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族祭
我叫艾尼·希茨菲爾。
我至今無法忘記希茨菲爾家曠日瀰漫著的氣味,如同幽暗處的植物根莖一般潮濕而腥冷。那在某種詭異的香味中透出的隱隱腐臭,就好像是屍體提煉成的焚香。
從未有人知道那每到深夜便傳出的,令人不寒而慄的嚎叫究竟從何而來。僕從和馬車夫們從惶恐逐漸到麻木,他們說:恐怕地獄裏被業火灼燒的魂靈們所發出的哀嚎大抵也就與此相近。
但他們並未因此離開,或許和在這世上無錢苟活相比,縱使真的被業火灼燒魂靈的苦痛也變得令人能夠承受了。
沒有人膽敢去探索那些聲音的源頭。
但我是清楚的。
我叫艾尼·希茨菲爾,從出生起就是被選定的祭品。希茨菲爾家對外從未宣稱過我的存在,我如同一隻沒有形體,也不能被證實真正存在在這世上的魂靈,每日漫無目的地在希茨菲爾家中遊盪。
我從來對氣味很是敏感。
希茨菲爾家的人,身上的氣味與正常人不同。
那是一種隱隱泛着咸腥,彷彿從很遙遠的地方飄來的奇怪的味道。
這種味道並非生下來就有的。我曾見過一名與我年紀彷彿的玩伴,他身上原本沒有那種氣味。某日,他被他的父母帶去了族地最深處的那間小屋。
在那段時間裏,希茨菲爾家中原本就咸苦的氣息中,又沁出了更加難以描述的,古怪的腥臭氣味。
我惶恐地駐足,不知道在等待什麼。於是我開始思考,我究竟為何對於這種氣味這樣敏感。
當我再次見到那個玩伴的時候,我瞬間明白了。
原來是因為這氣味讓我感到恐懼。
他的動作僵硬,他的表情寡淡。他變得極少言語,也再沒來找我玩過。
或許他以為自己隱瞞得很好,但我知道那是為什麼——他在看見我之後,不可抑制地吞咽着唾沫。他那如同未能瞑目的死屍一般混濁的眼睛裏迸發出駭人的光。
他怕他將我吃了,於是再沒主動來找過我。
我怕他將我吃了,於是再沒主動去找過他。
我不知道該找誰說,我生下來就註定只是個祭品。在這如同囚籠一般的希茨菲爾家,所有人都是危險的。
不,或許他們根本不是人。
我也不能告訴我的妹妹。我怕那些人知道這件事後傷害她,更怕某一天她的氣息也變得令人作嘔。
有許多次,我都夢見她變了模樣,有些時候她長着重重疊疊的,令人頭皮發麻的網狀眼睛,有些時候她兩腮裂開、滿嘴都是倒刺狀的獠牙,牙縫間還殘餘着肉沫和碎渣,還在滴滴答答地流淌着鮮血。
她再一張嘴,於是我終於看清楚,看明白了——她嘴裏大快朵頤的,正是我那半個還沒被嚼爛的頭顱。
我猛地從夢中驚醒,冷汗將渾身浸透。恐懼如同附骨之疽般在我心間縈繞。我只顧得上大口地喘着氣,也顧不上那氣味中充斥着噁心的腥臭。
我只是不知道,若是有朝一日這夢中的場景真的出現在了現實,我又該怎麼辦。
我一夜都沒再睡着,攥着床沿在被子裏發了一夜抖,覺得冷風的寒意直直地滲進了骨子裏,但依然抵禦不住從內心深處潛滋暗長的恐懼。我不明白這個世界為什麼可以這般古怪和兇狠,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活着。
我只是終日默默擔心着妹妹。或許當她也變了氣味的那一日,也是我該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
然而我從來未曾料及——在那一日,希茨菲爾家的家主毫無徵兆地傳喚我過去。
那位曾經的玩伴頭也不回地在前方帶路,藉著月光,我能夠看清他脖頸處繃緊的青筋,他竭力抑制住自己轉頭的慾望。我聽見他一聲接一聲的吞咽口水的聲音。
