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chapter51
紀薇背靠着浴缸看着江燁。
其實之前住在四明苑時,她也經常愛干偷親他的事。
每次他越是沉靜內斂地做着自己的事,她就越想撩他兩下,有時故意把下巴擱在他肩上蹭兩下,有時突然從後面抱住他的腰貼一會兒。
他大部分時間都不會拒絕,但鮮少在這種時候給回應,除非她露出失望神色,他才會摸兩下她的頭,或在她額頭輕吻一下,但往往那個吻都乾燥而儀式化,像一種安慰。
再到後來,當江燁站在陽台上澆花時,紀薇若從背後抱上去,他已經習慣到連表情都不會變一下。
有一次她甚至剛到陽台,他便一臉淡漠地單手插兜,一手把那個奇形怪狀的長嘴洒水壺遞給她。
她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接到懷裏。
他笑了下。
結果當天勤勤懇懇澆水的就換成了她。
想到這,紀薇有點氣惱。
但此時此刻,江燁的手正隔着一層整潔乾燥的酒店白毛巾壓在她的膝蓋上,以防水浸入繃帶和紗布。
那份重量穩定地施加着,讓她在飄飄浮浮的懸浮感中感到莫名安寧。
浴室頭頂熾白的燈光下,紀薇只覺每個毛孔都被熱水泡得酥軟敞開,胸口也像盛滿了暖融融的湯,剛才那股氣惱和想偷親他的衝動也悄無聲息地化開了,讓她如今只想單純地碰碰他。
江燁的黑髮垂下來,擋住了眼睛和部分胎記。
紀薇下意識地抬起被水泡的濕濕熱熱的手,替他撥開了眼前的幾縷髮絲,然後輕觸了一下他的臉頰。
江燁抬頭看她一眼,目光平靜中帶點疑惑。
紀薇本想問他在想什麼,但看到他眼下深濃的青色,話卻又咽了下去。
其實不必問也知道,他現在手頭上有一堆事要做,公司擴張后的管理問題,跟合伙人的隱約分歧,公司新簽約的一批作家,正連載的新書和第一部影視化《山海錄》的宣傳定播。
她不過是全力以赴地拍了一部《逐妖》,已經感覺人類的兩個肝不太夠用了。
但按照他的性子更是樁樁件件都必須做到一個極高的標準才安心,也不知他要背後付出了怎樣的心血與謀划,才能有那表面上看起來從不失手的遊刃有餘。
紀薇也是下午才得知,江燁不知怎麼跟景區負責人商量過了,租約到期后劇組大部隊必須離開,但可以留一小支拍攝人員繼續補拍一些鏡頭,對方給的是十天之限。
所以若她當初跟他商量一下,這事本不必鬧成這樣。
如今他因她留在這個近乎與世隔絕的冷僻景區里,所耽擱的時間也不知之後要花多少功夫才能補上。
紀薇鮮少有這麼體貼他人的時候,難得一次的換位思考,叫她對自己有點羞愧。
於是江燁抬頭等了片刻,便聽她沒頭沒腦地輕聲道了一句,“……對不起。”
江燁有些微愣。
紀薇雖然平時撒嬌從未少過,卻向來極少說這樣有示弱之意的話。
即便知錯,也不過就是像之前那樣拉住他作出一副可憐乖巧的知錯模樣。
但那副模樣也不過是哄人的表面功夫罷了,只是叫他別生氣的一種手段,與她往日信口拈來的甜言蜜語並無區別。
內心深處,她大概並不認為自己有錯,再來多少次,也照舊會選一樣的做法。
江燁知道,所以他沒有費工夫與她多說什麼,知道她不會聽,也知道她認錯態度會比誰都好,只是當著他的面是一個樣,誰知背着他時候又會是什麼樣,畢竟陽奉陰違、先斬後奏之事她也不是頭一回了。
不管怎麼說,紀薇到底還是個頗專業的演員,很懂如何把一場假戲演出發自內心的感覺,所以當她裝得情真意切的時候,即便是他也很難看出她到底是不是有意欺瞞。
大概她也不是在他身上這麼幹了,拿專業吃飯的傢伙在日常生活中對着身邊人使用,只會次次得手,難遇敗績。
所以江燁只想着這幾日管着她別太鬧騰,等這一樁事過去也就罷了。
畢竟他也不是曾經年少輕狂的自己,早已知道嚴於律己是一回事,但若對人管得太寬,多半只會落得個勞心勞力卻不討好的結局。
但紀薇這次的認錯卻似乎是認真的。
因為她沒有刻意裝乖撒嬌。
其實也沒有裝的必要——他現在又沒生她的氣。
江燁看她片刻,終是忍不住淡淡勾了下唇,“我以為按你的脾氣,是不會說這句話的,難得。”
“我什麼脾氣?”她一副被冤枉的神情,是那種真的感覺冤枉透頂的委屈,“……我在你面前,什麼時候有過脾氣?”
