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1 風雪載途
正午,烈陽當空。
高宅內,長煙孤直。
一個少年跪在宗祠前,面不改色地用小刀劃破手指,以血代筆,在灰黃粗糙的契紙上寫下三個字后,又按下血手印。
“林理想,我最後問你一次,你確定要改名嗎?”主持改名的老者神情肅穆莊重。
“是!”名為理想的林姓少年脆生回道。
老者深深看了林理想一眼,而後用中氣十足的聲音喝道:“焚香!拜祖!祭天!”
被血水浸濕大半的黃色契紙竟然被溢出的那點香灰點燃,瞬間被火舌吞沒。
不多時,又有一股清風穿堂過,將灰燼送上高天。
隨後,在族譜上,“林理想”這一名字陡然消散,被“林小遠”這三字取而代之。
命格已改,天命加身。
鮮血從少年的嘴角流出,本來還算清秀的臉上已經滿是裂痕。
頂着原本命格反噬的少年,又咽下嘴裏的血沫后,竟然笑了。
理想路遙,任重道遠。
他一個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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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少年改名之前,作為林理想,他確實幸福過一段時間。
自他記事起,就已經頂着理想這個名字,父母更愛叫他林小想。
記憶中,父母說過最多的話就是“小想,你現在有理想了嗎?”
理想?不知道!
孩提時代,林理想的眼中有亂飛的蛾子,有長鳴的夏蟬,有看得見摸得着的外物。
獨獨沒有理想。
哪怕父母總是不厭其煩地念叨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這類莫名其妙的話,他仍舊只知道拍手傻樂呵。
隨着時間的流逝,林理想漸漸不愛笑了。
父母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直到再也沒有回來。
奶奶說,他們呀,是為了掙錢供小想上學,所以外出打工啦。
但林理想並不理解。
外面的世界,就有很多錢嗎?
上學有什麼好?
林理想不要,他只要父母能回來陪他。
於是,哪怕林理想被奶奶逼着去了學堂,也不務正業,心思全在明滅的油燈和撲火的飛蛾上了。
某日,林理想竟然在熱鬧的“之乎者也”聲中睡著了。
這回教書先生可沒有再忍,讓他去學堂門口罰站。
就是這一日,林理想終於有了新朋友,還是活生生的人。
“你是悶葫蘆,先生終於忍受不了你了吧?哈哈哈哈!”
扎着衝天辮的少年咧嘴直笑,渾然不在意他的冷臉,繼續說道:“林理想,這名字起的,話說你有啥理想啊?”
林理想依舊板着張臉,無動於衷,眼睛還黏在剛才瞥見的蜘蛛網上。
辮子少年又伸手瞅了瞅他,強行轉過他的頭。
林理想被弄得煩了,氣呼呼道:“我的理想是長大后先把你揍一頓,再揍我爹娘小半頓。”
“嘖,聽起來不錯,但你恐怕註定要落空了,因為我比你高哈哈哈!”少年摸了摸衝天的辮子,很是嘚瑟。
“你的理想就是長得更高?”林理想挑釁。
“我?嘿嘿,雖然也算,但不是終極理想。”辮子少年神秘一笑。
林理想頓時來了興趣,問道:“那你的理想是什麼?”
“理想?呵呵!”辮子少年冷呵,而後振臂高呼:“世界那麼大!我要親自用雙眼去看、用雙腳去丈量,直到測出天高地厚,再談理想!”
如聞雷鼓,震耳發聵。
林理想愣在當場。
因父母的離去而消沉許久的林理想終於被振奮了精神。
他的雙眼晶晶亮,比觀看飛蛾撲火時還要耀眼。
被熾熱目光盯着的辮子少年有些臉紅,這些話其實是套的模板,出處來自他爹經常講的仙人故事。
林理想沒注意辮子少年的尷尬神情,追問道:“世界有多大?有十個林家鎮那麼大嗎?”
“當然有!”辮子少年氣勢又起來了。
“有一百個林家鎮那麼大嗎?”林理想雀躍非常。
“必須有!”辮子少年也跟着激動。
“那有一千個林家鎮那麼大嗎?”
“恩,差不多吧!”辮子少年摸了摸頭,有些遲疑,但還是咬牙稱是。
林理想忘記了蛛網。
比之受限的方寸,還是無邊無際的自由更有趣。
兩人聊了很久,直到被教書先生叫回學堂。
許久之後,林理想的奶奶驚喜地發現,教書先生好像很長時間沒來家裏勸學了。
已過天命之年的老人燈下穿針引線,笑容慈祥,問:“你是有理想了嗎?”
“暫時沒有。”林理想又翻了一頁經書,頭也不抬,“但我可以先看看這個世界。”
夜已深,祖孫二人吹滅燭火。
仍有光明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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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鎮坐落於小北山山麓地帶,氣候潮濕,經常有壽命乾燥的老人腐朽凋零。
嚴冬過後,眼瞅着天氣就要轉暖,林理想的奶奶卻在倒春寒時摔了一跤。
他還沒來得及用奶奶之前攢下的錢買葯,大病就如山倒。
林理想是在早上發現屍體的。
冰冷的手上還緊緊攥着針線和織了一半的紅棉襖。
他站在床邊,皺着眉頭,非常平靜地掰開僵硬的手指,咬斷線頭,把銀針插到球團上。
父母離去多年,沒有音訊,現在奶奶也死了。
這就是死亡嗎?