枯朽的紫荊花和鳶尾花等各種凋零腐朽的花瓣散落一地,升騰着某種詭譎的,彷彿煙霧般的氣息。
我已經被困在了這個迷宮裏。
在我惶然地前行時,終於聽見族地深處那間小屋中傳來某種古怪的聲音。
只是恍然間聽過一遍,我就絕對不會忘卻那種聲音。那片不可觸及的漆黑裏面透露出某種彷彿非人的嗚咽之聲,時大時小,間雜着某種狂亂的念叨。
隨着我越發地靠近,那嗚咽的聲音也就越來越清晰,我甚至察覺到嗚咽聲的強弱變化和數落的節奏形成了奇怪的韻律,逐漸轉化成了某種吟唱,聲調陌生而熟悉。
我很快就想到了,這聲音就如同終日瀰漫在希茨菲爾家中的氣味一般,帶着某種毫無來由的陰冷與潮濕,彷彿從無法想像的深淵中向我所在的方位滲透。
那位玩伴站住了腳,他終於轉頭看向我。他艱難地滾了滾喉頭,但只是伸手指了指前面的小屋,沒有說話。
極度的恐懼幾乎將我的感官麻木,我決心一探究竟,藉著昏暗月色的微光,我一步步向那間小屋走去,吟唱聲越來越清晰,彷彿在耳邊呢喃回蕩。
我伸手將小屋的門扉推開。
利維坦·希茨菲爾——希茨菲爾家的家主端坐在座椅上,他腥黃而混濁的眼眸注視着我。
然而我的視線卻被他身後高台上的那枚寶珠牢牢吸引。
無法抵擋,我的視線中驀地浮現出光怪陸離的場景。即使現在再回憶,也記不清究竟是怎樣,也無法描述得出。
唯有一點印象深刻。我看見了許多的眼眸,用一種不可言喻,無法理解的規則排列着,淡漠地與我對視。在那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黑暗裏,我彷彿看見承載那些眼睛的、令人瘋狂的形體,但腦中僅僅餘下一片空白。
利維坦·希茨菲爾看着我的表現,他的眼眸中浮現出濃濃的懊悔與恐懼。
他渾身顫抖着,惱怒地向我大聲怒吼。
他說,從一開始就搞錯了。被選定的祭品並不是我,而是我的妹妹。
他惶恐地轉身向那寶珠念叨乞求,謙卑地詢問是否還來得及。
很快,他的臉上就浮現出劫後餘生的慶幸,與陰狠惱怒的神色混合在一起。
他跟我說——從今往後,我就不再是艾尼·希茨菲爾,不再是祭品,而是取代我妹妹的身份,作為“艾妮·希茨菲爾”而活。
而與之相對的……即便他不用說,我也明白。如果祭品不再是我,而我又成了我的妹妹……那代替我成為祭品的人,也就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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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小的房間裏燈光昏暗,只有方才被萊厄順手掛在牆壁上的煤油燈在發出微弱的火光,氣氛沉悶的就好像是在審訊室里一樣。
這裏是貨艙中的其中一間艙室,不過因為這艘游輪此次出行本身就不是為了運輸貨物,而且也不需要在海上滯留太長時間,自然貨艙便空出了大半,正好適合躲藏。
這僅僅只是其中一間不算太偏僻,又毫不起眼的艙室而已。如果沒有其他人一路尾隨而來,基本上不可能從偌大的貨艙中精準地找到這一間。
至於門鎖——那不過就是萊厄一根頭髮就能輕鬆解決的小問題罷了。
希茨菲爾緊張地坐在椅子上,雙腿併攏,雙手摁在膝蓋上,低着頭正襟危坐。
他的聲音里充斥着恐懼,顫顫巍巍地向萊厄講述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