這話她其實倒也沒說錯。
江燁也是見慣了她一副油嘴滑舌沒臉沒皮的模樣,還是今天見她跟人家一個醫生也要三番四次起衝突,這才知道她平時私下還有這麼大氣性。
其實倒也不是頭一回見識了,上次過來探班見她跟葉荇打鬧時那種沒大沒小又囂張霸道的模樣,他就該意識到,那大概才是她的真面目。
見紀薇還一副可憐模樣,江燁看她一眼,不為所動地淡淡道,“剛剛便見識了,挺大的明星架子。”
她臉上一紅。
江燁平時孤僻冷淡,其實很少出言譏諷誰。
但他這簡單的一句卻讓她十分難為情。
畢竟她如今就算主演了《逐妖》也不過是藉著他的面子,況且在劇播出之前,基本上也沒多少人知道她紀薇是哪根蔥姜蒜,距離他口中的‘明星’更是八竿子打不着邊。
其實她只是習慣了如此行事,但被江燁這麼一形容,紀薇突然覺得自己很像那種靠關係上位還要擺譜,還沒紅卻已經開始擺架子的混球。
江燁見她一副有所理虧,訥訥不敢言的模樣,面上露出一絲淺淡笑意,卻又補上了一刀,“看着還挺凶的,可見平時是裝乖巧。”
紀薇看他一眼,也察覺到了他語氣中的笑意,知道他其實只是在調侃自己。
於是她略鬆一口氣,平日的甜言蜜語和伶牙俐齒也都跟着回來了。
“其實也沒有全是在裝乖巧,我只是在你面前選擇了收斂而已。”當著名作家的面用淺薄的文化功底明目張胆地換了兩個詞后,紀薇微微直起了身,趴在浴缸邊就那樣直剌剌地盯着他看,“這樣說會不會顯得好聽一點?”
她一下湊得極近,在霧氣蒸騰下濕潤漆黑的眼睫毛幾乎近在咫尺,像兩把小扇子般輕眨,因她一頭漆黑長發也沒系沒扎,就那樣蕩漾在身後的清水中蜿蜒而散,就似一個臨岸而上欲要魅人的水妖一般。
江燁卻垂下視線看她一眼,並沒露出因她的靠近而尷尬的神色,大概已是被她偷襲成習慣了。
他就像看不見眼前眼前她這一副仿若出浴圖般的景象,只是淡淡回道,“嗯,因為我最能激起你的征服欲,所以就收斂了。”
於是紀薇剛還渾然天成的媚態頓時跟被霜打了般蔫巴下來,“……你怎麼就記着這句,我還以為你不是那種會因為這種話而小心眼的人。”
江燁挑了挑眉,就見她不敢大聲逼逼,只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句,“……我對你甜言蜜語了不知道多少句,怎麼這麼記打不記吃。”
紀薇不過是抱怨兩句,江燁卻莫名想起她那天跟他坦白葉荇之事時解釋的那句——‘我真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會直接追到手,而我真對一個人有興趣的時候,整個世界都知道我喜歡他了。’
那天大約說者無意,但那大概是她情急之下難得的真話。
江燁初聽之時雖有點不太自在,後來卻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此刻再回憶起,那種不自在的感覺卻不減反增。
畢竟若要一一數算,兩人之所以在一起,也是因她的主動追求而起。
至於之後她的甜言蜜語和諸多親昵行徑,也確實是那種‘整個世界都知道我喜歡他了’的毫無遮掩。
江燁初時其實不覺得她的追求有幾分真心,只覺得那是年輕氣盛的漂亮女孩的一場興起,就跟她當初所說的一樣,她喜歡的大概是她眼裏他的名氣和其他那些東西。
所以他也沒太過在意她頻繁的示愛與情話,那些話好聽是好聽的,但他基本沒有當真。
之所以留她在身邊,也不過是因為他多少比同齡人多栽了數次,也算見了不少世間百態,多少也養出一點看人的眼光。
即便虛榮又膚淺,但她至少有敢於承認的真實坦蕩。
好與壞,都清清楚楚地擺在枱面上,一望皆知。
