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地獄邊境
“這裏不再是你的領地了,路西法·晨星!你無權對我發起審判,我的存在是地獄賦予我的權利……”那位突然出現的魔王在聽到了密涅瓦的話語之後忽然拚命掙扎了起來,昂起頭喊出了幾句話。
“嗯,看來你不是那種對時勢毫無把握的蠢蛋。”路西法伸出一隻手輕輕拉扯了一下自己的領結,忽然揚起薄薄的嘴唇,露出一個笑容,“但也是時候認識到自己的局限性了,我親愛的神明。”
地獄之火併沒有如密涅瓦隨口說出的調侃那樣,燒到那個新生的魔王身上。路西法只是伸出手,像抓雞一樣隨手抓起了那個憑空出現的魔王,然後隔空打開了地獄的大門,將他扔了出去。
密涅瓦默默無語地盯着那個魔王的身影打着旋兒從冥府迪斯飛出去——路西法簡直是給她露了一手扔鉛球技術,那惡魔技藝高超地旋轉飛過流淌着鮮血的台階,飛越了自殺者之林,跨越一望無際的天空,最後毫無阻礙地越過能阻攔一切生物的大門,撲通一聲半死不活地落在了地獄外面,在地上砸出一個巨坑。
地獄之門轟然關閉,任由那飛出十幾里開外的惡魔在門外敲着門祈求進入。
“……你就不問問他是誰嗎?”密涅瓦說。
“這個惡魔的名字是普魯托。”路西法喝空了杯中的酒,表情厭倦地說,“一看就是那個希臘神系的哈迪斯。這群冥王在神界掌握凡人生死還不滿足,總是喜歡在地獄裏也給自己弄個身份,之前那個涅迦爾也是……”
“你怎麼知道的?”密涅瓦若有所思地說,“我以為你對這種小事毫不關心……”
“這個世界是一本書,密涅瓦。”路西法平靜地回答,“而與你有關的那些書頁總是格外鮮明,只要仔細去讀就能看見。”
“你不裝了?‘退休酒吧老闆路西法’?”密涅瓦笑了起來,揶揄地說。
路西法瞟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回答:“地獄也不是什麼東西都收的,尤其是這種自己身上還欠着債的垃圾……我當初就是被這麼煩走的。”
“人類對地獄避之不及,但諸神卻把這兒當作一個避難的好去處。”密涅瓦站在路西法身邊,俯視着空蕩蕩的地獄圖景,笑眯眯地說道,“原來你墮天之後不是想報復世界,而是開闢出了一個養老院呀,薩麥爾。”
“……我應該在一開始就明說這事令人厭煩透頂。順便一說,聽到有人叫我薩麥爾這個以前的稱呼,就像聽到娘家名字似的,真的很瘮人。”路西法的涵養顯然見長,聞言只是眉頭一跳,既沒有表情扭曲也沒有張口罵人。
金髮碧眼的惡魔反而側過身,雙手交叉,風度翩翩地繼續說道:“我早就不再是地獄的統治者了,而且你似乎有些誤會——地獄不是我創造的,我也不是第一個墮天之人。在我之前還有一位初墮者,他才是第一個地獄撒旦。”
“嗯。”密涅瓦點了點頭,“看來大家對你的實力認知有誤,上帝的第一個造物竟然不是你!那麼,這位初墮者現在在哪呢?”
路西法那文雅溫柔的表情忽然古怪地抽動了一下。他快速眨了眨眼,還是十分誠實地回答道:“……太礙事了,所以也被我打包扔出去了。”
“退休生活很無聊嗎?我還記得你當初離開地獄是如此堅決,現在卻重新開始清理地獄……”密涅瓦忍不住笑了起來,“還是說,一旦你習慣了掌握某種權力,就再也放不下來了?”
路西法依舊不動聲色,但他俊秀的眉毛卻向下壓了壓,讓那雙顏色澄澈透明的眼睛中現出了一絲陰影。
前任地獄撒旦面無表情地輕聲說道:“就算把舊公司交給新人接管,世界也還在繼續運轉,不是嗎?墨菲斯托幹得還不錯,我也從沒想過要重掌這個職位……我只是在被迫加班。你應該懂得這種被迫打破平靜生活的感覺,我可愛的密密。”
說到最後那句話的時候,他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我好像不太明白。”密涅瓦笑容可掬地說,“我很少擁有你說的那种放松的平靜生活,路西法大人。我還遠遠沒有你那麼老,也很少因為勾心鬥角覺得無聊。也許未來某一天我會擁有平靜的生活,但不是現在。”
“真的?”路西法伸出食指,若有所思地碰了碰下巴,聲音低沉而蠱惑地說,“你和你的至尊法師之前過的對你來說難道不是一種平靜的生活嗎?”
