外的,就只見到這麼一輛載着活人的車,如果對方不願意帶他離開,他還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找到城市。
他用已經好久沒有運轉的腦子仔細思考了一下,覺得可能是沒有做自我介紹的緣故,連忙補充道:“我叫阿凍,剛剛才從危險的地方逃出來,真不是什麼壞人。”
後排的麥羽聽見這話,眼神頓時變得有些古怪:“你說危險的地方?哪裏?”
這方圓百里最危險的地方就是0001污染區,這傢伙該不會指的是……
“那裏。”阿凍說道。
三人順着他的指向望去,齊齊陷入了沉默。
麥羽心想,自己可真他娘的料事如神,只是這傢伙真不是在吹牛嗎?他看起來可不像在污染區走過一遭的樣子,從頭到腳乾淨清爽的,更像是踏春閒遊歸來!
片刻后,歐小青開口道:“你一個人?”
她的嗓音就和她的氣質一樣,冷漠中透着強勢,讓阿凍不由自主抖了抖。
“是、是的。”
呂野生:“你沒有同伴嗎?怎麼會跑到這種地方來?”
阿凍……當然有同伴的。
異變發生的時候,他正在飯館裏和兩個朋友聚餐。
他還記得自己用筷子夾起一片青菜,然後突然之間,從握着筷子的那隻手開始,大量血肉瘋狂增生,肉瘤之中長出肉瘤,如同迎風招展的春草般,轉眼蔓延至全身。
他的視野變得模糊不清,只剩下紅與紫的光影交織,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朝着某種恐怖的方向轉變,精神更像是落入滔滔洪流之中,只勉強抓住一根脆弱的枯枝,沉浮於即將崩潰的邊緣。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洪流散盡,他的意識終於恢復清醒,並且看到了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
阿凍不是很想回憶當時的心理狀態。
好在他現在已經習慣了。
至於他的朋友,自從醒來以後就再也沒見到了——不過也有可能是沒認出。
比如東邊那隻時常潛伏在地下,通體有數千米長的巨大爬蟲,又或者是西邊那團連綿簇生、全身上下都是牙齒的活動怪礁,阿凍也不知道是不是朋友變來的。
他們從來沒有給過他任何回應,只會沖他發出咆哮威脅之音,然後迅速遠離。
阿凍的膽子向來不大,幾次下來,他也不敢再去問些什麼,只能把疑惑深埋在心底。
對於呂野生的問題,他其實半點準備都沒有,但潛意識裏覺得不能實話實說,否則就會暴露自己變異的事情。
要知道在那些電影小說裏面,變異者通常會被普通人忌憚,尤其是那些變異方向有些驚悚的,就更是如此。
阿凍一點都不希望引來其他人注意,他的畢生追求是過上悠閑的鹹魚生活。
他只好繼續動用自己生鏽的腦袋瓜子,花幾秒時間編出一個理由:“他們都跑掉了。”
呂野生皺了皺眉:“他們丟下了你?”
阿凍:“……”
阿凍猶豫一瞬,對那兩個生死未知的朋友說了聲對不起,然後非常心虛地輕輕點頭。
呂野生的眼裏浮現同情之色,他當了十多年的雇傭兵,也見過不少類似的事情,欺騙與背叛,為了活下去拋棄同伴,甚至已經可以腦補出對方的經歷。
他沒有繼續追問,回到了最開始的話題:“你希望我們載你一程?”
阿凍眼神一亮:“是的!”
呂野生:“我們未必順路。”
阿凍:“沒關係的,我只是想到有人的地方去,你們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呂野生回頭看了看同伴,歐小青沒有反對的意思,麥羽則是一臉“你決定吧”的表情。
這確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們以前也幫助過其他落難者,見死不救不是他們的性格。而且他們身經百戰,就算那些人當中有不懷好意的,他們也總能第一時間發現。
只不過想到先前那股突如其來的眩暈感,呂野生心裏總有些莫名的擔憂,不太確定那是源自先前與3S級污染物短暫遭遇的後遺症,或是出於什麼其他原因。
他想了想,最終還是推開車門,對麥羽說道:“把腕錶拿來。”
麥羽當然清楚他為什麼要腕錶。
人體的污染指數一旦超過警戒限值,就成了不可逆的過程,畸變遲早會蔓延全身,逐漸成為失去人性的污染物。有些異變可能外表看不出來,但是藉由檢測儀可以發現,這樣一來他們也能及時採取防範措施。
阿凍卻不知道這東西是拿來做什麼的,心裏有些緊張。
腕錶型檢測儀由金屬顯示屏幕以及遍佈檢測端口的扣帶組成,落在阿凍白皙纖細的手腕上,便自動貼合縮緊,啟動掃描功能。
下一刻,屏幕的度數從零刻度開始飆升,伴隨着紅光閃爍與嗡鳴不斷的強烈警示,在短短几秒時間內直線上升至100%!