所以哪怕他看得清楚,知道她說話沒心沒肺口無遮攔,平時任性胡鬧又肆意,邋遢散漫卻又愛形象愛面子。
但相處愈久,他也看的愈清,剖開這些種種,其實骨子裏她是個不錯的孩子。
敬業,堅強,甚至有時懂事得過分。
江燁自己就是從作家跨行執製片人一職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她作為一介新人短短時間內連跨數級擔當主演的壓力有多大。
他準備給她辛珠這個角色之前也考慮過,會不會太過激進了些,畢竟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有時也可能會壓死人。
但她沒有退縮過。
紀薇嘴上不說但卻相當要強,主演戲份繁重,但她花費數月啃了下來,韓導要求嚴厲,但她咬牙死磕堅持了下來,拍攝進度一時趕不及,她甚至沒有跟他求援,就這樣獨自帶傷硬是撐了下來。
這次的事情,江燁沒有對她真生氣,也有部分原因是知道,錯不在她,而在自己。
紀薇不會在這時向自己求援,一方面確實是她性格不喜示弱,但更因自己在這段關係一開始時,便沒有給她這份能依賴自己的信心。
倒不是因為對她有何芥蒂,只是同一種錯他不願犯第二次。
江燁自知過去跟宋蘊最終鬧成那樣,便是因自己憐憫宋蘊少時的坎坷經歷而待她多方關照。
兩人在一起時,他幾乎包攬了她一切大小事項,希望她在自己身邊能夠無憂無慮,再無需落入曾經那樣憂愁惶惑的境地。
可時日一久,也令她養成了遇到任何事時只知依賴自己的習慣。
這份依賴無論對宋蘊對他都不是好事,因為他註定不能時時伴在她身邊,所以日久生怨懟,怨懟生嫌隙。
而在跟紀薇在一起時,一方面是手上事務確實比往日繁多了不少,令他確實沒有精力再像待宋蘊一般待她。
另一方面也是不想重蹈往日覆轍,所以他從一開始便沒有怎麼多管她的事,除了給紀薇力所能及的機會之外,他近乎是放任她自己去面對一切問題。
紀薇也確實也不太愛糾纏。
即便他一走數月,她也照樣在四明苑自己待得好好的;即便他把她交給韓導之後,便抽身去忙別的項目,她也照樣把女主演的職責完成得很好。
江燁一開始也是鬆一口氣的,畢竟他沒辦法時時陪她,如果她能接受並能適應,那是最好。
但凡事都有個物極必反。
他刻意放手,確實是讓她沒有過於依賴自己。
但也同樣讓她一點也不敢依賴自己,即便平時黏黏糊糊,但真遇到關鍵的什麼事時,她寧可強撐着自己去解決,也不願向他求一點理所應當的幫助。
宋蘊遇到事,第一時間就會找他。
但紀薇不會,她甚至隱瞞不報。
都是一樣年紀的女孩,經歷再不同也不至於有天上地下之分,宋蘊也曾有過很苦的一段日子,也曾很堅強。
而紀薇也不是沒有需求,只是不會來向他要,因為她不知道其實可以要。
他給,她就拿着,即便知道拿着很難也咬牙拿住了。
他不給,她也沒什麼怨言。即便抱怨失望,也是開玩笑似得說兩句,並不繼續纏磨。
其實紀薇看上去不像是那麼善解人意的類型,她身上甚至有點自小到大便被異性寵壞了的任性張揚。
但在自己面前,她卻總好像是小心翼翼的,注意着不去碰一些界限,也從沒有試圖去試探他的底線。
可能確實是像她所說的,她本來並不是這樣個性的人,只不過是在自己面前選擇了收斂而已。
江燁自認很少虧欠於誰。
但如今也覺得,他待她多少有點疏忽。
或許因她最省心,他便對她少了很多關注。
明明是最野的性子,卻硬是在他身邊收斂得這樣小心。
或許是他沉默太久。
紀薇等了半天,見他又不知在沉思什麼,控制不住又摸了一下他的臉。
江燁回過神來。
她笑着看着他,“你大概真挺忙的。”
“嗯?”
