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8 上蒼蒙昧
山腳下的怪房子十年破舊無人問津,如今卻熱鬧非常。
在仙人臨塵點亮未知燈火后,泥坯房暗沉朱褐的表皮煥然一新,紅光盈潤。
原本不進天日的屋內現在是一片光明,再無黑暗。
林間的蛛網自行脫落,雜草更是齊刷刷移向兩側,留出一道羊腸小道。
此時這裏已經站滿了人。他們拖家帶口,一大早就趕來,遠遠觀望着。
有兩名五大三粗的壯漢想要走進土坯房瞧瞧,可還沒走幾步卻被從土坯房中鑽出的紅光彈了回來。二人重重摔落,屁股着地,呻吟了好久才勉強爬起來。
一時間,古井無波的死水被巨石驚動,在看客們的心湖上掀起數丈波瀾。
竟然真的有超越凡人的力量!
目睹這一奇景的漢子和婦女們,相互間的竊竊私語變成面紅耳赤的爭論。
紅色光輝如煙似霧,將長寬高皆有十丈的土坯房籠罩。
緊接着,夢幻的仙音在半空中響起。
“眾生緣法,十年一渡。仙人點燈,傳承之始。”
又是三遍。
漢子婦女們爭辯的聲音弱去,盯着不遠處的紅褐色土坯房,神情不一。
飄在人們耳邊的話語如同仙人指路,又像是上蒼神啟一般,將他們點醒。
眾人猛然間通透,撤掉了罩在記憶中的某層窗紗,繼而回想起被刻意忽視的某些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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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輪的仙門普度都會有人選擇離去。
被普度的人離開此方世界后,冥冥之中會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會撫平離別之苦。
人們在無知無覺中模糊了有關仙門擇徒和離去之人的記憶。
只有在下一輪仙門再開時,他們才會短暫想起那些塵封多年的名字,之後再一次忘記。
林掌柜是一個意外,他重傷回歸后常居此地沒有再離開,因此才沒有被模糊存在。
時間就這麼流逝,無盡悲哀被用粗暴的手段摁下。
或許天道有餘情,又或許天道有窮時。
那些臨死的人們在走馬回燈的短暫返照中,想起了被遺忘的名字和數段歲月。
他們會在逝世前掙扎着說些支離破碎的話,還總念叨着幾個名字。
有些人不甘心被如此擺弄,又思念親友,更是留下囈語示警。
但是這類“將死的善語”太過於零碎又非常玄乎,自然很少有人較真。
至於能聽出清楚的名字,守孝送喪的人只是覺得耳熟,仔細回想卻腦袋空空。
在喪事辦完之後,農忙又起,沒想起的故事連同名字一起,遺落在風裏。
而現在,他們知道為什麼會有那些名字了。
將名字落實到對應的人身上,是他們年少時的玩伴,是血親,是摯友,是仇敵……
被塵封模糊的記憶突然變得清晰,男女老少的精神或多或少都有些崩潰。
他們被迫着在凌亂無序的記憶中,穿針引線,找尋本心。
有些人因為歲數大,有過幾次經驗,快速消化完信息並平復好心情后,輕聲安撫身邊精神狀況不佳的親友與慌張不安的孩童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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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
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在低吼,他憤怒地舉起肩膀上扛着的鋤頭,奮力砸向籠罩着土坯房的紅光,想要衝進去。
“哐當——”
鋤頭被紅光反彈而出,砸折了中年男人的右腿腿骨。
中年漢子痛苦的蹲下身,咬緊牙關,下重手揉散皮膚下面的淤血,將斷骨接續。
還沒從封存記憶中清醒的眾人下意識看向發出慘叫的中年漢子。
中年漢子剛好抬起頭仰視,與眾人的視線碰撞。
有悲憫,有茫然,有空洞,有哀傷,有憤怒……
眾人又收回目光,自顧尚都不暇,自然不會去關心他的傷勢。
中年男人額頭冒出冷汗,雙手抱頭的窩成一團。
少年時代的記憶最先被想起。
眼淚止不住地掉落。
不是因為疼痛,更不是因為他人的冷漠轉開的目光。
中年男人只是在懊悔。
在心比天高的少年時,他也曾聽到過這樣的聲音。
可是那時的他離玄奇怪異太遠,神仙書中的故事只當是幻夢,從沒放在心上。
少年與幾畝薄田和貧瘠孤山共老,碌碌無為的安穩日子將他初時理想與志氣消磨殆盡。
如果這段日子沒有仙人點燈,沒有所謂的傳承,他會默不作聲地老去。
明明他已經做出了選擇,可為什麼之前放棄了的東西現在又一次出現在他面前,還不經他同意就打碎了平淡生活的表象,讓他貪心不足地想要追尋另一種人生可能。
他後悔了,後悔當初錯過。
想要彌補,可着紅光竟然將他排除在外。
以至於現在,連最順手的鋤頭都在跟他作對。
如果當時,他能抓住機會,那麼此時被鋤頭砸傷的只會是除他之外的其他人。
想到這,消瘦的中年漢子愈發覺得命運與他開了個玩笑。
他所遺憾的不是他不能,而是他本可以。
中年男子終於不再顧慮他人的目光,像是回到了孩提時代,對着得不到的東西嚎啕大哭。
才哭了兩聲,中年漢子就痛苦捶地,眼淚掉落無聲。
中年漢子竟然又想到一層往事。
十九歲,娶嬌妻,生養一兒一女。
二十一歲,忙着給兒女洗衣,沒去試煉地。
三十一歲,仙門再開,試煉又啟。
同樣的地點,不同的時間,男子恢復了記憶。
見他人崩潰的慘狀,不願讓兒女被狗老天擺弄,他就跟妻子商量着,或許讓他們的子女去看一看他二十年前錯過的另外一種由人而仙的未來。
兒子和女兒都很聽話,他們順利接受了傳承。
三年試煉期后,子女必須要離開了。
妻子不放心年幼的兒女遠遊,便要送他們一路。
只是當時已為人父的男子老母病重,身邊離不開人,只好託人護送妻兒離去。
哪曾想,從此之後,妻子兒女沒有出現在他接下來七年的任何一個夢裏。
等中年男子再次想起,便是現在。
可他已經四十一歲了,沒有進入傳承地的資格。
他翻過身,疲憊地躺在草地上,右腿上的傷還在一抽一抽地泛着疼痛。
原來,他並不孤獨。
妻子柔美,大子調皮,女兒乖巧。
難怪每一次媒婆來的時候他心中反感,百般推辭。
在被蒙蔽了的記憶深處,是潛意識的熱愛在勸阻。
忽然,中年漢子像是想到了什麼,眼中滿是灼熱的渴望。
他撿起鋤頭,站了起來,打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