看着眼前的屍體,林理想竟然感覺自己似乎並不難過。
面前躺着的屍體,除了形狀,跟不遠處那戶屠夫殺的牛羊沒什麼兩樣。
甚至,那群牛羊在死去前,都會掙扎哭嚎。
“奶奶,你為什麼不掙扎呢?”
林理想將被褥往上拉了拉,蓋住老人青灰的面容。
被子並不重,但他拉得很慢。
“嗡嗡嗡——”
昨夜剛有寒風吹徹,怎麼就有蒼蠅了?
家徒四壁,他一個掃眼,就知道剛才的嗡嗡嗡是幻聽。
林理想明白,他可不是屠夫,該讓奶奶入土為安了。
他一個用力,將被子蓋到屍體上,而後跑箱子低拽出件花棉襖,撕開被封死的內兜,剝離棉絮,將奶奶藏起來的七片銀葉子取出。
林理想今年才十歲,怎麼辦才好呢?
他坐在門檻上仰着頭苦想。
沒有親人,鄰居冷漠。
唉,朝霞還挺好看的!
等到陽光刺眼后,林理想才拿定了主意。
思來想去林理想還是決定找那個少了半隻耳朵的藥鋪林掌柜幫忙。
雖然那個人很兇,但之前老調皮搗蛋的辮子少年還依舊欠揍,一定程度上說明藥鋪林掌柜……
大人的規矩他懂。
林理想回到屋子,將奶奶的衣服穿好,然後藏起了三片銀葉子。
隨後,他將剩下的四片銀葉子還有一小把銅錢揣進兜里,又洗了把臉,專門弄濕睫毛。
而後林理想一路跑到藥鋪。
當時藥鋪的林掌柜正癱坐在他的大椅子上。
該怎麼叫人來着?林理想有些迷茫。
“哎!”他站在藥鋪門外,試探着喊了一句。
林掌柜沒聽見。
“哎!”他又喊了一聲,聲音比之前更大。
藥鋪林掌柜這回聽清了,不滿的回吼:“管誰叫哎呢?別吵吵,大早晨的,睡回籠覺呢!”
躺椅上的人眼睛都沒睜開,就把林理想嚇跑了。
倒春寒后,又下起了雪。
林理想冒着雪往家的方向走,走了一半又停住了。
他想起奶奶屍體邊上那件沒織完的紅棉襖。
許久后,他肩背風雪,站在藥鋪門口,又喊:“哎!林忍冬他爹!”
“邊去,小心我替你奶揍你哦。”林掌柜認出了他,凶着臉恐嚇道。
“我有錢!”林理想支起笑容,晃了晃手裏的碎銀又說:“你看,我有錢!”
“啊?又買葯啊,有錢就是爺,進屋吧您嘞——”
林掌柜從椅子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我不買葯。”林理想搖着頭,又道:“我奶奶死了,我給你錢,你替我奶奶死行嗎?”
藥鋪角落裏一直沒出聲的辮子少年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林掌柜回瞪,辮子少年立馬不出聲了。
“不行。”林掌柜冷聲拒絕。
“為什麼,是錢不夠嗎?”林理想仰着頭,問向越走越近的高大男。
林掌柜將手伸出,林理想趕緊墊腳,將滿口袋的銅錢和四片銀葉子放上去。
林掌柜顛了顛,撇了撇嘴。
“夠嗎?”林理想眨巴着眼睛,睫毛上掛着晶瑩。
“你怎麼想起來替死的?”林掌柜將錢放了回去,皺着眉問道。
林理想沒想到林掌柜會問這個問題,他像是被課上點名一樣,低着嗓子道:“我看書里,有人同情老牛被宰殺,花錢放生了。我有錢,林掌柜你行行好,放我奶奶生吧!”
林掌柜不置可否,眸中沒有一點波瀾。
“那,能請你,幫我操辦後事嗎?”林理想不再懇求,又跳起來將銀子和銅錢放到林掌柜手裏。
四下寂靜,落雪有音。
沉默許久后,林掌柜才道:“行吧,等我收拾下。”
“好。”林理想如釋重負,趕緊向自己的房子跑去,甚至沒來得及跟不遠處的辮子少年打聲招呼。
之後的三天裏,天公作美,雨雪皆無。
喪葬在林掌柜的幫忙下辦得風風光光,老人最後走得也算體面。
等到林理想披麻戴孝,為老人送下了地,他才終於睏倦,重重摔倒在地。
邊上是新的土堆,林理想之前用來捧着或跪着的孝棒已經被橫擺在墳前。
原本是白紙撕條纏繞在木棍上,現在光禿禿的,乾裂的表皮一如此時林理想的心。
絮狀絲條連同眼淚,一併消散在風中。
明明是什麼東西都失去,已經一無所有了,可心臟還在麻木地跳動着。
干硬挺脆的枯木,一折就斷。
但林理想不會,因為他早就乾枯了,都不用折。
當林理想疲憊歸家,並將自己抓的三把墳前土埋到屋后,大雪又至。
嘭!
他在平地上摔了一跤。
雖然有積雪還有棉衣遮擋,他還是感受到強烈的疼痛。
生理上的疼痛讓他不受控制地流出眼淚。
唉?自己剛才,是哭了嗎?
林理想錯愕地摸了摸濕潤的水痕。
被壓抑數日的悲傷終於決堤。
他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嚎啕大哭。
淚比風雪重。