“否則不會跟我說著說著話都能出神。”紀薇將他剛剛的沉默自行解讀成了別的含義,然後她有點不太情願地將下巴擱在了手臂上,望了他一會兒,“雖然我更想你能留下來,但如果你實在放不下那邊會議的話,其實不必留在這裏看着我,我不是三歲小孩,會自己照顧自己的……況且既然可以留下來再拍十天,也完全沒必要再亂來了。”
紀薇說完有點不太好意思地抬手摸了摸鼻子。
其實這話她本來就應該講了,但留到此刻才說,其實還是有私心在。
畢竟還有系統這個么蛾子,能有獨處的機會她也不會腦子進水地往外推。
之前是想着,既然是他自己願意留下的,那自己就別三推四就了,明明想要還說不要,那多矯情。
但現在見他這樣,似乎很為某些事而憂心的樣子,紀薇又覺得自己挺過分的。
江燁看着她沒說話,那眼神有點複雜。
紀薇乾咳一聲,把他這個反應理解為自己又說錯了什麼,她稍稍直起身解釋道,“……我不是在趕你走。”
他看她一眼,“……我也沒有那麼想。”
紀薇哦一聲,然後看看他。
江燁有點無奈地道,“我既然能騰出一周的時間,就沒必要再改。”
她眨了眨眼,“所以你不走嗎?”
“你這麼問的話,我倒真覺得你剛剛可能是在趕我走了。”
紀薇知道他不過是在開玩笑。
她眯着眼睛看着他,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那等這一周過後,你會不會需要忙很久?”
江燁微微一笑,“沒你想得那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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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澡后,紀薇一身清爽地躺在床上,看着江燁在旁將襯衣換掉。
剛剛她從浴缸里出來的時候,把他衣服弄濕了不少。
江燁大概是沒有回過家,直接從開會的城市飛過來的,所以行李箱裏都是一水兒的襯衣。
紀薇探身在他行李箱裏看了兩眼,然後問他,“穿襯衣睡覺,你不難受嗎?我帶了幾套運動服,你要不要。”
江燁挑了下眉,看她一眼。
紀薇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你不想穿我的,那要不我去問別人借兩件?他們男演員的新衣服多,我可以借兩件他們沒穿過的。”
她的語氣聽着頗為輕鬆,是那種自知不管是問誰要,也不會被拒絕的自信。
江燁好笑地問她,“問葉荇借嗎?”
紀薇倒沒覺得有什麼,笑着看他,“可以啊,葉荇衣品還不錯的,你要嗎?”
江燁見她還真準備下床去要,無奈地按住了她,“行了,你還真去。”
紀薇一臉‘那有什麼’的社交牛逼姿態,多少有幾分炫耀之意道,“就算你要的是韓導的衣服,我都能弄來兩件,葉荇的更容易了。”
他笑了笑,“嗯,因為葉荇對你有點角色之外的好感?”
“……”紀薇頓時閉嘴了。
她也是一時得意忘形,才會哪壺不開提哪壺。
自己把自己黑歷史又掀開一回。
江燁倒沒有多計較的樣子,他換了件料子較軟的襯衣后,仍然靠在她床頭看書。
紀薇在旁看着他片刻,想試探下他是不是真不在意,便多少有點沒話找話地道,“很晚了,你還要看書嗎?”
他聞言合上書看她,“打擾你了?”然後他抬手看了下表,見確實快十二點了,她大概需要休息了,想了想便坐起身道,“那我先回房了,明早再來看你。”
“?”