“末日一日比一日近,這生活可比你的退休生活差遠了。”密涅瓦笑眯眯地說。
“我假設那不是一種謙遜的修辭手法,我看不出你有什麼非要插手的理由……”路西法微微眯起眼睛,篤定地說,“哦,我懂了。你愛他。”
密涅瓦臉上的笑意消失了。死靈法師的表情忽然變得冷若冰霜,話語也變得尖銳了起來:“我不知道原來神之造物也能理解人類的愛。”
這話本該刺痛想要逃離上帝掌控的路西法。本該如此。
“我理解的遠比你想像得更多,親愛的。”路西法含笑說道,“我還知道你不知道的東西。愛情……渴慕的鴻溝,讓靈魂將自己掏空。連無盡家族的夢也難以逃脫愛情,何況你我呢?”
“那麼,你愛那位發誓永遠追隨你,從地獄到人間的麥澤金嗎?”密涅瓦有些嘲諷地問道,“她是如此愛你,堅稱你永遠是她的國王。”
“我早已不再是地獄的國王了,但我允許她繼續愛我。”路西法揚起眉毛,語氣輕柔地說,“她是我最信任的屬下,如果有必要的話,我不介意讓她覺得我同樣愛她。但你真的覺得你和我是一樣的人嗎,密密?”
密涅瓦移開了目光。
她沉默了一會兒,睫毛低垂,又忽然抬起眼睛,目光盈盈地轉向路西法,幾乎讓他覺得她已經投降了。
“你為什麼要加班?”密涅瓦問。
路西法的笑容也消失了。
於是,按照笑容守恆定律,那笑容流動到了密涅瓦臉上。她眼睛一彎,十分期待地等着他回答。
實際上,密涅瓦當然不會不知道路西法脫離地獄的謀划絕非一時興起,但看着這位光輝之子因為回到地獄“加班”而煩躁不安,她由衷地感受到一種幸災樂禍的快樂。
“黑暗。”路西法不情不願地說,“與誕生於黑暗中的那些生物。在我眼裏黑暗只是子宮,它們卻覺得那是它們的家……”
密涅瓦的笑容忽然變得不可捉摸了起來。
她輕柔地說:“顛倒人和它的異類……它們視黑暗為通向光明的通道。但這對你來說毫無意義,是吧?”
“你也和我一樣在人類之中活過很久。”路西法整了整自己的袖口,“看着他們生生死死,創造又毀滅,讓人不禁體會到這個宇宙中的一切都是如此短暫,萬物皆會終結。你已經知道這點了,不是嗎,小密?”
“所以,你有什麼能對付魔法本源力量的東西嗎?”密涅瓦的笑容更深了,“別太謙虛,黑暗中的那些生物從未忘記你……它們一直想讓你回家,而你背叛了它們。”
“有。”路西法對着空蕩蕩的地獄曠野眨了眨眼,語氣平緩地說,“我翅膀上的羽毛。”
密涅瓦看了看他空蕩蕩的背後:“你翅膀呢?”
“……脫離地獄的時候,讓睡魔幫我割掉了。”路西法再次眨了眨眼,假裝十分無奈地說,“我既然要脫離上帝的掌控,上帝賜予我的象徵自然要被斬斷。”
“那有用嗎?”密涅瓦一針見血地問道。
“……沒什麼用。”路西法頓了頓,但還是一攤手,露出淡淡的笑容,“總之翅膀已經丟了,羽毛我現在沒法給你。再說了,顛倒人是你想要解決的事情,怎麼能隨隨便便來藉助我的力量呢?”
“上次我見到你的時候你還帶着翅膀。”密涅瓦面無表情,“我恰好知道路西法·晨星從不說謊。你想要什麼?”