空氣陷入一片死寂。
黑色的100%宛如某種乾涸的血跡,在停止閃爍的幽幽紅光映襯之下,顯得越發刺目而陰森。
呂野生心頭警鈴大作,污染指數百分百,就代表被檢測對象已經徹底異變成污染物了!
可污染物的形態千奇百怪,他卻從未見過能夠如此完美擬態人形的,不僅掌握了人類的語言,甚至可以說是對答如流,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破綻!
呂野生大腦飛速運轉,將一隻手背到了身後,朝越野車上的兩人比劃了某個手勢,另一隻手則按住了腰間的□□。
阿凍看見他握槍的動作,頓時有些慌亂。
他意識到應該是戴在自己手腕上的這個儀器檢測出了某些問題,畢竟它剛才又是發紅光又嗡嗡直叫,怎麼看都不是一個好的信號。
“我真沒有惡意……”
阿凍努力試圖解釋,自己只是不幸被困在這裏的倒霉蛋,好不容易逃了出來,如今不過是希望能找到一個城市歇歇腳。
呂野生面色不顯,內心卻越發震驚,甚至一度懷疑是不是儀器檢測出了問題。
世界上的污染物千千萬,什麼稀奇古怪的種類都有,但他真沒聽說過這麼像人的……還是如此溫和綿軟的性格。
可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拿團隊所有人的性命來冒險。
同樣震驚的還有坐在車上的麥羽。
他讀懂了呂野生的手勢,感到難以置信。
“明明看着就是個人啊,怎麼會……”
“你閉嘴。”歐小青斥道。
麥羽立刻噤聲。
歐小青目不轉睛地盯着呂野生的動作,在他發射煙霧彈的一瞬間踩下油門。
越野車呼嘯啟動,呂野生趁雲煙繚繞之際用最快速度撤退,藉助後備車輪跳躍上車頂。
阿凍有些措手不及,被源源不斷的煙霧糊了滿臉。等到回過神來時,越野車已經變成了遠方的一個黑色小點。
顯然是不歡迎他的意思。
“……”
阿凍的眉毛耷拉下來,心情沮喪極了。
低頭看去,檢測儀錶還扣在自己的腕上,屏幕里的100%尤其顯眼,彷彿是在嘲笑着他的天真。
阿凍忽然有些生氣,一把將腕錶扯了下來,正要摔到地上宣洩情緒,卻又意識到這是別人的東西,似乎有點不太好。
他抿着唇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把腕錶揣進了口袋裏。
看着越野車離去的方向,他重新變化為最容易移動的粘稠液態,鍥而不捨地追了過去。
*****
兩個小時后,全程飆速的越野車成功穿越石化蠕蟲活動區,而此時的天色已漸暗,夜幕開始籠罩四野。
在這樣的環境下趕路並不是明智的決定,如果運氣不好遇上污染物,視線的受阻會影響到他們的應變能力。
於是三人找了個地方休息。
這裏依然還是荒原,卻沒有前面走過的區域那麼空曠。大量嶙峋怪石分佈四周,有的像是斜插入地的貝殼,正好給他們提供隱蔽的空間,如果下起雨來也可以擋上一擋。
由於那些飛行於雲層之間的污染物,雨水裏攜帶了越來越多的腐蝕物質,對越野車很不友好,還是能少淋則少淋。
“今夜輪流值守,每倆小時換一次。”呂野生說道,“麥羽第一班,小青接上,我最後。明早天一亮,我們就出發。”
另外兩人自然沒有意見。
隨着夜晚真正到來,世界也比白天安靜不少,但偶爾還是能聽見古怪的動靜從遠方傳來,他們都習以為常。
呂野生和歐小青野外經驗豐富,在各自的座位閉目養神,很快進入淺層睡眠。
麥羽喝了兩瓶營養液,又打開電子終端查閱了部分新消息,一個多小時過去,終於有些尿急了。
他打算下車解決,結果剛找了個地兒,卻突然感到芒刺在背,彷彿有什麼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涼颼颼的,連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都不受控制立了起來。
麥羽睜大了眼,心跳有些加快。
他握住隨身攜帶的槍械,也沒空去思考預警器為什麼沒有反應,盡量不動聲色轉身,搜尋那道視線的來源——然後猛然定住了。
越野車內只有一盞壁燈散發微弱光芒,亮度甚至不比遍佈荒原的月神苔,這是為了避免吸引那些趨光性的污染物。
但麥羽此刻恨不得將所有大燈通通打開。
如果不是光線昏暗,他或許就不會覺得,那道出現在越野車旁的朦朧身影,居然長得有點像白天被他們甩掉的人形污染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