紀薇哪裏知道自己隨口搭了一句話,他便要走。
她十分鬱悶,“……沒有啊,我就是問問,你看吧,我不打擾你了。”
倒也好笑,兩人居然互相說了句‘不打擾你了’。
江燁笑了笑,解釋道,“沒有,我平時睡得晚你也知道,我要是留在這,你可能休息不好。”
說完他讓她早點睡,然後便打算起身離開。
紀薇沒說話,她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話說得則更直接,“你走了我才休息不好。”
其實她攔倒是攔了,但其實沒抱多少希望。
按江燁的個性,寬容時非常寬容,嚴肅非常時嚴肅,平時撒個嬌或許還能管用,但有的事上卻是一點不會打折扣。
他既然要她好好休息,好好養傷,甚至專門騰出一周來看着她,那就不會因她撒嬌而留下陪她。
在正事上他非常守原則。
但出乎意料的是,江燁垂眸看了她一會兒,眼底里有淺淡的無奈。
然後他像是妥協了似得,輕嘆了一口氣,便將手中書合上擱在一旁,然後便無聲無息地關了燈。
最後重新在她身側躺下。
室內一片漆黑靜謐。
紀薇在黑暗中逸出一聲止不住的輕笑,像是得逞后的愉快。
江燁淡淡道,“別笑了,睡覺。”
他聲音里聽不出多少情緒,紀薇卻很乖順地匿了聲息,乖乖閉上眼。
紀薇相當清楚,他難得這樣妥協,要是自己還繼續鬧下去,都不必猜便能知道——他起身就會走,這次肯定說什麼都不管用了。
於是紀薇相當努力地醞釀睡意。
但江燁睡得晚是常態,她這些日子也習慣了趕進度時一天十三四小時的拍攝時長,哪裏又是說睡就能睡着的?
再說白天都睡了這麼久,她又不是豬。
到了現在只怕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紀薇閉着眼聽着黑漆漆的房間內自己的心跳聲,以及旁邊江燁輕淺的呼吸聲。
她知道他也沒睡着,只是躺在那裏而已。
但她也不敢去搭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也不知兩人清醒地躺在一塊過了多久,窗外突然下起了大雨。
疾風夾雜着雨水,噼噼啪啪地打在窗上,就連酒店厚重的窗帘也被吹得飄揚起來。
之前為了通風,他們留了半扇開着的窗戶。
但現在風聲雨聲都透過這半扇窗,不要錢似的往房裏灌。
江燁起身下床,去關窗。
等他回到床邊的時候,窗外一道閃電劈過。
正好照亮了這床邊一角。
於是他看到答應好好睡覺的紀薇正睜着一雙無比清醒的眼睛,在漆黑中看着他。
似乎她也沒想到這時會來一道閃電。
頓時像是犯錯被抓包的孩子,有點發愣地呆了一秒,然後便立刻自欺欺人地緊閉上了雙眼。
江燁頗為無語,他沉默片刻,終於還是躺回床上。
接下來五分鐘,紀薇都無聲無息地躺着,幾乎比一具屍體還安靜。
江燁聽她這會兒壓抑的呼吸聲,實在無奈,終於開口道,“睡不着?”
紀薇這才睜開了眼,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嗯。”
江燁倒也沒再說什麼。
窗外風雨大作,和着雷鳴閃電,襯得這一個空曠酒店套房中,這個兩人相依的床邊角落有一種遠離風雨的避世感。
紀薇突然輕聲道,“其實這個雨下得挺好的。”
江燁挑了挑眉,也在黑暗中回道,“因為可以讓你不必再繼續裝睡?”
她噎了一口氣。
之前怎麼沒發現,他想噎人的時候怎麼這麼熟練,要不是他平素里向來冷麵又話少,估計別人就不是說江大作家為人孤僻,而是說他刻薄毒舌了。
紀薇乾咳一聲,非常厚顏地當做沒聽見,還試圖尋求認同,“你難道不覺得嗎,外面颳風下雨的時候,能跟人一起躺在暖和的被窩裏有一種特別溫馨的感覺?”
江燁倒是有點詫異,這話換別人來說,他不會覺得有什麼。
畢竟他周圍不是作家便是編劇,傷春悲秋是刻在文人骨子裏的基因。
但紀薇平時卻不是這樣的性子。
她能說出這種話,只能說是真的有感而發了,絕不是一時抽風想表達下對自然的喜愛。
江燁頓了片刻,輕聲問,“你喜歡下雨的晚上?”
紀薇聞言想了想,“好像也不是。”
他很少問她這樣的問題,問她喜不喜歡什麼之類的,好像這是頭一回。
所以他問了,她便倒也努力去思索了一下,為什麼自己剛剛會有那種感覺。
江燁等了片刻,就聽她聲音很輕地道。
“大概是因為我小的時候,如果外面下暴雨的話,家裏人就不會出門,大家會早早上床睡覺。”
紀薇不太跟人敞開心扉談這種事,也是因為他問了,她才答。
所以這麼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便也沒有繼續下去。
江燁沉默片刻后,問道,“不下暴雨的時候,他們就常常出門嗎?”