地獄王子撇了撇嘴,看起來對於逗弄密涅瓦再次失敗感到有些不甘心。
路西法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聲說:“一個交易。具體內容是……我要一份參考答案。”
白髮女郎挑起了眉,似笑非笑地看向他,然後點了點頭。於是路西法總算不再擺譜,伸出手,輕快地打了個響指。
在持續了幾秒鐘無事發生的尷尬過後,一副大翅膀在空中撲扇着飛了過來——然後噗地一聲插在了路西法的背後,把他那身高定黑色西裝給捅出兩條狹長的裂口。
“干!”路西法那文雅從容的氣質突然崩了,他將翅膀攏到身前,對着它微微翻了個白眼,“這東西麻煩得很,又重又沒用,還老是撐壞衣服。”
他伸手撫過翅膀上光潔漆黑的羽毛,輕聲說:“但這些羽毛仍然有象徵意義……我曾是光明使者,群星的嚮導者,我翅膀上的每一根羽毛都有定數,代表着……喂?!”
路西法看着毫不猶豫地薅了一大把羽毛的密涅瓦,震驚地把翅膀在背後收攏,試圖逃過她的雙手:“你幹什麼?我不要那種光禿禿的蝙蝠翅膀!”
“反正你也不想要這對翅膀。”密涅瓦的手飛離了她的手腕,順利地在路西法背後又薅了一把,“可是魔法的戰爭正如火如荼呢。”
“一根羽毛就夠了!”路西法提高了嗓門,“這東西的象徵意義遠遠超過實際力量,你是想拿去做把羽毛扇子嗎?!”
“好像也不賴。”密涅瓦將那一大捧羽毛收了起來,一本正經地說,“主要還是我很少遇到拔天使的毛的機會。”
“你下次見到白銀城的那群天使時可以試試。”路西法陰鬱地說,“或者等你到了‘那個位置’,可以問問上帝本人。”
“還是別讓他老人家覺得我跟你試圖合夥挑釁他的權威了,我可沒打算跟上帝掰手腕。”密涅瓦朝路西法提了提裙擺,愉快地說,“回見。”
路西法單手插兜取出盒子,將一根煙塞進嘴裏,划亮一根火柴點燃了它。他緩緩在似乎遼遠的地獄中吐出一口煙霧,輕聲自語:“祝你真能斬斷命運,小密。”
他背後的翅膀抖了抖,又飄下來兩根羽毛。
“干。”路西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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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在某個偏遠的地獄入口外,宙斯正化作一陣狂風奔來。
任誰也不會想到,堂堂神王竟然自降身價來到如此偏僻的地獄角落,畢竟即使是拜訪無盡家族的夢之神國,他作為一個神系之主也有資格被夢君從正門邀請進入。
但他現在的確走投無路了。
宙斯試圖將被赫卡忒標記的戴安娜推出去,但他的女兒卻第一時間失去了蹤跡。
各大神系紛紛對奧林匹斯眾神關閉了大門,宙斯猜想其中多半有些樂於落井下石的混賬。
他本想去睡魔墨菲斯那兒尋求庇護,但夢君也同樣對他關閉了大門,任由宙斯威脅要用神之雷霆劈開夢境王國的門戶也無動於衷。而宙斯並不敢真的劈開夢境的大門——實際上他也真不敢說自己能打得過夢君的看門人——只好再次倉皇離開。
宙斯知道波塞冬前往了亞特蘭蒂斯,試圖讓亞特蘭蒂斯人追隨他戰鬥,但海神竟然被亞特蘭蒂斯如今的主人帶領着一群魚,用波塞冬自己賜予給亞特蘭蒂斯的三叉戟給趕走了……
以前怎麼不知道那個海王是這種見死不救的人呢?而且他哪來的這麼大本事?
一想到亞瑟·庫瑞是聽信了戴安娜的話才如此排斥奧林匹斯眾神,宙斯又對自己的這個勇猛正義的女兒不禁心生怨懟。他們是她的神!她為何要這樣反抗他們?
但現在已經來不及再追究戴安娜的“背叛”了,宙斯的當務之急是逃過赫卡忒的追獵。
他知道怨嫗已經醒來,如果她已經成功取得了某個咒印巫體內的力量,希臘神系將再無逃出生天的可能。
宙斯咬咬牙,來到了外維度地獄——這是他能想出最安全的地方了,既不用自己變成魔王,也可能得到庇護。
但讓宙斯瞠目結舌的事就這麼發生了:那些外維度地獄的大門也紛紛關閉,本來生活在人間的惡魔們也離開了世間,盡數搬遷進真正的地獄中。
他想去和墨菲斯托商議一番取得庇護,但就連真地獄也大門緊閉!
宙斯的潛意識覺得有某種不好的事發生了,他只能長途跋涉,來到這個罕有人至的地獄大門外側,寄希望於那位貪婪的前任地獄主君——初墮者。
“你好啊,神王。”初墮者正在地獄門外,坐在一把由無數人的肢體組成的交椅上,“像你這樣的道德家過去曾在諸神領域中不遺餘力地唾棄我們,但我可不會強加恐懼給我的顧客……我們只是機會主義者。”
“讓我進入地獄,初墮者。”宙斯沒有理會他的挑釁,握緊了自己的閃電長劍說,“戰爭已經到來,我是為了傳遞警告。”
“是啊,異類已經到來,但這和你們奧林匹斯山有什麼關係呢?”初墮者嘲笑道,“你們只是一群把頭埋入沙地的鴕鳥,恐懼着一個不該遭受那樣對待的符號。反正你們橫豎都是要死的,何必掙扎呢?”
“打開地獄的大門,初墮者!”宙斯鬚髮皆張地咆哮了起來,空氣中滿溢的張力讓他充滿恐慌,“我可以給你一些力量,如果……”
“噓。”初墮者露出一個殘忍的笑容,一道地獄火焰升騰而起,把宙斯圈在了中央,“現在是懷恨者的交流時間。”
透過那跳躍的火牆,宙斯看見了一個令他感受到千萬年來都未曾真正感受過的恐懼的扭曲身影。一個來自黑暗深處的怪物……異類的一員……不知何時躋身於緊閉的現實之中,正默默站在初墮者的身側。
初墮者大笑着一揮手,將宙斯扔到了地獄邊緣。但神王憑藉他鷹隼般的視覺,依然能看清那個第一個墮入地獄的惡魔與那個通體透明的人形怪物之間簡短的交流。
“你們該先來找我的,我們本可以來一次交易。”初墮者對異類一攤手,似乎對它體內那些扭曲纏繞的怪異器官視若無睹,“我們都對沐光明者們滿懷恨意,不是嗎?”
怪物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似乎並沒有什麼用來“傾聽”的器官。它只是扭了扭頭,似乎有些疑惑。
“但你們既然選擇站在地獄的對立面,我只能終結你那骯髒的生命。”初墮者抬起手,“還有你那卑劣的同類,只要我……啊!!!!”
宙斯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被凍結了。
他的視野被銹綠色液體填滿,彷彿那個怪物一瞬間變成了鋪天蓋地的浪潮。初墮者只來得及發出幾聲慘叫,就被無窮無盡的液體捲走淹沒,隨後湮沒無聲。
幾十秒鐘后,那洶湧的海浪才從地獄大門附近褪去。那個人形的怪物重新站在了原地,只是身體中的器官似乎更多了一些。
它彷彿意猶未盡地伸手摸索了一下封鎖禁閉的地獄大門,突然轉過臉,看向了宙斯的方向。
宙斯心中亡魂大冒,握緊了自己的雷霆之劍就想逃走。但那來自魔法本源的威壓感讓他感到一陣絕望,他想不到自己還有何處可去——就在這時,那個怪物就像看見了什麼一般,扭過頭,怪異地擠入了虛幻之中,竟然就這麼離去了。
宙斯驟然鬆了口氣。他就知道,奧林匹斯眾神並未使用過顛倒人的魔法,異類和他們本就毫無瓜葛。既然異類對他不感興趣,也許他應該想辦法讓顛倒人和赫卡忒開始自相殘殺……
盤算着這些東西,宙斯放鬆地轉過了身,準備離開顯然無法進入的地獄維度。
然後,他真的感覺到自己血液開始結冰了。
少女時期的赫卡忒正站立在他身後的高坡上,渾身散發出皎潔如月光的光暈,眼神冰冷,手中拖着一具魔王的身體。
她依舊如當初第一次降臨地球那樣高高在上,依舊擁有着他永遠無法企及和掌控的力量,依舊那麼……美。只是這億萬年的歲月過去,今日與往昔的區別顯露無遺,當初她滿懷慷慨,如今卻滿腔憤怒。
赫卡忒鬆開手,那地獄惡魔的身軀就順着坡度骨碌碌地滾了下來,一直滾到宙斯身前才停下。
宙斯低下頭盯着那個魔王死不瞑目的雙眼,認出了哈迪斯的氣息。
“好久不見,宙斯。”少女赫卡忒輕柔地說,“莫非你早就知道我要來找你,所以特意在這等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