“……嗯,他們要趕夜市,基本上天天都早出晚歸。”
“他們是說你父母?”
“嗯。”
紀薇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用‘他們’、‘家裏人’來稱呼,明明像他說的那樣,用‘父母’一詞就足以概括了。
然後江燁的一個問題卻直接解答了她對自己的疑問。
他問,“你跟父母關係不好?”
紀薇愣了愣,頓時笑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笑,明明不是什麼好笑的事情。
江燁也挑了挑眉,“怎麼?”
“沒有,只是覺得你不愧是作家。”
“嗯?”
“直覺簡直可怕得驚人。”
既然已經說到了這裏,便也沒有什麼遮遮掩掩的必要。
紀薇一邊回憶着,一邊對江燁輕描淡寫地描述着自己的過去,“……其實也不能算是不好,只不過不太親近而已,他們那時候忙生意,沒有太多時間管我。不過倒也沒有什麼關係,我大概也不是那種適合被管教的性子,我跟你講過的吧,我從小就跟男生打架來着。”
江燁微微皺眉,他想起她之前開玩笑似得跟他講過——畢竟你是書香門第,大戶人家出身……而我不一樣。
那時候他以為她只是習慣性地調侃自己而已——紀薇很喜歡調侃他‘大作家’、‘老藝術家’、‘書香門第’之類的,並不是頭一回。
卻沒想過,原來那在某種意義上是非常坦誠的真話。
江燁側頭看了她一眼,不知為何,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
其實紀薇也沒有表現出什麼難過的意思,語氣甚至挺輕鬆的,但他到底也是親身嘗過類似的滋味。
雖說就像她所說的,兩人家境不同,但那種感受大概是類似的。
紀薇卻並沒料到,他會突然伸手來安慰自己。
她明明並沒有哭哭啼啼。
紀薇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我沒有向你吐苦水的意思,我過得挺好的。”
沉默片刻,她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手,“還記得我送你的兩個玩偶嗎?”
他輕輕道,“嗯。”
“抓那個的技術,就是我那時候練得,其實要不是那天我手氣實在不好,大概也不至於丟臉到需要用錢問老闆買,以前我都抓幾十個隨便送人的。”
江燁輕笑了一聲,沒說什麼。
他倒沒有抱怨什麼,紀薇卻又覺得自己這話說得相當有歧義,連忙找補道,“我真不是說,拿過去隨便送人的東西送你,那兩個絕對是我這輩子最費勁去抓的一對娃娃了。”
江燁聽了她的這番解釋,非常無奈,“……我沒那麼小心眼。”頓了頓后,他略有歉意地道,“而且算起來,其實是我沒送過你什麼禮物。”
紀薇聽他這麼說,倒真的很驚訝,“……《逐妖》的女主角都不算禮物嗎?”
江燁笑了笑,“嗯,算吧。”
“不過你要是還想送我點什麼的話,我也不介意的。”
紀薇其實只不過是隨口一說,她素來厚顏無恥習慣了,誰知江燁卻真的問了,“想要什麼?”
“啊,你真送啊?”
“嗯。”
江燁等了許久,也沒聽到她說出什麼來。
“怎麼,要想很久嗎?”
紀薇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道,“……不是,我只是突然有點受寵若驚,感覺有點虛。”
江燁沉默片刻,不知為何嘆了口氣。
然後他輕聲道,“睡吧,很晚了。”
……
第二天早晨,紀薇醒來的時候,就見窗外天明雲淡,滿室陽光照耀。
那一場暴風雨彷彿從未來過一般,消失得乾乾淨淨。
她轉頭看了眼,昨夜床邊江燁躺的位置也已空空蕩蕩。
就像之前無數個早晨,她起床時,他已不在一樣。
紀薇有點懵,她爬起來一邊打了個哈欠,一邊向房間的角落瞥了一眼,就見他的大衣和行李箱還在。
大概江燁是出去有什麼事,可能韓導還是誰找他。
紀薇想着再度躺回了床上,片刻之後,她愜意地翻了個身,趴到他那一邊的床上,臉貼着枕頭又躺了一會兒。
想着要不要再睡個回籠覺。
枕頭上是江燁身上淡而疏冷的味道,但那味道融在身下鬆軟的枕頭上,便顯得也有了一絲脈脈的人情味兒。
紀薇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忽然翹了翹唇角。
她覺得其實就算沒有系統,就這樣過一輩子好像也挺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